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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桃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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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桃夭

    1

    项羽自称要全歼秦军倒也并非夸口,早在随宋义北上之前,他便开始了各方面筹备。(战兽斗天

    还在彭城之际,项羽便依老范增之言,加紧收罗和操演各方兵马,很快便将自家兵力扩充到了两三万人,且战力远较新楚其余各部强劲得多。其时楚怀王虽颁下了要“自将兵马”的王命,然项氏叔侄长期领兵在外征战,无论熊心、陈婴还是宋义,都不清楚项氏真实兵力,结果项羽听从范增谋划,只划出了五六千老弱来搪塞敷衍楚怀王,却将真正精兵藏在泗水上游的一处山谷里,由龙且、虞子期、季布三人统领,日日苦练阵法;老范增又四处活动,或积蓄粮草,或购置战马,或打造兵刃,很快便大大增强了这支重建楚军的战力。

    而待到救赵楚军北上之际,项羽仍没有轻动这支兵马,却是命龙且等人先走一步,赶往齐地与救赵齐将田都会合,其间仍未中断兵马操练;及至杀宋义夺取将权、渡过大河之后,项羽方将这支兵马调回来,汇入救赵楚军。等待他们归来的这些时日里,他同样并未空闲,一方面派出当阳君、蒲将军前去骚扰秦军,试探对手战力;一方面裁汰各部的老弱病残交伯父项伯统领,或发往彭城壮大运粮民力,或留守营中负责修理兵刃建造壁垒;另一方面又遴选精壮加紧操演,组成了一支人数虽不多,战力却相当可观的游击骑兵,这支兵马由黥布统领,作战方式更接近战国中前期的骑兵——进军之时骑马,为的是快速行动,然真正交手之时却是下马步战,配备的兵器也极为特殊,除却寻常的短剑盾牌,还人手一只方首铁锤,它在《六韬》中的名字很怪,叫“方首铁棓维朌”。之所以配备这等兵器,便是因了这队游击骑兵的特殊使命——破坏甬道,截断秦军粮道。

    据实而论,尽管麾下早有人提到了这一方略,可若非陈余特使的到来,项羽还真未必会赞同。

    北上渡河、驻扎漳南那一日,新楚军先后迎来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龙且等人率领着本部精兵回来了,其中最惹眼的便是那八千江东子弟兵,他们最大的特异之处便在和自己统帅一样,人手一支丈许长矛,这在当时以长剑为主的中原骑兵中可谓独树一帜,顿时引起全军一片惊叹。然而这兴奋没能持续太久,很快坏消息接踵而至:当阳君、蒲将军两部攻秦失利,兵马伤亡溃散近半,目下已北逃到了陈余军中,陈余又派出军使前来求救,请楚军迅速发兵攻秦。项羽看到陈余书信后大皱眉头,先让陈余军使帐外守候,又召来众将商议。众将本以为一番兵马整肃之后,破秦已无疑义,不想仍是出师不利,都大觉颜面无光,顿时一片汹汹请战。项羽眼看自己精兵在手,也更是胆气盛壮,这便要召陈余特使进帐,准备应陈余之请,大举进兵渡过漳水。不料此时范增却唱起了反调,认为当阳君、蒲将军两军新败,足证楚军战力仍不够,目下进兵仍太仓促,还须再等;又进一步解释说,而今已然入冬,前日又是雨雪连绵,秦军秋季攻城便大为乏力,冬日更是如此,巨鹿赵军又是粮草充足,不到开春不会失守,少将军只沉下心来,好生操演兵马才是。项羽大不耐烦,却又不便当场反驳,顿时黑着脸默不作声,局面就这样僵持下来了。

    谁也没料到,此时幕府门口忽然传来一个陌生嗓音,打破了这片沉寂:

    “求战不难,先攻章邯!”

    “何人?”众将无不惊愕地扭过头去,望向大帐入口,却见一个人影快步走入帐中,来到灯火下时众人才看清,这是一名年轻侍卫。

    “你是何人?”项羽上下打量着他。

    侍卫一脸不卑不亢:“执戟郎官韩信。”

    “韩信?不是韩国公子韩信?”

    “在下与那位只同名而已。我乃楚人,东海郡淮阴人。”

    “我知此人!”黥布突然叫道,“你当年受过胯下之辱!”

    “对也,我还听说,此人从军前常在人家中寄食,无人不厌!”钟离昧也喊了一句。

    ——“最后无人给他饭食,是个漂母供了他月余!”桓楚第三个开口,顿时引起一片哄笑。

    “上将军,先听他说!”老范增叫了一声,众将这才不吭气,等着看这寄食胯夫能说出何等主张。

    韩信倒也不觉难堪,一拱手便是侃侃而谈:“在下以为,欲破秦军,不当直撄九原军兵锋,却当先破章邯。各位将军都以为,秦军数月猛攻,巨鹿已岌岌可危,陷落只在旦夕之间,其实大大不然。以在下观之,秦军士气战力都已今非昔比:其一,连日来咸阳内乱迭起,自古败政恶政无精兵,秦军庙算已先输一筹,士气必定大大衰落;其二,九原军本就长于野战短于攻城,围攻巨鹿本就是弃长就短,事倍功半,战力当大打折扣;其三,目下又是天寒地冻雨雪霏霏,决然不利攻城作战,对秦军攻城可谓雪上加霜。有此三大弱点,九原秦军必不能急切得手,然此时我等若从背后猛攻,王离自然先掉头攻我,旷野决战正是九原飞骑所长,目下我等楚军实力也未达到最佳,若贸然开战,并无必胜把握。”

    听到韩信吹捧起秦军战力,项羽心下很是不快,正要说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老范增却连连点头:“继续说。”

    “当此之时,我等最佳方略乃是批亢捣虚。亢者,王离九原军也;虚者,章邯关中军也。两支秦军共计三十余万,看似了得,实则各有死穴:九原将军王离将才不足,统领大军勉为其难;章邯关中军以刑徒为主,战力士气皆有限,是故只能为九原军运输粮草。换言之,九原军弱在将,关中军弱在军。更有甚者,两军由王离章邯各自统领,不在一处,若遇突发事端,彼此配合极易失序。只要我等能先行击退关中军,则九原军也势必会现出破绽,此时若能抓住战机连续猛攻,则不难将其击败!”

    “关中军纵然都是刑徒,却也将近二十万人,我等楚军不到十万,你却如何剿灭章邯?”范增目光炯炯问道。

    韩信笑了:“亚父明鉴,是击退,不是剿灭。以我楚军兵力,欲全歼关中军自不可能,然将其击溃却不难。章邯兵力虽多,却散布在整条甬道护卫,这甬道足足数百里长,二十万大军散布两旁,兵力便很是薄弱。若我等集中精锐兵力反复偷袭甬道,必能断他粮草!粮草一断,章邯只能向西南撤退,以期重新修复甬道;章邯退军,王离却必不肯退……”

    ——“你说他不退,他便不退?”项羽满是不快地插了一句。

    韩信的笑容中满是嘲讽:“王离决然不会退军。他已将巨鹿围攻了那般久,一旦撤兵,巨鹿将就此解围,秦军数月辛劳死伤便尽皆白费,他岂会甘心?必会孤注一掷,继续猛攻!”

    “继续!”项羽还想说甚,范增已抢先开口了。

    “章邯撤军、王离固守,一则两军各自失去粮草支撑,必不能久战;二则彼此之间也由此露出罅隙,这便是楚军战机。我等可趁机揳入两军之间,抢在章邯回救前猛攻王离,此时再有其他诸侯兵马围而聚歼,九原军失去粮草、陷入包围,必败无疑!”韩信的语气中满是意气风发。

    “善!”老范增兴奋得猛然站起,快步来到项羽面前深深一躬,苍老声音竟微微颤抖起来:“老夫恭贺将军!绝世将才就在眼前,将军果能用之,扫平天下指日可待!”

    “绝世将才?这韩信?”项羽一怔,却是放声大笑,“亚父说笑也!一介执戟郎官,从未领过兵马,信口几句大言,便是将才?”

    “少将军!”范增急迫了,“这韩信如此了得,你不能不用!”

    项羽不由自主攥起了拳头,一时对亚父很是不耐——杀得宋义之后,天下都知我项籍大名,众将都对我敬畏三分,为何亚父仍当我幼童一般?动辄便大庭广众之下训诫一番,让我好生颜面无光!我若仍言听计从,岂不让众将小觑了么?……

    ——“至少,攻秦方略非此莫属!”范增显然也看出了项羽心思,急忙又补了一句。

    “……”项羽一时犹豫了起来:以这韩信方略攻秦,却不用他为将,传至天下,世人该如何看自己?胜了也没甚光彩!况乎自家大军无敌于天下,即便硬碰硬也照样能击破秦军,何必非听这胯夫的?……不管他,先将他打发走再说!想到这里不由得轻咳一声:“韩信,你所言战法我等已知,还需再行商讨,改日会有封赏,你先下去。”

    韩信望向项羽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嘴角一丝嘲讽笑意:“人云上将军封有功之人,印绶握在手中、磨去棱角尚不肯给,而今观之,果非虚言。”说罢径自转身向帐外走去。项羽顿时大为光火,冲他背影吼了句“大胆”,他却毫不理会;范增又在他身后急叫一声“留步”,他脚步稍停一下,走得反而更快了。

    不想正当韩信走近帐门口时,外面又是一声出人意料的高喊:

    “陈余将军特使李左车,求见上将军鲁公——!”

    2

    “陈余将军特使李左车,求见上将军鲁公——!”

    这一声很是突然,不仅项羽范增等人,连韩信都大感意外,一时愣在了原地。

    “进!”项羽反应却是极快,忙高喊一句,说话间一位文士模样的特使匆匆入帐,走过韩信身旁、擦肩而过的刹那,两人无意中向对方瞥去了一眼。那个瞬间无论韩信还是李左车都不会知道,多年之后的井陉关之战,他们会彼此成为对手,后者还会成为前者的手下败将,以及日后的谋士。

    韩信走了出去,李左车进入了幕府,拱手自报名号:“李左车见过上将军,见过亚父,见过列位将军!”

    “李左车?”项羽眯起了一双重瞳子,只觉这名字很是耳熟。范增看出了他的疑惑,踱到他身旁低声道:“这位李左车,便是赵国名将李牧之孙!”

    “原来是他!”项羽恍然大悟,又顿觉不可思议:当年邯郸之战,大父项燕北上救赵,曾与武安君李牧并肩大破秦军,还险些杀死秦将王翦。而今时过境迁,又是自己领兵援赵,对战的则是王翦之孙王离,目下又见了李牧之孙,不想当年天下三大名将的后人,而今竟都齐聚在了巨鹿!一双重瞳子不由得闪烁起兴奋,当即离席向着李左车深深一躬:“久闻先生大名,今番得见,项籍有幸!不知何以教我?”

    李左车一愣,没想到这位恶名昭著的凶徒将军,竟也有恭敬慈爱言语呕呕的一面,忙还了一礼,又露出一丝诡秘笑意:“上将军请听在下一言:陈余将军虽遣我求救,然以在下观之,巨鹿断不致马上陷落。”

    听到这句,幕府中顿时一片惊讶,老范增也兴奋得挺直了腰杆——这李左车并没听到方才韩信提出的方略,如何开口却一模一样?

    “巨鹿守将,乃我族叔李齐,此人深得大父李牧之兵法精要,犹善守城;反观秦军,连日来本就战事不利,又兼在下遣人四下散播流言,云王氏为将三世者必败,是故士气大大低迷。此消彼长之下,巨鹿还能继续撑持。是故在下之意,救赵主力驻扎漳南不动,上将军可只遣精兵反复袭扰秦军粮道;章邯王离断粮之际,楚军渡河北上与诸侯会合,携手猛攻王离!”

    “轰嗡”一声,帐中更是一片窃窃私语:不说李左车散播的那流言,单说这方略,竟与方才那韩信所言异曲同工!唯一差别只在细节不同:韩信主张楚军主力猛攻王离,李左车却主张诸侯共同出兵围攻,然说到底仍是一回事!

    “只是,我楚军猛攻九原军之际,各路诸侯却是如何协同,尚须好生谋划……”范增沉吟了起来。

    “亚父放心。”李左车显然早有预料,慨然应道,“晚辈来楚军之前,已前往各诸侯营中走了一遭!”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捆扎好的粗大白布,双手猛然一抖,白布“呼啦”一声展开,幕府内又是一片惊叹——那上面竟以炭块写出一个个粗大的黑字,个个都是复辟诸侯的名字!

    “赵国赵歇、赵将陈余、赵将张敖、燕将臧荼、齐将田都、齐将田安……”项羽逐一念着这些名字,一双重瞳子中写满了兴奋。

    “各路诸侯,在下都已见过;非但如此,经在下游说,诸侯还公认上将军为救赵盟主!只要楚军能占得秦军上风,在下可保诸侯一同来援!”

    “‘只要’能占得上风?”项羽脸色又沉了下来。

    “上将军明鉴!”老范增明白项羽心思,忙插了一句,“诸侯不肯一同攻秦,非因贪生怕死,仍是战国纵横邦交之铁则:唯楚赵压住秦军,诸侯方能来援;若本就不敌,则诸侯必不来援!一则,便是来援也未必救得出赵军;二则,诸侯更不愿为救赵引火烧身。邦交之道,锦上或可添花,雪中却绝不送炭,此之谓也。”

    项羽轻蔑地撇了撇嘴:“趋炎附势,一群宵小!”却还是吼了一句:“诸侯同心,项籍便做了这救赵纵约长!”说着大步走到李左车面前接过白布,生生咬破手指,在白布最右端显是有意留出的空白处,用鲜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此后也顾不得包扎那鲜血淋漓的手指,却是踱到幕府正中高叫了一声:“黥布!”

    “在!”黥布粗声应道,霍然起身。

    “自明日起,由你遴选精壮,组成游兵,偷袭秦军粮道!”

    “诺!”黥布大摇大摆走上前去,从项羽手中接过了令牌。

    “其余诸将自今日起,加紧操演骑兵阵法,等待时机与九原军大决!”随着这声咆哮,项羽一拳砸上了奏案,顿时木屑迸飞。

    “先生之见,这场巨鹿大决,楚军能赢么?”

    这是楚军即将开始进攻秦军粮道之际,远在白马津的刘邦发出的疑问。

    自数月前彭城大会以来,刘邦便领着自己这支不足万人的兵马先行出发,在其他几支友军的协助下,逐一进攻秦军驻扎在大河南岸的诸多城邑。既是为救赵大军开道,也是四处搜罗兵马、囤积粮草,是故并不求摧城拔寨,更不求剿灭敌军,只是在中原各郡县之间慢悠悠游荡盘旋着。相继取得一系列小胜之后,刘邦兵马已渐渐壮大到四万余人,更要紧的是拿下陈留之后,缴获了大批粮草。占据了大河南岸的白马津之后,刘邦便抵达了自己预定征途的最北端,换言之,此番他领军第一阶段的使命已全部完成,可以就此心无旁骛地开始西进,也正因此,刘邦决意先在白马休整几日,对河北战局观望一番。

    听到刘邦的疑问,张良无声地一笑。

    “项羽破秦,关键只在能否断得秦军粮草。若秦人果真粮草不济,则诸侯破秦必矣。”

    “就怕那项羽只知好勇斗狠,想不到这层!”刘邦的笑容里颇见揶揄,又是大袖一摆笑起来,“罢了罢了,管他鸟项羽仗打得如何,管他秦军是胜是败,咱刘邦总归也扫清了大河南岸,目下兵马也已大大盛壮,明日我等便拔营动身,西进函谷关!……”

    “沛公又心急了。”张良的笑容很是温淡,“目下河北战事未见分晓,沛公仍不能轻动。若项羽果能胜秦,则我等方可入关中;可他若被章邯王离击败,则沛公即便入关,也无力抵挡秦军回援。毕竟秦军尚在,则秦国不亡;唯有先灭秦军,方能说亡秦之事。”

    “明白也,秦军若在,刘邦便吞下这方正肉,也终须吐出来。那先生之意,我等下一步该当如何?”

    张良起身踱到军帐门口,眺望着远处依旧在寒冬中徐徐流淌的大河,沉思许久后缓缓开口:“目下我等仍当延续先前方略,徐徐西进,着意继续扩充兵马粮草。此番当以三川、颍川两郡为用兵重心,作势直逼函谷关,实则折向西南,直攻南阳郡!”

    “打南阳郡?你意,攻武关?”

    “由中原折向武关,路途虽远且更曲折,然一则我等本就缓步西进,二则这一路驻守秦军更是薄弱,三则此地偏僻多山,易掩藏行踪……”

    “如此,我等便可奇袭武关!”刘邦兴奋地一拍案。

    张良笑了:“原是此前有过先例。战国之世,秦军多次攻楚都走武关偷袭,商鞅如是,司马错白起亦如是。此番我等反其道而行之,当收奇效。”

    “便从先生所言!”刘邦手舞足蹈大是兴奋,“我等明日便动身西进!”

    3

    刘邦大军开始西进之际,黥布也率领着自己的游兵悄悄出动了。

    此时的楚军仍驻扎在洹水以北、漳水南岸,章邯的幕府驻扎在棘原,共计三万余人,主要任务是护卫幕府;其余近二十万兵力都散布在那条漫长的甬道两侧。而黥布的任务,便是率领着麾下这支游击兵马,捣毁秦军的甬道。

    夜色阑珊,细小雪粒正由夜空中徐徐飘落,落在悄无声息缓缓前行的游兵们身上。这些参与夜袭的士卒都是黥布亲自遴选出的,个个都和他本人一样力大无穷。和九原军偷袭定陶那次一样,目下的他们也都是人衔枚、马裹蹄,根据手中兵刃的不同分为两批:第一批均为轻骑,个个配有弓矢;第二批则人手一柄方首铁锤。前者负责进攻秦军、掩护同袍撤离,后者则是捣毁甬道的主力。他们就这样借着夜色掩护,向着那条伫立在旷野中的巴蛇般的庞然大物悄悄摸去。

    很快,远处的黑暗中便显出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也映出了那绵延无边的高大土墙的身影和护粮士卒们铠甲上折射的点点反光;与它们一并传来的,还有车轮的吱嘎声、牛马的嘶鸣声,民夫们的高声吆喝,以及地面的不住震颤。

    黥布咬住长枚的嘴角绽出一丝冷笑,目光也越发凶狠了,他命胯下原本不紧不慢小跑着的战马停下来,又举起手中的铁锤挥向前方,游兵们也随之按预先演练好的阵法开始了队形变换——手持弓箭的前军催动战马加快脚步,掠过黥布身边,开始向前猛冲;身背铁锤的后军则纷纷下马,紧跟前军徒步前行。他们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甬道中运粮车队的动静已足以盖过这些偷袭者了。

    也正因此,无论是负责运粮的民夫们,还是甬道外负责警戒的士卒们,都对这些近在咫尺的敌人浑然无觉。民夫依旧在卖力推着小车赶着牛马,而士卒也依旧望着不住飘落雪花的夜幕,此刻丑时已尽、寅时将至,正是值夜士卒轮换的时刻,是故他们多少都有些懈怠。

    不想恰在此时,一片隐隐的嘈杂中却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哨;随后一片呐喊同样由那个方向传来,警戒的士卒刚揉起惺忪的睡眼,远方的黑暗中已闪现了一队飞骑!

    如同惊雷在这冬夜中炸响,楚军的奇袭开始了。

    冲在最前的是那些手持弓矢的飞骑,他们化作一片散阵汹涌袭来,许多护卫粮道的刑徒军刚取下弩机,未及瞄准便被这些自远方射出的根根长矢穿透了身子。其余人虽奋力反击,但无奈对手以夜色为掩护,实在难以看清行踪,自己反倒置身灯火之下,成了对手再好不过的鹄的;更有一样,弩机虽射程杀伤都要远强于弓矢,却有一处最大缺陷:一旦射出,再上弩矢便颇费周折,是故平日秦军作战都是结阵厮杀。偏偏目下守护粮道的兵力很是薄弱,纵然结成一个个小型战阵,也只能勉强自保,面对着灵动飘忽的楚军飞骑大感棘手吃力,即或偶能射落几名楚军,其余骑兵却都已鬼魅般飘开,不一会儿便重又聚拢,再度张弓搭箭射来长矢,局势一时大为吃紧。

    而就在护粮秦军被杀得措手不及之际,黥布亲领的后军已高声呐喊着扑上前来,转眼便与那些艰难抵挡的刑徒军厮杀在一起。楚军个个左手盾牌护身,右手则将一柄柄粗头细柄的铁锤挥舞得虎虎生风,向着刑徒们劈头盖脸砸去。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猛士朱亥便是以此种兵器击杀了大将晋鄙,而今在黥布等人手中同样发挥出了惊人威力,刑徒军极难抵挡:若头颅挨它一击,头盔根本起不到任何防护,纵不被砸得脑浆迸裂,也势必会被击昏;若是胸口肚腹腰眼挨上,则或是脏器受伤,或是肋骨断裂,铠甲照样无济于事;即便能以盾牌挡住一时,却也很难承受接连猛攻,盾面仍会现出道道裂痕,若楚人力道再大,甚或能将那盾牌砸得脱手,再补上一击,还是非死即伤!

    仅仅是片刻之间,这一段甬道的护卫刑徒们便丢下大片浸泡在血泊中的尸体,吹着示警骨哨,狼狈不堪地四散逃命了;在外围游弋的楚军飞骑趁势杀出,又截杀了一大批。这一轻而易举的胜果使楚军更是振奋,大呼小叫着四散开来,猛扑向已全无防护的砖石甬道。

    此时黥布的任务更是简单,方才他们在外面厮杀之际,甬道中仍旧在络绎不绝地过着运粮车马,无论民夫还是牛马,都能听得清外面的厮杀声,也都惊慌失措乱了手脚,然而却毫无办法——这甬道本身就很是狭长,运粮民夫既不能掉头又无处逃散;纵能弃下粮车翻墙,可外面一片兵荒马乱,只怕逃出去反而死得更快!谁也没想到,原本为了保护自己而建起来的这两侧土墙,此时反倒成了限制逃生的桎梏,百般无奈之下,只能加快了脚步拼命向前赶去,就连那些牛马都惊恐嘶鸣着,在车夫们的鞭策下奋力前冲。所有人都指望能在敌军攻入甬道前顺利逃亡,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队列,纷纷向前拥挤,不料忙乱中足有五六辆粮车接连倾覆,或是自行翻车,或是将前面的粮车顶翻,全然堵住了去路,局面顿时乱得不可收拾了。

    而就在此时,楚军开始了对甬道的破坏。

    他们有的从外面挥舞着铁锤,猛砸向矗立在甬道两旁的土墙,将它砸得千疮百孔;有的一跃而起跃上墙头,将砸落下来的土块、下面同袍递上来的盛满油脂的革囊纷纷丢入甬道,以期堵塞去路;还有的索性翻过土墙跳入甬道,逐一杀死那些乱成一团的民夫和牛马,再将更多的粮车一辆辆掀翻……仅仅片刻间,这段足足长达一里的甬道便被捣毁得面目全非,彻底裸露在了夜空之下,直如蜕下的一段蛇皮一般。民夫牛马们都被尽数杀死了,其他运粮的刑徒也大多四散而逃,装满粮草的车驾被掀翻了砸烂了,一袋袋的菽粟黍麦撒得到处都是,或是蒙上了灰土,或是浸泡在血泊中,或是被泼洒上了油脂,或是被深深践踏在泥泞中,只怕是归拢起来也没法再食用。黥布却还不满足,高举起手中沾满了泥水血污的铁锤一声号令,游兵们便纷纷抄起火把点燃那些粮草车驾,眼见大片烈火突然腾起映红了夜空,黥布大是快意,一声呼哨便带领着楚人们纷纷退向自己的坐骑,争先恐后上了马,呼啸着席卷而去了。

    直到他们已然远遁,总领护粮刑徒的董翳才领着大批军马匆匆赶到,顾不得追击逃跑的楚军,立即带领着步卒们开始了灭火救伤抢粮修复甬道等诸般忙碌。(特工老婆手下留情)如此忙活了整整一夜,直到平明时分,才勉强将这甬道的路面重新疏通,土墙却根本来不及重建,只能将那些碎裂的砖石土块堆积在路面两侧,总算大体恢复了粮道。

    飕飕寒风从残破土墙断口中迎面袭来,望着甬道两旁的遍地废墟血污,章邯脸色极是阴沉,先调拨人手抢修土墙,又与董翳商议了一个时辰,终是决定请王离调九原飞骑前来护粮,以防再有偷袭。王离听罢二话不说派出三千人马,黄昏时分如约来到,土墙破损之处也修好了十之七八,章邯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也不回棘原幕府了,当即决定亲领飞骑守护甬道。

    然而谁也没料到,这夜楚军又来了。

    接到护粮秦军的急报,章邯勃然大怒,领着那些九原飞骑向出事地点赶去。其时他正驻扎在邯郸以北,那段受袭粮道则位于邯郸南面,毗邻漳水的支流三户水,虽说此间距离着实不近,然而以九原飞骑的灵动,片刻间赶到却不在话下。况且楚军的猖狂也激怒了秦军,所有骑士心下都大是恼怒,一心想全歼这些趁夜偷袭的宵小,好好出一口恶气。不想领兵赶到之际,黥布已将这段甬道破坏殆尽,再度放火后便领着游兵们消失在了夜色中,章邯忙留下一个百人队四下抽调人手灭火,自己则领着九原飞骑呼喝着追击而去。

    眼见那些撤退的楚军都打起了火把,夜色中如点点繁星般逃向正南方,追击中的章邯不禁暗自生疑:楚军营垒目下散布在漳水以南,这些偷袭者逃跑方向自然无差,逃亡路径也必是先上船渡过三户水,再由三户水驶入漳水,然则若想尽数上船,至少也需小半个时辰,可是以九原飞骑的神速,半个时辰足够追上楚军,那时他们便是背水而战,极难全数脱身!那领军楚将捣毁甬道这等在行,显见准备得异常充分,不可能想不到这点,可他却还是选择了这条路,莫不是另有谋划?……

    正在这时,章邯忽然感到脚下的地势开始低洼了下来;前方原本越来越近的楚军火把也纷纷熄灭了。这两点异象使他心下顿时腾起了一丝寒意,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楚军有埋伏!忙下令全军脚步暂缓,斥候探察。不想斥候尚未出动,前面一名骑士已匆匆策马赶来,报说三户水干了,霎时间章邯明白了对手的图谋,急忙嘶吼起来:“前军停下!快回撤——!”

    浪涛的呼啸声陡然淹没了他的大喊。西面的黑暗中隐隐现出了白色,刚开始是一点,随后成了一条线,瞬间便成了一片汪洋白浪,直如万千战马狂奔而来!

    情急之下,所有人都掉转马头,不料终究慢了一步,万千湍急水流咆哮而来,一转眼便弥漫得无边无际,冲在最前的数百骑士猝不及防,连人带马都被大浪席卷而去;稍后的即便匆匆收住脚步,却也很难迅速转身逃离,同样被浪头打落下马。一时间惊恐的人喊马嘶与巨浪的咆哮轰鸣混杂在一起,交相响彻了原野,九原飞骑再也顾不得追击那不知逃到了何处的楚军,只能先保自己性命要紧,偏偏手中火把又被浪头扑灭了大半,个个都成了盲人瞎马,便连逃向何处都分辨不清了。

    章邯自己虽捡得一条命,却也狼狈不堪。与其他幸免于难的骑士们一样,他和自己的坐骑被冰冷的河水打得周身透湿,人马都不住打着寒战;身上的皮甲又沾了水,比先前重上了许多,当真苦不堪言,纵然如此,他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寻到了一处地势略高的坡塬,举起**的号角全力吹响,努力召集起其他骑士们。

    先前的汹涌浪潮已平息了不少,骑士们或是牵着垂头丧气的战马,或是徒步蹚过没过了下半身的冰水,渐渐围拢起来。天色微明之时,这支未及遇敌便遭重创的败军终于重新集结了。章邯草草清点了人数,发现这队三千人的飞骑折损了七百余名骑士,近千匹战马,几乎是溃不成军了。

    正在此时,借着渐渐明亮的天色,秦人看到身后那片大水的对面,一个不大的黑点正在快速涉水而来,很快变成了单人独骑,隔着一箭之地放声大笑起来:“少府!水淹滋味好受否?”

    章邯咬紧了牙,催动坐骑向前走了几步,蹚入了水中,同样高叫起来:“黥布,便是你断了粮道?”

    “正是!”黥布的笑声中满是得意,“今日我等不光淹了少府,连附近甬道也冲垮了!你等粮道又断了!我可明告少府:此后我等将日日捣毁甬道、断你粮草!少府好生提防!休让我等再得手了!”说罢径自拨马掉头而去,那朗声大笑隔得老远仍能听到。

    向着那个背影凝望了许久,章邯终是率领着骑士们悻悻撤退了。他狼狈不堪地来到甬道旁,眼见又是一片凄惨景象,不由得大皱起眉头——又一段甬道被破坏了,这次是被那汹涌而来的三户水冲毁的,大水淹没了将近半里长的粮道,倒塌的土块也浸泡在水中,水面上不时还能看到颗颗粟米根根秣草漂浮着,粮道又断了。

    “再这般下去,只怕大事不妙了……”久久伫立在水洼边上,章邯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4

    秦军粮道频频遇袭的同时,远在咸阳的赵高已开始了与刘邦的秘密接触。

    若非被逼无奈,赵高也不会走出这一步。腰斩李斯、逼杀二世之后,他原本是想称帝的,也原本做好了称帝的一切准备,却没想到登基大典时的意外迫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次大典原本算得上宏大,咸阳殿依旧巍峨,钟鼓声依旧悠扬,赵成阎乐曲宫为首的新贵们那万岁的呼声不绝于耳,赵高身着天子衮冕,左握定秦剑,右捧传国玉玺,趾高气扬地走在宽大的丹墀上,来到自己觊觎已久的帝座前,不想刚迈出脚时,却突然听到大殿外炸响了一声惊雷。赵高悚然一战望向身后,却见大殿外一片晴空,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重又迈出脚步时,第二声惊雷再度响起,更加震撼人心。赵高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发狠般向着帝座玉阶猛然抬脚,脚底却震颤起来,缕缕灰尘也自头顶上方窸窣落下,大殿屋顶竟在摇晃;随后黑沉沉殿顶突然裂出一道巨大缝隙,显出了阴霾天穹的一角,一片白芒伴随着猛然坠落的无数土石从天而降,穿越了殿顶那道缝隙,竟是直取自己而来!

    赵高一声极尽痛苦和惊恐的大叫,只觉周身火烧火燎的痛,弥散开来的皮肉烧焦臭味熏得他几欲作呕,华丽的衮服也腾起火苗,于是手忙脚乱地撕掉已沾上火舌的衣衫,然后兔子般蹦跳起来,转身向大殿门口落荒而逃,不想连续三道天雷接踵劈下,每一击都准确无误地打在身上;他又开始在大殿中的一根根粗大铜柱间不断地躲闪,正如当年始皇帝躲避刺客荆轲一般,可无论如何闪避,那一个又一个天雷都仿佛长了眼睛般接连落下,非但如此,更多的雷火还相继降到了大殿中,点燃了红艳艳的毡毯,点燃了长长的帷幄,吞噬了青铜的熏炉法兽、玉石的帝阶屏风,大殿中的一切瞬间没入了茫茫火海。赵高咳嗽,流泪,狂奔,蹦跳,咆哮,哭喊,可无论他奔向哪里,到处都是蒸腾的热浪游荡的火星飘舞的灰烬呛人的黑烟,最后只能软倒在熊熊火海中欲哭无泪……

    大殿内的钟鼓声消失了,万岁呼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贵们一片惊恐的窃窃私语,赵成阎乐曲宫等人围成一圈,环绕着横躺在丹墀上的赵始皇帝周围,愣愣地看着他满头大汗满口胡言满地打滚,却是谁也不敢上前一步,扶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赵始皇帝才浑身颤抖着轻轻睁眼,望向头顶的殿顶,试图寻找出那条降下天雷的巨大缝隙。这才发现,殿顶依旧黑沉沉一片,全然完好无损。

    (注:《李斯列传》有载:“……赵高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上殿,殿欲坏者三。”此处记载固然神异荒诞,然赵高未能称帝之真相已不可考,故仍从此说。)

    一场大病之后,赵高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元气,不得不重新谋划自己的出路了。

    登基大典那日的骇人景象始终萦绕在心头,赵高再也不敢去想自家称帝之事了,再者近来接连三份军报也使他放心不下:关中、九原两军正在河北巨鹿与天下诸侯对峙,显然将展开最后大决;北疆又传来了匈奴大举聚集的消息,留守的九原军能否抵挡尚且未知;刘邦盗军目下更在南阳郡步步进逼,显是欲绕过函谷关,自武关进入关中。河北战事暂且不管,北疆战事也可暂且不管,这刘邦却是迫在眉睫,此番也不会再有第二个章邯领着刑徒们迎击了,自家便是果真做了皇帝,刘邦攻入咸阳还不是拿住自己,一刀咔嚓了事?不行不行,此时做皇帝风险太大,自家不能只图一时快活,连性命都搭上……思索许久,赵高终于无奈做出了几项决断:其一,设法与刘邦联系,表示自己愿做灭秦内应,助他入关,然刘邦灭秦后也须保住自己性命权势;其二,为掩人耳目,以黔首礼葬二世于杜县之南的宜春苑,对外只说二世之死乃咎由自取,他眼见天下大乱,不仅不听劝谏不肯平盗,却欲归祸于中丞相,中丞相不得已逼其自裁以安天下;其三,目下仍须立一个嬴秦皇族即位,待到楚军入关中后,便将这傀儡献给刘邦任杀任剐泄愤出气,如此自己又能移祸又可保权保命,正与当年郭开献赵王迁如出一辙。只是目下乱局这般难以收拾,若仍立三世皇帝,却是太过刺耳,又怕激怒关外诸侯,还是做回秦王的好……

    如此思谋已定,赵高自觉振奋些许,便派出曲宫清点孑遗的嬴秦皇族,曲宫来宗正府调出皇族谱牒,却见一卷卷竹简上的名字无不涂着朱砂,显然都是死者,及至逐一清点之后,曲宫更是惊讶——整个皇族竟只剩了宗正子婴这一脉,其余都已不在人世!顿时心下狐疑起来,在他的记忆里,始皇帝子女这一辈自是被赵高尽数屠戮了,孙辈却并未受太大牵连,至少还应有十几个或在襁褓中或还是幼童的皇孙。赵高当时没将他们一并处决,非因一时善念而是未能抓到;再者要抓要杀的人也太多,顾不上细搜这些还对自己构不成威胁的幼童,却不想而今他们竟都死了?当即黑着脸叫来了宗正子婴,厉声喝问,可是将这些皇族余脉都藏了起来?子婴却连连摇头:他们早都在灭族之际遇害,即便偶有活命者也都下落不明,可不与死去无异?老臣久掌皇族事务数十年,若我皇族还有人在世间,岂会生生将活人写死、让先帝绝后?曲宫自不信子婴所说,然反复盘问却也毫无结果,只能满心不甘地回报赵高;赵高同样不信,却也无心深究,只稍一思忖便拍案道,索性立这子婴为王便是!此人迂阔老儒一个,灭绝皇族之际逃离咸阳,显是全身自保之辈,断不会威胁到我等,拿他做替死牺牲再好没有!这便派阎乐去招子婴,又以中丞相名义写得一封密信交与赵成,让他去见刘邦。

    赵高没有想到,赵成未出关中,刘邦大军已兵临武关了。

    开始西征以来,刘邦兵马本就盛壮了不少,又在曲遇阳武长社宛陵等地接连打的几场小仗中着意收罗流散军马,是故麾下大军很快如滚雪球般迅速扩充,及至南阳郡守吕齮连吃败仗后举全郡投降,麾下大军更是膨胀到了十余万人,大有当年陈胜张楚军的气势了。此后刘邦以吕齮开道一路游说,沿途早已离心离德的郡县守军再也无心为这早已昏聩糜烂的庙堂死战,无不望风而降,如此一路势如破竹打到了武关之下。刘邦派出郦商率偏师进攻汉中以为掩护,自己则与张良开始了进攻武关的谋划。不想两人刚提了个话头,赵成便带来了赵高的密信。

    刘邦展开这密信,只瞄了一眼便放声大笑:赵高这狗日的竟说要做我楚军内应?狗贼这几年不一直在当内应么?无他作孽,秦国岂会亡得这般快?张良笑问沛公打算如何应对,刘邦轻蔑一笑:鼠辈已死到临头,方有此垂死挣扎之举,他手头又无注金,竟想与我还价,他哪配?不去理他,我等攻下武关直入咸阳,拿这狗贼千刀万剐便是!张良却淡然一笑:在下之见,沛公自不能一口应承,却也不能一口回绝,否则赵高情急之下,难保不会生出事端。沛公只需与他虚与委蛇便是,当务之急还是及早拿下武关,此关乃赵高最后一道屏障,只要攻破,赵高便再无可恃,如此岂不比和谈有利得多?刘邦听了连连点头,又在张良谋划下找来一位叫宁昌的说客,对他仔细叮嘱一番,送他与赵成一同踏上了回咸阳的归途。

    和各自盘算的刘邦赵高一样,此时的宗正子婴,也在忙碌着自己的谋划。

    太庙中依旧静谧安详,森森松柏林空无一人,只余那位经年累月在此看护的老内侍,垂手肃立在正殿紧锁的门口,一双原本混沌的老眼,此刻却分外警觉地扫视着松柏林。在他背后,太庙正殿中,隐约传来了难以察觉的低语:

    “……最后一批皇族余脉,都已秘密集结于频阳,共计五十六人。老夫回去后便可启程,宗正放心便是……”

    “……先生冒死救我嬴秦余脉,子婴谢过先生……”

    “……不敢。老夫别无他长,聊尽人事而已。倒是宗正,明可逃亡却仍留咸阳,手中无权无兵却欲锄奸,此等心志非常人所及……”

    “……社稷将亡,终须有人殉葬。子婴无力平盗戡乱,能除此奸佞便死而无憾,当可告慰嬴秦列祖。目下唯一担忧者,便是秘党人数有限,不知能否根除赵高……”

    “……宗正若再等得几日,则还能得一支秘兵相助,必将万无一失,领军之人,宗正也认得,便是……”

    一队车马突然间闯入了太庙,守在殿外的老内侍心下一跳,忙极尽响亮地高叫一声:“太庙重地,不可擅入——!”

    “老不死,叫甚叫!”阎乐气势汹汹地咆哮着大步上前。

    待到迈入正殿之际,他只看到子婴跪倒在始皇帝灵位前,不住哀哭啜泣着。

    阎乐皱起了眉。前日他照岳丈叮嘱来找子婴,装出一副恭谨模样,说目下二世已死,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子仁俭,百姓皆载你善言,若由公子继位,可安天下民心;只是目下盗军势大,公子若做三世皇帝只怕惹天下耻笑,还是做回秦王的好,语气中全然是为他谋划的殷勤。可这老匹夫也不知是否察觉出了岳丈用心,既不说当这个秦王,也不说不当,抽抽噎噎哭了半晌云目下自己心中慌乱,须思忖几日方能答复;自己回报岳丈,岳丈心下大是不耐,却也不好强逼,毕竟这是自己有求于他,面上该做的功夫总归还须做,是故又等了五六日才派自己再次前来,只不知今日他肯否应承?心念及此只得勉力恭谨问:“敢问公子,而今打定主意否?”

    听到这句话,子婴缓缓转过脸,满脸满眼的泪水,哽咽着轻声一句:“啊,咸阳令。老夫触景伤怀,咸阳令见谅。”

    “何时可继位为王?”阎乐再次问道,心下直是连声痛骂:你个老匹夫,我等这辈子也当不上王,而今求着你继位,你还这般磨蹭,当真不识抬举!

    “老夫还须再斋戒数日,咸阳令给老夫半月……”

    “半月太长,至多三日!”

    “最少五日,许我五日,便做秦王;不够五日,便不做……”

    “……”阎乐黑着脸沉默了半晌,终是憋出一句,“五日便五日,只莫再改主意了!”

    “不改了,不改了……咸阳令若无他事,还请让老夫清静片刻。”说罢又转过去,伏在那一片灵位前重新啜泣起来。阎乐脸上那道肉虫般的伤疤抽搐了两下,轻声骂了一句,便将这位未来的秦王留给他那些列祖列宗了。

    “恭送咸阳令——!”

    片刻后,殿外又传来了老内侍一声长长的呼喝。

    “叫恁大声做甚?哭丧么?”阎乐满是厌恶的嗓音从远处遥遥响起,显然已走得甚远了。

    直到此时,子婴才长出一口气,一骨碌爬起来,又转动了始皇帝灵位,从隐藏灵位下的那处密室中拉出了一人:“先生快走,五日后无论成败,咸阳又将一片大乱,莫再耽搁了!”

    “知晓。”那人喘着粗气答道,“这些义士目下已藏身上林苑,等我会合后赶往琅琊,我这便去密会他们,五日足够准备了。陛下保重!”

    “徐福先生保重!”

    (注:王桐龄所著《东洋史》中,曾记载扶苏后裔逃亡至日本,此处故有嬴秦皇族避难逃亡之描写。)

    5

    五日之后,咸阳殿上。

    庆贺新王即位的钟鼓乐声奏了整整三遍,新秦王子婴却还是没出现在视野中,倒是那位看护太庙的老内侍惶惶不安地赶来求见了,说是公子不欲为秦王,特差自己前来知会。听到这里,举殿新贵们一片面面相觑,中丞相赵高也大是恼火,黑着脸从相位上站了起来。

    连日来他本就一直心神不宁。旬日前赵成赶往武关外的刘邦军中,献上了自己的亲笔密信,刘邦虽仍是一副嬉皮笑脸模样,却既未应承也未回绝,只说兹事体大,自己还须好生计议,再者目下丞相尚未立得子婴为王,却让我如何信他?总归立得新王再说。不过为表诚意,他又派出麾下谋士宁昌与赵成同返关中。赵高几次对这宁昌旁敲侧击,却始终没探出刘邦心思,不由得大失所望,只盼着早立子婴为王再与他详谈,五日斋戒下来原本一切顺当,不想偏在这即位大典的节骨眼儿上,子婴又闹出事端了。

    偏殿中,老内侍颇见尴尬地讲道,公子哭了好几日,这才打定主意,云自家无德无才不堪为王,还请中丞相准自己回陇西,秦王谁愿做谁做,自己是不做了,死活不肯出斋宫。阎乐赵成大为光火,齐声吵嚷要去绑那老匹夫来,却被赵高喝住了:目下已是即位大典,他不肯为王,我等岂能强逼?你纵能绑他出来,还能在众人眼皮之下绑他登王位?如此岂不让人耻笑?若在先前,我等自不必计较,然目下楚军虎视眈眈,刘邦对我等所请又是模棱两可,显是在观望。此时若再肆意妄为,他便更有了吊民伐罪之借口,是故还须慎重,目下只能自己亲去斋宫请他!阎乐赵成一同说我等领材士护卫,赵高却皱起了眉:人多了吓到老匹夫,必定适得其反,阎乐领个十人队随我去足矣。赵成面露迟疑之色,赵高却一脸不屑补充道,那老匹夫胆小如鼠,能有甚图谋?当务之急是将这大典对付过去,余皆不论!说罢喝令老内侍带路,自己一拂袖径自去了。

    沉沉松柏林依旧一片肃穆寂寥。赵高将阎乐与十名胡人材士留在太庙之外,在老内侍的导引下匆匆穿过香烟缭绕的密林,眼见巍峨的太庙正殿就在眼前,赵高不等老内侍禀报便大步上前要径自进去,老内侍阻拦不及,只能勉力快步跟上,连声高喊:“公子!中丞相来请——!”

    “宗庙重事,陛下如何不行?……”离正殿还足有数十步,赵高便满是不耐地高喊起来。

    “中丞相稍候,老夫这便出来……”正殿两扇紧闭的大门内,响起了子婴满是惶恐的喊声,“你且稍候片刻,老夫……”

    “陛下如何出尔反尔,拿国事做儿戏么?”赵高说话间一把推开了正殿的两扇大门,不想却在门扉打开的吱嘎声中愣住了——面前的子婴竟是一身戎装手提长剑,再也没了平日里的懦弱委顿,投向自己的目光居然犀利无比!

    “不好!”这是赵高心下唯一的闪念,本能地转身想逃,不料刚扭过头,身子便僵直了。

    一柄不过尺余长的匕首,已端端正正刺入了他的喉咙。

    赵高的牙齿咯咯打着战,血沫不断从喉咙中涌起又从嘴角淌下,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写满了惊疑——

    给了自己这一击的,竟是那个长年看护这太庙,方才又领自己过来的老内侍!

    老内侍平举着匕首,臂膀伸得笔直,没有丝毫颤动,若非经年习武,这一下断然做不到如此稳准。此刻他神色分外平静,只有看到赵高满是惊疑的目光时,嘴角才微微荡漾起一丝笑意,他明白对方目光中的疑问——

    你究竟何人?

    “黑冰台殿戈,韩谈。”

    老内侍淡淡答道,笔直伸出的臂膀向右猛然一划,赵高那颗白头便冲天而起,随之而来的一道血泉登时染红了太庙正殿的屋顶墙壁。血花四溅中,老内侍已倒提着匕首向着松柏林走去,矫健剽悍的身姿竟与平日里判若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极尽响亮的苍老高呼:“恭迎陛下即位——!”

    “随本王剿灭赵高一党!”子婴手提赵高不住滴血的头颅,同样走出太庙,吹响了刺耳的骨笛,身后留下了一长串血淋淋的脚印。

    就在这骨笛响彻云霄之际,松柏林的那一面,太庙之外,一支蒙面马队已突然杀出,在子婴两个儿子的引领下直取中丞相府而去;冲在最前的那匹马上,一样物事正随着马匹颠簸的节奏不住摇晃着,那是阎乐同样滴着血的头颅。随着马队的杀出,大咸阳的又一次兵变内乱,再度开始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内忧外患的帝国末日,在这萧疏冷清已久的咸阳城中,竟会突然拥出这多人马,其出其不意之势居然比赵高主使的那连番杀戮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子婴的即位大典上,满朝新贵们还在眼巴巴等着中丞相将新秦王“请”上大殿,不料等来的却是一队谁也没见过的森森甲士,簇拥着浑身戎装的子婴冲入大殿。子婴先是掏出玉玺和虎符,说中丞相有令,命护卫咸阳宫的材士放下兵刃,撤出皇城听候调遣;眼见胡人们满脸不解地尽数退下,又断然下令随自己前来的这队新甲士封锁各个入口,随后丢出两颗首级,新贵们一见是赵高阎乐的头颅,不由得人人惊慌失措,只有赵成一跃而起要和子婴拼命,不想子婴两个儿子长剑齐出,一同结果了他;剩下的新贵大臣们登时乱成一团,纷纷跪倒在大殿中一片鬼哭狼嚎地求饶,曲宫更是吓得软倒在地,尿湿了崭新的官服。子婴却是充耳不闻,只咬牙切齿地一挥手,甲士们纷纷上前长剑齐出,将曲宫等最轴心的十数名犬马戳成了血肉筛子,其余近百名赵高党羽也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血淋淋地拖下大殿关入一座座囚车。及至这些奄奄一息的新贵们被囚车拉向渭水河滩时他们才知,咸阳城再度大乱了起来,每个角落都有胡人材士和诸多不知从何处聚拢而来的人马交战,由于失去了统一号令,大多都开始节节败退四散逃亡。

    没有丝毫耽搁,渭水河滩重新摆下了刑场,残余的新贵们被尽数问斩,赵高赵成阎乐曲宫等十余名首恶皆被灭族;而在这场浩大刑杀的最后,赵高的尸体重又被拖了出来,施以车裂之刑,当四头耕牛哞哞叫着扯开那具无头尸身时,那些被害大臣的家人们哀哭着怒号着一拥而上,转眼间便将赵高的尸身撕得粉身碎骨了……

    五日之后,子婴在咸阳殿重新举行了简朴的即位大典,成为大秦帝国的最后一任秦王。匆匆走过一干必不可少的程式、大体安顿朝局之后,他换上一身常服,在韩谈的陪伴下,轻车简从来到了上林苑中,来见一队在那里等候多时的特殊人马,他们个个都是商队游侠打扮,簇拥着几辆车驾,其中一辆飘荡着绣有文翰的红色锦旗。(恶少的甜心娇妻)眼见子婴车驾出现在眼前,领头那名骑士第一个高喊道:“司马昌见过秦王!”恭贺秦王即位的喊声随即便响彻了密林。

    “若无列位义举,此番兵变断无这般顺当,子婴谢过各位!”子婴苍老的声音中满是感慨,匆匆下车几步上前,向众人深深一躬。司马昌也连忙还礼:“国贼赵高,人人得而诛之,陛下不必如此!”

    徐福也笑着走上前来:“陛下欲谢,便谢清夫人在天之灵吧。目下咸阳城中秦人虽少,然六国富商却多,当年又多与清夫人商社有往来。也唯有清夫人这天下巨商之首,方能使这多富商听命,甘愿调动自家门客游侠,前来共除国贼。”

    “目下你等却要赶往何处?可是要去琅琊?”

    徐福点点头:“老夫与司马昌兵分两路。老夫去频阳,将那些皇族后裔带走;司马昌则要去巨鹿。”

    “去巨鹿?”子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河北战事正急,你等要去做甚?”

    司马昌微微一笑:“此事却与长公主相关了,只怕还须陛下相助。”

    “惟嬴?她现在何处?”子婴先是一惊又是一喜,目光瞬间大亮了起来。

    “陛下,惟嬴在此!”

    华阳公主的声音突然响起,子婴连忙扭头,正看到那辆插有文翰旗的篷车上,车帘被撩起了一角。

    6

    与子婴锄奸的大获全胜刚好相反,巨鹿之外的两支秦军,此时已是举步维艰了。

    自从黥布开始捣毁甬道以来,秦军的处境很快变得艰危起来。黥布果然不愧大盗出身,用兵颇似当年的庄跻;而这队游兵在他的率领下也当真来去如风,他们任何一个时刻都能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任何一段运粮甬道上,往往是三两支偏师在不同地点虚张声势恫吓一番,以吸引附近兵力聚拢攻来,真正主力却在秦军放松警惕的地段突然冲出,以难以想象的迅捷捣毁甬道、焚烧粮草、杀散运粮民夫牛马;及至秦军匆匆赶到,游兵早已扬长而去踪影全无了。面对着这种鬼魅飘忽的战法,章邯王离都是束手无策:王离大军虽有十万,却肩负攻城重任,不可能抽调太多;章邯大军虽有二十万,可这甬道足足数百里长,也不可能每一处都戒备森严,甚至连黥布破坏粮道时迅速赶到都很是困难;即便有王离的九原飞骑往来巡视,却也绝难立即辨明游兵真正要偷袭的到底是哪一段?如此战法,正如当年匈奴侵扰北疆一般!

    此等情况反复持续了半月,章邯不得不再度约王离前来会商了。

    “武成侯,我欲引兵西撤。”

    这是王离匆匆赶至棘原幕府时,章邯对他开门见山地说出的第一句话。

    “西撤?”王离惊愕了,“为甚?”

    “粮草将罄了。我等重修甬道,终不及黥布毁得快。每次重修甬道都须费不少时日人力,运粮车队都要暂停,半月来运粮已大大迟滞了。”

    “若索性不修甬道,径自旷野运粮,如何?”

    “那便更易遭袭扰了。”章邯叹息道,“粮草不等运到,便要被黥布烧毁劫走,实在得不偿失。老夫已与董翳司马欣商议过,黥布之所以能屡屡得手,盖因我等粮道太长。目下当务之急是先缩短粮道、站稳脚跟,再全力剿灭楚军,如此方能徐徐他图。而今日老夫请武成侯前来会商,也是想请武成侯自家决断九原军出路。”章邯说着紧盯着王离的眸子,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王离陡然沉默,心下已明白了当前大势——关中军西撤之后,九原军便是孤立无援,此时诸侯援军若突然猛攻背后,实在结果难料;稳妥起见,目下最好铺排便是九原军随关中军一道西撤。少府本意必是如此,可他却并不直接挑明自家意图,而是先将战场大势以及各种可能的应对逐一讲清,最后才请自己来决断,之所以如此,既是因了两人职爵差别,也是因了两支秦军地位差别:自己乃九原将军,又是武成侯高爵,虽因杜县劫囚之事被庙堂罢黜,然将权犹在,比少府地位高得多;偏偏九原军南下以来屡屡受挫,论战功远不及刑徒们组成的关中军。地位和战果的反差,使自己与少府之间关系显得很是微妙;又兼九原军与关中军兵种不同、战法不同,难以会合成一军,只能自己与少府各自领军,如此一来许多兵事部署只有两方会商后方能实施,无法顺畅实施。而今少府这般劝说自己,显然一是不欲使自己难堪,二则是遵循着这两军会商决策的传统了。

    只是,王离目下却实在不想撤军。数月来他一直死死认准,目下当务之急是全力攻破巨鹿,只要拿下巨鹿、灭亡新赵,其余诸侯尽皆观望不前自不足论,即便是那个狠恶嚣张的项羽也同样不足论,掉过头来与他连番大战便是!是故连日来尽管章邯也提醒过他防备黥布,甚或还向他借过九原飞骑,他却始终不以为意,仍然下令连续猛攻巨鹿。而今眼看城破在即,自己何能半途而废,白白放过这即将到手的胜利?且不说撤军便等同于攻赵的失败;也不必说巨鹿得救,诸侯大军必会重新气焰嚣张;更不必说自己若果真下达放弃巨鹿的将令,本就士气低落的九原军会作何反应;便是自己,也决然无颜面对那些连日来死伤的同袍们!

    这却如何是好?

    王离背着手在幕府中反复踱着,死死咬住下唇;章邯明明看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却既不催促也不劝解,只等着他的决断。

    不知转了多少个来回之后,王离终于停了下来。

    “少府,我意已决。”他咬着牙沉声道,声音虽低,说得却极是利索,“少府径自引兵西撤便是,九原军继续攻城。”

    章邯虽面无表情,一颗心却是慢慢沉了下去。

    “此举风险,武成侯想清了?”

    “想清了。我等两军分开,一则粮草再难撑持;二则易被楚军分割开来,各个击破;三则,若仍作战不利,还可能被诸侯兵马围而聚歼。可纵然如此,我等终不能功亏一篑。”

    “如此孤绝之举若能奏效,天下诸侯自可一朝溃散;然若一着不慎,只怕……”

    “但凡行军作战,兵行险棋乃兵家常事,若只一味求稳,必会白白错过战机。当此之时,王离只能孤注一掷!”

    章邯沉默了半晌,终是一声叹息:“武成侯果然这般决断。也罢,章邯也不知是对是错,但看你自家武运了。老夫能做者,只有将棘原仓剩余粮草尽数运至九原军中,或能撑得三五日。”

    “回营之后,王离这便召集全体将军论说大局,持续猛攻巨鹿。三日之内,务求破城!”

    王离这样答着,与章邯又商议了几句其他事宜,这便出了棘原幕府,准备回到巨鹿城下的营垒中。然而,正当他重新跨上丹骎之际,一名匆匆赶来的军吏却报说一支马队正由西赶来,自称咸阳特使,欲见少府与武成侯,领队者是位年轻公子,自称采铁司马昌!

    “是他!”王离陡然一声惊喜大喊,“公主可在车队中?”

    ——“快请进来!”不等军吏应答,旁边章邯已是一声大叫。

    ……

    分别了数月后,王离终于重新见到了华阳公主。

    跟随少府回棘原幕府的路上,两人始终都默然无语,只是间或向对方瞥上一眼,然而当其他人全数退出大帐、只剩他俩时,王离却猛然一把抱住了公主,一个长吻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轻点,小心肚里孩子……”华阳公主轻推着他,压低嗓音小声道。

    “想死我了,你俩……”王离这才将臂膀稍稍放松了些许,又是一番耳鬓厮磨后,将耳畔贴到了公主明显隆起的小腹上,听到生命的迹象已很是明显了。不仅满脸狂喜地问道:“多久了?”

    “五个月,又十三日。”公主的泪水扑簌簌淌下,却是绽开了幸福的笑容。

    “再有几个月,我便能见自己孩儿了,王氏有后了!”王离笑得合不拢嘴。

    “徐福先生说,还当是孪生。”

    “好,更好!”

    说完这句,王离直起身来望着公主,嘴唇翕动了两下,却一时不知该说甚。自九原军攻向赵地、惟嬴下岭南的这数月来,他几乎每晚都能梦到她,即便此时她真正站在面前,他也觉得恍如梦中一般。数月来,他已在心底累积了要对她说的千言万语,不料此时果真重逢,却反而全都说不出了。

    公主也同样没有开口,两人只是久久对望和沉默着。他们眼中的对方都已添了不少风霜,公主一脸风尘仆仆,神色间难掩疲惫;王离更是憔悴,干瘦黝黑胡须虬结,两眼布满了血丝,虽是领军大将,却与寻常士卒毫无区别。

    “惟嬴,受苦了。”许久之后,王离才百感交集地憋出一句。

    公主嘴角一丝笑意颇见苦涩:“比起你等将士,不算甚;只是此番未能搬得救兵北上,诚为憾事。”

    “刘邦楚军已进逼武关,便是岭南军肯来,只怕也赶不及了。目下我等唯一出路,只能是尽快攻克巨鹿、扫灭诸侯,平定河北后回师关中。”

    “你且放心,刘邦目下仍不敢猛攻武关,还在等待河北战果。只要你等不败,关中不会失守。我此番前来,也正是要告你几样大事,使你安心决战。”

    “你且说。”

    “其一,皇叔已剿灭赵高一党,正式即位为王;朝局已然肃清了,大势仍有缓和余地。其二,皇族余脉、王氏族人,也都已安置妥当。太原王氏有白仲先生保护关照;琅琊王氏有徐福先生和司马昌公子,幸存皇族后裔也都被徐福先生送出海,前往那仙山了。”

    “如此,我等再无后顾之忧了。”王离感慨地叹了口气,“既是这般,惟嬴你也走吧,或去太原或往琅琊。目下大战在即胜负难料,你若留在军中,太过凶险。”

    “不必挂念我,我本意也是这般。只是走之前,你我还须办完最后一事。”

    “甚?”王离惊讶了。

    华阳公主笑了,笑容中满是甜蜜:“你我,该成婚了。”

    7

    绵延数月的雨雪已止歇多日,黄昏时分云开雾散,久违的斜阳重现天际,满天晚霞的映照下,远处的逶迤群山、近处的连绵军帐分外静谧,若非北面矗立着残破不堪的巨鹿城垣,任谁也不会想到,这竟是连番血战的短暂间歇。

    而就在此时此地,一场闻所未闻的军中昏礼开始了。

    万千秦军将士肃然挺立,列成一块块齐整森严的方阵,根根长矛也组成了密密匝匝的黑色丛林。丛林方阵间留出了一条宽阔甬道,直通向营垒外的旷野,那里匆匆支起了一面大帐,一辆墨车正由那里徐徐驶来,由头戴爵弁、身着玄端纁裳的王离亲自驾车。当这墨车穿过甬道、来到棘原幕府前时,王离下了车,转身伫立幕府之前,回望着身后辚辚驶来的第二辆幨车。

    驾车的驭者是司马昌,身后则伫立着华阳公主。此时的公主已梳洗完毕,也换上了新妇盛装,这些衣衫首饰乃至礼器车驾,都是从咸阳出发前子婴为她准备的。她的衣着装束和多年前那场半途而废的昏礼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此刻她已用假发梳起了高髻,髻上饰有六枚玉笄,笄首各垂下一串细小的玉瑱,在冬日的寒风中叮当响着,这发型正是王族夫人才能梳起的副笄六珈。

    当幨车从眼前辚辚驶过时,将士们都看到,新妇深衣之下的小腹已然微微隆起。

    望着前方的幕府大帐,幨车上的公主思绪万千,于她而言,这条迎亲的甬道很短很短,却又极长极长。许多年前的记忆重又苏醒了,她想起了当年那场未能成行的昏礼,那时,心血来潮的父皇准备将尚是少女的自己嫁给王翦老将军,在皇叔和蒙武将军的陪伴护送下,自己随迎亲车队来到了频阳郊野,却险被一个不知哪里跑来的野孩子,骑着一匹通体火红的烈马冲撞了车驾,那时他还当着整个迎亲车队的面,吵喊着长大以后要娶自己做媳妇……不想多年之后,这一刻终究成真了。

    与此同时,守候在大帐前的王离,也同样久久望着渐趋渐近的公主。为这一刻,他和她都等待了多年,也一同经过了无数风雨;这一刻之后,自己便将迎来一场决定社稷存亡和天下命运的决战,他无法知晓这一战是胜是负,也同样无法知晓自己是死是生,然而有了目下这一刻,他已然知足了。

    幕府大帐已近在眼前,公主在傅姆的搀扶下踏几下车,守候帐外的王离迎上前来,两人却并未按礼节马上步入大帐,却是伫立在夕阳之下,彼此执手相望。

    “惟嬴,你我终是等来这一日了。”王离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静静望着自己的妻子,只觉她从未这般美过。

    公主薄施粉黛的脸颊泛起了兴奋的红晕,在夕阳下娇艳欲滴,同样微微颔首:“时隔多年,我终是又成了王氏儿媳,这次却是我自家心甘情愿。”

    “只不知今日之后,你我还能否再见。”

    公主的眼角隐隐泛起了泪光,笑容却是分外灿烂,她轻扭过头,望向远方的火红夕阳:“你且看那落日,它纵要沉入群山背后,然却已照耀温暖过天地万物,有此足矣。”

    “大父和阿翁都对我讲过那夸父逐日,他二人一生也都在追逐自己心中那轮红日,而今你我,亦当如是。”

    “无论此战结果如何,你我骨肉我都会抚养大,你且放心征战。”

    “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王离静静答道,握住了自己妻子的手。

    两人手中,各自的那半块玉璧重新合在了一起,夕阳下隐隐泛着温润的光泽。

    将士们的歌声开始从四面八方响起,久久回荡在营垒上空,那是祝福新妇于归的《桃夭》: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

    伴随着歌声,黄昏的天穹中飘起了点点花瓣,在寒凉晚风中轻轻飘舞着,先后落在秦军营垒中,幨车伞盖上,幕府大帐前,直至落在夫妇俩的头上身上。两人都惊讶不已,不约而同望向远方,却见大片粉红雪白的桃花竟在这冬日里渐次盛开,夕阳之下一片如火如荼——

    桃李冬华!许多年前的献公之世,也曾有过此等异象!

    “真想再回那桃花源看看……”望着满天飞舞的花瓣,王离轻声喟叹了一句。

    华阳公主笑了:“天下若能重新安定,你我若能再见,便同回那里,旧地重游。”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

    咸阳皇城中,新秦王子婴伫立在太庙前,伫立在花雨之下。

    “惟嬴,此乃皇叔目下唯一能为你做的;王离,大秦社稷便看你等将士了……”

    这样默想着,他转身缓步没入了沉沉松柏林中。

    粉红的花瓣落在碗中酒水上,白发苍苍的徐福微微一怔,依旧将满碗的秦酒轻轻倾倒在坟冢前。

    “太尉,徐福这便带皇族遗孤去那海岛仙山,日后怕是再不回来了,临行前向你道个别。你嘱托之事徐福都已办到,你且安心。”

    在他身后,数十名妇孺聚在满目疮痍遍地焦黑的频阳郊野中,一同望着坟冢前的墓碑,那上面是一行秦篆:秦故太尉通武侯王贲之墓。坟冢之上,一株娇嫩的绿苗正从黄土中轻探出头来。

    湟溪关前,赵佗从襁褓中孙儿的头顶摘下一片花瓣,递到他手中,望着赵眜反复把玩着花瓣、露出极尽开心的笑容,他那沟壑纵横的面容荡漾起一丝笑意,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纷飞的桃花望向北方的中原大地,隐隐透出了一丝伤感。

    “闭关——!”

    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岭南的天空下,巨石凿成的高大关门渐渐闭拢,石块原木纷纷滚落,封堵了这最后一条扬越新道,岭南与中原的来往彻底断绝了。

    战靴踩在了遍地花瓣上,杨翁子拾级而上,登上九原的万里长城,望着由天边缓缓涌来的匈奴大军,向身旁的赵公辅点点头,后者便挥起手中令旗,一簇又一簇火焰随之自长城沿线的烽燧上燃起,连成了一条烽火长龙。

    清脆的銮铃声不住在风中回荡着,张良白衣胜雪长身玉立,衣袂飘飘地伫立在满天花雨中,一双暗夜寒星般深不可测的眸子遥望着群山深处的武关。

    “军师,还要多久?”身后的刘邦搓着手,一脸跃跃欲试。

    “沛公莫急。”张良的声音依旧如女人般纤细,“还是等巨鹿战果传来,再做计较。”

    说罢,他看似无意地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接住一片粉红的花瓣,轻轻摩挲着,又沉思着笑了:

    “再者,如此美景却动刀兵,岂非大煞风景?”

    楚军营垒之中,项羽也走出大帐,望着远处那大片花团锦簇的桃林,一双向来残暴的重瞳子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柔情:

    “虞妹,日后项籍若穷途末路,你会如那秦国公主一般么?”

    虞姬走上前来,笑容平淡却语气坚定:“不管将军在世人眼中何样,恶徒也好,凶兽也罢,虞妹都跟在将军身边,与你同生共死。”

    大帐之中,一对一剖为二的苦匏以红线相连,又分别斟满了清亮的凤酒,新婚夫妇各自举起它们,默默对望、对饮,而后再交换手中的半卺,再次饮下这被苦匏浸润而略带苦味的酒水,却又同时露出了甘甜的笑容。

    在《桃夭》的歌声中,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马队护送下的车驾缓缓驶出了秦军营垒,向着南方渐渐远去了。丹骎背上的王离已脱下婚服、换上甲胄,却仍恋恋不舍地望着车队全数消失在远方,直到暮色降临也久久不肯离去。

    最终章破釜沉舟?枉矢西流

    1

    送走新婚妻子之后,王离开始了猛攻巨鹿的准备。

    少府说得很清楚,粮道被黥布频频捣毁以来,两支秦军粮草已难以为继了,只有棘原仓还剩了些许,即便全部留给九原军,也只够三四日战事,是故九原军若还想攻克巨鹿,必须速战速决。

    回到自己幕府中,王离召来涉间苏角等大将,命各营将尉报上本部兵马,一边听着众人报上的数目,一边计算着剩余的兵力,心下的不安却越来越重——连日猛攻,自己麾下这支大军已由南下时的十几万减少到八万了;原本占大军半数的战马也只剩了不到四万;而此时关中军又要西撤,战况一旦发生突变,少府很难在第一时间赶来救援。更有甚者,若各路诸侯万一突然杀出,自己以八万九原军面对总数两倍于己的敌军,又兼粮草所剩无几,甚或有被围而聚歼的可能!

    然而,尽管也很清楚种种可能出现的险境,王离却仍是想冒险一试:九原军固然战力士气大大低落,可守城赵军更是如此,连日来他已从敌军那日渐无力的抵御中察觉到,巨鹿该是到了灯尽油枯的最后时刻;更有斥候带来密报,云城中再次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此等境况,岂不正是当年长平之战、邯郸之战的重演么?当斯时也,攻守双方拼的已不是兵力粮草更遑论计谋阵法,而是意志,谁能撑下来,谁便能笑到最后。王离相信,以九原秦军的顽韧苦战之风,纵然有种种不利,可只要再咬咬牙加把劲儿,必能攻破巨鹿!

    至于外围一直在遥遥观望的各路诸侯,王离不是没想过他们来援的可能,更没有忽视那个始终驻扎漳水岸边的项羽;然而以他看来,即便诸侯果真来援,也不可能颠覆这固有战局。合纵抗秦以来,六国彼此间的求援数不胜数,然因了那“雪中不送炭”的邦交之道,援军肯真正力战者却少之又少。此等形势下,赵王君臣指望那些各怀鬼胎作壁上观的诸侯来救巨鹿,岂非缘木求鱼?王离有足够把握:只要九原军一举攻破巨鹿,诸侯联军必定会作鸟兽散,仓皇逃回各自国中,只怕穷追不舍都来不及;若说他们也会齐心协力一同攻来,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九原军已被打得全无还手之力,覆亡只在旦夕之间。

    然则,王离却决然不肯相信这种可能,他决然不肯相信,自己麾下这支由蒙公一手打造、曾经横扫匈奴如鸷鸟击群雀的铁军,竟会被那些乌合之众的诸侯联军击败,哪怕是那个自恃天下无敌的项羽。在王离心中,眼前的巨鹿不是当年的邯郸,自己不是当年的王陵,而项羽更不是信陵君!

    思虑已定,他向涉间苏角等将下达了将令:棘原仓全数粮草尽数运入九原军营垒,将士们饱食之后分成三轮,轮番猛攻巨鹿,三日之内必须拿下!将令一下,大将们顿时一阵激昂应和,鱼贯而出幕府,各自忙碌起来。

    就在棘原仓的粮草尽数运入九原军营垒之际,关中军也开始西撤了。

    章邯转过身,望着倏忽间一片空旷的营垒,心绪很是沉重。尽管他已向王离指出、王离自家也清楚两军分开所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然而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武成侯,此番却是分外执拗,坚执要继续猛攻巨鹿。章邯自然知晓攻占巨鹿的紧要,更能理解王离求胜的迫切,可他却仍不能不忧心。历来用兵之道正如《孙子兵法》所云,多算多胜,少算少胜,不算无胜,王离虽将巨鹿赵军、九原秦军的诸般实力比对算得很清楚,却多少忽视了诸侯援军,尤其是那项羽楚军。

    两个月前,项羽杀宋义、自居上将军的消息传至营中时,无论章邯还是王离甚或其他大将,对此虽也惊讶却并不以为意,毕竟有当年田臧杀吴广反被陈胜拔擢的范例在先。秦军众将都以为楚军的这次杀将夺权不会对巨鹿战局产生太大影响,即便项羽立即渡漳水北上、猛攻秦军背后,章邯也有足够把握将他全力击退;而项羽在接替宋义掌管大军之后选择了继续按兵不动,似乎也验证了他的判断。

    可章邯没料到的是,楚军的蛰伏却并不等同于其他诸侯无所事事的等待。黥布游兵对粮道的袭扰看似都是小动作,然而这一次又一次的小动作连番积累起来,却使秦军渐渐失去了原本优势。(穿越之我是狙击手)及至目下甚至不得不选择了撤军,一时章邯甚至对楚军产生了一丝鬼神莫测的忧虑,他自然知晓黥布背后必定有着项羽的谋划,也决然不信以项羽的好勇斗狠,只会满足于迫使秦军因粮尽而撤兵,他必定是在寻觅着最佳战机,等待着与秦军杀得昏天黑地,而今两支秦军已然分开,莫非便是他等待的战机?可目下的楚军战力究竟如何,章邯王离却都不知晓,若仍是项梁为将时的战力,即便两军分开、楚军突然插入,也断然不可能击溃其中的任何一部,反倒会被两军掉头包围,聚而歼之,那样便是有去无回!这项羽难道真有胜战把握,还是他杀宋义后已目空一切,根本不去考虑这种可能,只想凭着一腔蛮勇来猛攻?章邯百思不得其解。

    “但愿是后者了……”他轻轻一声喟叹。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忙高声下令:“最后一批!步卒先走,战车殿后!徐徐前行!”

    得到两支秦军分开的消息时,一丝得意的凶光掠过了项羽那双重瞳子,然而接下来老范增的连番告诫便在耳畔响起:

    “上将军,可以动了,然只能动一步。王离还未开始重攻巨鹿,章邯又以战车轻卒殿后,显是在防我军突然插入,以便迅速回援。关中九原两军目下相距不过数十里,以战车轻卒脚程,回身攻来仍然及时。若果然那般,我等前有王离后有章邯,必会腹背受敌。是故目下可开始整军备战,却不得出击,直至战机来到,方可猛攻!”

    “升帐,聚将!”项羽虽心下不耐,却还是一声大叫。

    楚军大将尽数聚齐之际,项羽的重瞳子逐一扫过他们满是期待的目光,从奏案上抓起第一支令箭:“黥布!你领两万游兵为先锋,偷袭章邯背后,此番不再是前日那般袭扰,却是要全力猛攻!”

    “知晓!早等这日了!”黥布大摇大摆上前接过令箭。

    “龙且、钟离昧!你二人各领两千飞骑,居于黥布南北两翼,专一截杀章邯偏师,防他绕过黥布、与王离会合!”

    “诺!”两人齐声应道。

    “虞子期、桓楚!你等领一万步卒紧跟黥布身后,前军与章邯缠斗之际,尽快筑成新营垒!”

    “诺!”

    “伯父,你领五千步卒,将前日搜集的石块木料先运过漳水!曹叔,准备渡河船只!将军中粮草、油脂尽数聚拢!其余众将回营整顿兵马,得我号令,立即渡河!”

    “诺——!”

    ……

    冬日的漳水,水势已大大减缓,破碎的冰块被水流冲刷着,缓缓打着旋向北方流淌而去。冬雨早止歇多日,此刻却又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悄无声息地降在宽阔水面,降在两岸覆满冰霜的泥泞地面上,氤氲起一层淡淡雾气。透过那雾气,可以看到北岸燃着一团又一团篝火,一队队楚军士卒正围坐在篝火旁,边取暖边分配着各自的军粮;漳水之上,同样有大片火把往来折返晃动着,如同一座座灯火长桥连接了两岸,它们来自那一艘艘满载士卒与战马的渡船。连续一整日泅渡,楚军的渡河已进入尾声,漳水南岸只余项羽亲领的八千江东子弟兵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对岸的烤火分粮的士卒默不作声,漳水渡船上的士卒也默不作声,留在南岸营地中的将士们更是默不作声。乌骓马缓步踱过这片已显寂寥萧疏的楚军营地,项羽的重瞳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一个个江东子弟兵,他们也同样默默望着他,自江东起事以来,统帅与士卒之间还从未有过这般相对无语的时刻。

    沉默持续了许久,乌骓马上的项羽终于单手抬起了长槊,指向已经空无一人的楚军营地:

    “破釜甑,烧庐舍!”

    无数身影往来忙碌着,无数臂膀上下挥舞着,却始终没有人吭声,只有一只只煮饭的铜釜被打碎时的沉闷声响,只有一顶顶军帐被焚毁时火苗摇曳的哔剥声响,和风声水声久久混杂在一起。当整片楚军营地都陷入火海之际,江东子弟兵们渐次跳上最后一批船只,冒着纷纷雪花划过漳水,去与对岸的同袍们会合。

    项羽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他先将乌骓马牵上船,又倒转手中的长槊,以槊做篙挺向岸边,小船便悠悠划入了漳水。面前和背后都是熊熊大火,头顶是霏霏雨雪,脚下便是宽阔的漳水,项羽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伫立在船头,一双重瞳子死死盯住前方,其威猛雄壮,其狂野凶悍,直如千百年前的涿鹿之战中,即将与黄帝交手的蚩尤一般。

    (注:项羽破釜沉舟所渡之水,《史记》原文为“河”,专指黄河,然联系当时进军线路,研究者多以为此“河”当为漳水。谭其骧先生解释为,漳水乃黄河故道,是故也可冠以“河”之名,从此说。)

    八千江东子弟兵尽数渡过漳水,项羽将乌骓马牵上北岸,掉头一声大吼:“沉舟——!”

    楚军营地响起了一片热烈呼声,将士们胸中的热血一同沸腾激荡了起来,任谁都能看出,上将军这是在以行动告诉全军,巨鹿之战,将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决战;全军将士都当抱必死无还之心,这正是那陷之死地而后生之意!

    士卒们或三五人或七八人一组,纷纷抽出佩剑掏出匕首,在一艘艘木船的两舷凿出一个个孔洞,又将它们先后推向漳水水心。木船在雪花与雾气中摇摇晃晃沉入水中时,项羽高举起自己的长槊,直指远处的九原军营垒,惊雷般的吼声紧跟着炸裂开来:“楚虽三户——!”

    “——亡秦必楚!”楚人们愤激的吼声响彻了漳水上空。

    2

    项羽大军全数北上、黥布领游兵突然开始向关中军发起猛攻之际,九原军终于在巨鹿城垣上站稳了脚跟。

    每一寸城垣都糊满了血浆,乌紫色上面盖着鲜红色,一层又一层;每一只脚下都踩着一具尸体,交战双方舍生忘死的搏杀的同时甚至还须注意脚下,稍有不慎便要被绊倒,而一旦倒在这浸泡在血泊中的尸堆里,自己也就必然要成为它们当中的一员;每一柄正在挥动的秦军长剑或赵人弯刀都浸满了鲜血、残破不堪,歪歪斜斜地在空中划出道道古怪轨迹,或是刺穿切开血肉,或是与同样遍体鳞伤的剑锋相斫,或是干脆劈空,仿佛是被醉汉舞动一般;每一位交手的战士,无论秦人赵人都是赤膊散发,浑身鲜血两眼通红,或是爆发出一声声咆哮,或是咬牙切齿默不作声地死战。秦人付出了不知多少死伤,终是等到了这即将破城的最后时刻,自然个个奋勇,压抑了数月之久的怒火都在此时尽情宣泄了出来;而赵军同样心知自己末日已至,人人都因绝望而爆发出惊人的斗志和体力,如此拼死抵抗已不再是为了御敌,而纯粹是为自己的性命索取足够高昂的代价。

    遥望着城垣上的袍泽们一个又一个倒下,或是倒在遍地的尸首与鲜血中,或是带着凄厉惨号跌落到下面的鹿寨中,伫立在云车上观战的王离咬紧了牙,攥紧了手中令旗,全身都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终是等到这一刻了,在剩余将士们即将耗尽所有粮草和体力的最后关头,终是要了结这场极尽艰苦的攻坚战了;憋闷了数月之久,我等终是要扬眉吐气了!

    眼看巨鹿城破在即,王离心下也开始盘算起下一步的谋划,少府的告诫他并未忘却,他已想好,攻破巨鹿之后自己定要以最快速度擒获赵歇张耳李齐这一干新赵君臣,留下一支兵马驻守巨鹿后便与少府合兵一处,尽快补充粮草休整兵马,然后依次扫灭项羽、陈余等诸侯大军。还是那句话,只要拿下巨鹿,这些诸侯联军一定会不攻自溃,不足为虑!

    此时,城垣上一直毫不间断落下的砖石梁椽开始稀疏了,而城垣上那些不住晃动的士卒身影原本是红黑驳杂,目下那些红色斑点已经渐渐稀疏,眼看着便要消失在一片黑色中了;巨鹿的城头第一次飘扬起了黑色大纛。显然,在秦军步步进逼的压迫下,负隅顽抗的赵军已退向了内城的边缘,只要再加把劲儿,必能杀到城下,从里面打开巨鹿城门!眼见这般,王离忙举起手中已变得一片汗湿的虎旗,直指前方的巨鹿城垣:“下一批,轮换!快!”

    听到统帅下达的将令,云车之下正在大嚼糇粮的士卒忙将手中剩下的饭团干肉三口两口尽数吞下,又各自抓起手中的兵刃盾牌,排列成一个个方阵,一面面战旗也重新高扬起来。这些士卒的战袍旗号无不肮脏破烂,盔甲盾牌也处处裂纹,长戈短剑锋刃上的血迹甚至尚未干涸,从上一轮攻城到目下,他们歇息了才不过半个时辰,刚来得及在这短暂间歇吃完最后一点军粮,便又要重新上阵了。尽管如此,每个人的脸上依然写满了兴奋,求战**重又高涨起来,和他们的统帅一样,所有人都看出巨鹿城已是岌岌可危,若果真如此,极可能便是他们这一批人攻破城垣、杀入巨鹿,这将是无与伦比的功勋与荣耀!

    隆隆战鼓开始在耳畔奏响,一队队士卒重新踏着鼓点开出营垒,组成一道道黑色洪流,向着不远处的巨鹿逼近,准备替换下那些疲惫饥饿已极的同袍们。

    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一阵示警的号角声从背后遥遥响起了。

    “敌军来袭?”云车上的王离心头咯噔一下,向西面原野望去,依稀看到天边涌动着片片黄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是楚军!

    伴随着号角一同急速逼近的是马蹄声响,王离向云车脚下瞥了一眼,发现是一名全力赶来的骑士,然而那身铠甲却使他心头一惊,顾不得再细看敌情,连忙飞身下了云车。

    “苏角!可是楚人背后攻来?”王离隔得老远便大叫,心头不禁微微发颤,苏角负责秦军营垒外围的防御,而今他亲自赶来,显然战况紧急!

    话音未落,苏角已经闪到身旁,一骨碌便翻滚下马,连声大吼分外急迫:“楚军插我身后,正在抢修壁垒!我军外围只有万人,不够击退,急需援兵!”

    王离咬了咬牙:“可攻城兵力一样吃紧……”

    “能否暂停攻城?”苏角喘着粗气问。

    望着那些由营垒开出的士卒越来越接近远处的巨鹿,王离死死咬住下唇,心下大是痛惜:若欲抽调兵马进攻楚军,便只能将这些休整后的士卒们撤回来,可如此一来,已攻上城垣的弟兄们便不得歇息,只能继续苦战了;然若不撤援军,背后的楚军却也不能坐视不管,这却如何是好?

    一缕血丝由咬破的下唇缓缓滑落,王离终是狠狠一跺脚,无可奈何地大叫了一声:“回撤!”

    清亮的金铎声从背后传来,正准备向巨鹿发起新一轮猛攻的将士们大为惊讶,却仍旧迅速转身、掉转矛头,重新向着营垒退却下来。王离则遥指着他们对苏角大叫:“这一批将近万人!我等全军分散四方、仓促难聚,目下只能交你这多!”

    “明白!”苏角几乎是从王离手中一把夺过令箭,立即飞身上马。

    “还有!欲抢战机,可以飞骑为前锋!”王离向着苏角疾驰而去的背影高喊着。

    “明白——!”

    马蹄声中,苏角的这句话拖着长长尾音消失在远方。不久后,在他的率领下,两万秦军以三千飞骑开道,向着西面正在修筑壁垒的楚军猛攻而去了。

    “弟兄们,对不住了……”王离望着巨鹿城垣,咬紧牙喃喃道。他依稀看出,尽管已不剩多少体力,城头那些士卒们却仍然在勉力拼杀,动作都已开始变得僵硬,不少人甚至并未遭到敌军的进攻,举着短剑便直挺挺倒下,再也爬不起来,很快便淹没在了人潮中。

    黄昏时分,经过一整日纠缠之后,黥布终于放弃了对关中军的纠缠。

    黥布的出现很是突然,章邯刚从斥候那里得知楚军开始大举北上,便下令战车迅速回援。却不想车士们才排好行军队列,黥布统领的那支神出鬼没的游兵便突然出现了,转眼间化作一支支小队分头插入战车队中。关中军战车旷野作战虽是所向披靡,然目下摆的却是行军队列,并非作战阵形,列阵冲锋的威力根本无从施展,一时大为混乱;章邯见状忙下令战车停止前行,改换鱼丽阵,不料才开始调整队形,黥布已一个呼哨,游兵们又一哄而散;及至关中军再度恢复行军队列时重又杀来,仍然故技重施;想要全力剿灭他们,刑徒们又全是笨重的战车和徒步的步卒,远不如黥布麾下那些游骑轻快灵动。章邯一时大觉棘手,知晓这是所谓皮傅之阵,战力虽不强却极难摆脱。如是且战且行,磨蹭了将近一整日,仍是无法与九原军全数会合,不想此时黥布却主动撤军了,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章邯跃上战车,借着已开始黯淡的夕阳余晖,远眺黥布的游兵向东撤退,心下也涌起了一丝不祥预感。九原军和楚军战事到底如何,他一直没得到任何消息,依常理来看,王离既然始终没有来向自己会合,显然进程堪忧。可章邯目下却实在无力去支援王离了,一整日缠斗下来,麾下刑徒伤亡不少,战车也损毁了许多,以关中军目下的兵力战力,根本不可能击败楚军,只怕解不得九原军之围,反而白白送死;另一方面,九原军固然形势危急,然兵力毕竟还有将近八万,楚军便再是悍勇,也决然不可能将他们一口吞下,既然如此,目下也只能原地驻守,等待司马欣董翳的援军与自己会合了……

    他正默默盘算着,突然警觉地仰起头,依稀听到远处楚军撤退的方向传来了什么声音。这声音一开始很是模糊,章邯没有马上分辨出来,及至真正听清之际,顿时跳了起来——

    号角声!

    “少府!项羽亲自杀来了!……”

    一名负责警戒瞭望的刑徒跌跌撞撞狂奔过来,口中大喊着。

    章邯心下猛然一惊:自己和王离还未及夹攻楚军,项羽反而抢先攻来了?难不成他已击溃了九原军?

    关中军刚列好防御阵形,楚军便已杀到了。尽管光线黯淡,然而章邯向着那汪洋无际的赭黄色旗帜衣甲遥遥望去,仍很快做出了判断:楚军主力已尽数杀出,兵力至少五六万之多,以自己这些疲惫不堪的残兵败将显然无法抵挡,这却如何是好?不及细想,两军大阵已经轰然相撞,楚军战力竟是强得惊人,当先那些江东子弟兵们组成一支支锥形阵,分头揳入了关中军方阵开始了雷霆般的攻势,仿佛如蝗的弩矢将一面盾牌射得千疮百孔一般;当先更是一名红袍金甲的高大骑士,胯下战马与手中长槊一色漆黑,背后一面赭黄色大纛上分明是一个大大的“项”字!

    “杀光秦人!报仇雪恨!……”他放声咆哮道。

    “项羽疯了么?”章邯看得目瞪口呆,然而几乎立刻便回过神来猛击战鼓,发出了将令:“四面合围,攻敌首脑——!”

    一队又一队刑徒从四面八方拥上前来,却无一人能截住项羽,乌金色的长槊到处,一片鲜血飞溅残肢乱舞,这些勉强鼓勇上前的刑徒们直如被刈割的野草般一茬茬倒地,转眼间又被紧跟项羽身后的子弟兵们践踏成一团团血肉模糊的肉醢。项羽却看也不看便大笑大吼着继续前冲,单人独骑直如一艘快船般在茫茫人海中乘风破浪,在江东子弟兵们的簇拥下势如劈竹,眼看着离章邯的中军只剩数百步了,那一声声喑呜叱咤也盖过了刑徒们的惊恐叫声,连戎车上的章邯都能遥遥听到:

    “章邯匹夫,纳命来——!”

    此时,章邯戎车下的戟士们已呼喝着纷纷挺出长戟排好防御阵形,准备迎接那大胆得近乎蛮勇的楚军统帅,然而谁也没想到,此时楚军竟突然改换了战法。但闻项羽一声咆哮,早有准备的江东子弟兵们齐齐抄起梭镖,向着长戟丛林纷纷投去,戟士们猝不及防,或是头颅或是当胸被刺中,顿时倒下了一大片。紧接着那些战马便突然转换了冲锋方向,向着戟士方阵的侧翼冲去。章邯心知骑兵无法正面与长戟方阵抗衡,只能击两腰空虚之处,忙又下令调整队列,不料刚舞起令旗,右手百余步外便突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呼啸,直取自己而来!

    “不好!”章邯急急矮下身子,却终是慢了一步,一支梭镖堪堪刺中了右肩,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咕咚一声便从战车上栽倒下来,两旁的戟士们急忙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章邯匹夫,算你命大!下次我不会失手!”梭镖投来的方向,遥遥传来了项羽雷鸣般的怒骂。

    “向西后撤!与援军会合!”肩膀的伤处直是彻入心肺的剧痛,章邯全力支撑着自己大吼了一声,旋即昏了过去。

    3

    暮色降临了。

    铺满了无数尸体与鲜血的郊野一片死寂,攻守双方仿佛已死伤殆尽,无论赵军据守的巨鹿还是城外九原军的营垒,此刻都变得悄无声息,便连阵阵寒风带来的金柝声都显得有气无力,一片黑暗中,只有对面的星点灯火还在凄凄惨惨地闪烁着,勉强勾勒出巨鹿城垣的轮廓。

    尽管已是残破不堪几近倾颓,然而巨鹿却依旧顽固地伫立在王离面前,直如一只奇大无比的凶兽蜷成一团伏在旷野里,奄奄一息却气力犹存。

    望着远处那个巨大阴影,王离只觉阵阵寒意不住从心底腾起,一时间竟有了一丝模模糊糊的恐惧——难不成,自己永远也无法攻破这座该死的要塞了么?今日眼看就要破城了,城垣上冲在最前面的百余名死士甚至已经杀到了城门背后,只要再增派出最后一批援军,发起最后一轮猛攻,决然可以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如此便一切都了结了。可谁曾想到,谁曾想到……

    恍惚间,白日里的那一幕重又涌上了心头——城垣之上激战正酣之际,自己望向周遭,发现身边已一片空荡荡了,整片营垒中除却负责警戒防御的区区两千人外,只剩下了护卫自己的千人队。看到这里,自己心下也发了狠,终是一把摔掉手中令旗,“呛啷”一声抽出佩剑,决意把这最后一点兵力也压上去。一时间,纷繁错乱的脚步声响彻了空荡荡的营垒,中军大营留守的三千士卒尽数聚拢,等待着出击的将令。然而当自己刚迈上金鼓将台、高扬起鼓槌之际,营垒的背后、正西方向,遥遥传来了阵阵人喊马嘶;随后便是烟尘大起,九原军的衣甲旗号隐隐闪现出来。当时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人都以为是苏角凯旋,一时间个个兴奋非常,却不料自己真正登上望楼时才发现,回来的确是苏角兵马,可他们非但没有凯旋,反而大败而归!

    直到方才,王离才顾得上从苏角口中得知了那一战经过:当时苏角亲领三千九原飞骑为前锋,一路疾驰赶到楚军营垒,眼见那正在抢建的营垒就在前方,楚军也只匆忙挖成了数十道算不得宽阔的壕沟,夯土围墙更只到齐胸高,九原飞骑顿时一片呐喊,又齐齐抽出了长剑,所有的锋刃都坚定指向了那片正在匆忙聚拢的步卒大阵,直如海啸雪崩般向着楚军营地席卷而来。一时间,楚军营垒迅速陷入了空前恶战,猩红鲜血瞬间染红了夯土围墙,刺耳的喊杀声久久笼罩在营垒的上空,两翼的射士与楚军对射着箭雨,中间的步战骑士以盾牌护身奋力前冲,一个倒下去更多的拥上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直逼灭国大战那全盛时期的主力秦军,然而令秦人吃惊的是,防御营垒的楚军战力竟是远超想象!

    后面的大队步卒赶到之际,改做步卒的秦军骑士们已是死伤无算了,虽也使楚军伤亡惨重,却始终没能攻下营垒。当时苏角大为焦急,不等匆匆赶到的步卒稍事休整、排好阵形,已经下令全体杀出。可谁也没想到,此时项羽亲领主力杀到了。

    “……项羽大军由南面攻来,直取我等侧翼,打头前锋便是八千江东子弟兵,战力着实惊人。我等虽有飞骑,然一则方才攻垒时折损了许多,二则早已改成了步卒,仓促间难以上马;其余步卒对战骑兵更是艰难,那项羽领飞骑杀入战阵,直是出入无人之境一般,混战之下步卒阵形大乱;此时营垒楚军也一并杀出,我等登时两面受敌,无奈之下只得后撤,江东子弟兵却仍然连番猛攻持续掩杀,两万将士总计死伤八千,剩余人等拼尽全力才撤回来……”

    听苏角口述着战局,王离浑身颤抖得如一片风中落叶般,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苏角的败战,与自己对敌情的误判有着直接关联,自己太忽视项羽,也太忽视楚军了!早知如此,自己应率先放弃进攻巨鹿,整军开出与项羽全力一战!

    一时间,王离既对死伤将士大为愧疚,更对项羽恨得咬牙切齿,勉强镇定下来,抚慰了苏角两句,然后便在心底飞转着念头:目下项羽大军就在身后,自己再不能不顾大势,继续执拗攻城了,当务之急还是抵御项羽最为紧要!明了于此,尽管懊丧得心头滴血,王离还是当机立断下令:九原军放弃攻打巨鹿,全速撤回各自营垒,准备迎接与项羽的大战!

    这消息使整个九原军都躁动了起来,将士们个个捶胸顿足痛骂楚军不已,却还是不得不从巨鹿城垣上悻悻撤下,早已全无战心的赵军眼见秦军撤退,士气陡然高涨了起来,在赵将李齐的鼓舞下迅速开始了近乎疯狂的反扑,九原军且战且退,又付出不少死伤代价才退回各自营垒,顾不得喘息便开始整军备战。王离则趁此间隙又召来了涉间苏角等将商议,众人不约而同认准:项羽楚军来势汹汹,又是首战告捷,必会趁势猛攻;九原军则恰好相反,连日攻打巨鹿,又逢新败,战力士气都在低谷,贸然出击必定战事不利,不如固守各自营垒,一则以逸待劳,二则也可适当休整,可谓一举两得。于是做好大战的一切准备后,王离并未命全军出击,反而下令固守壁垒,同时还派出斥候打探楚军踪影。将士们已从白日里苏角部的溃败中得知了楚军惊人的战力,是故从上到下每个人心头都绷得紧紧的,准备着与楚人展开殊死搏杀。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时辰之后王离派出的斥候们飞马回报,云项羽已领大军西去追杀少府关中军,留守楚军只是在加紧修建营垒,已经快要完工,显然并无进攻九原军之意。得知这个消息的王离先是惊愕不已,紧接着又冒出了深深忧虑——这项羽竟如此了得,居然将少府兵马打得引兵西解;目下关中军不得已西撤,而楚军又建成了营垒,显然已在自己与少府的兵马间落地生根,及至项羽停止追赶关中军、引兵东来之后,下一步便必是猛攻九原军;果真那般,可想而知定是一场恶战!

    若只是硬打硬拼,王离自然无所畏惧,九原将士们更是无所畏惧,然而关键的是,军粮即将告罄了,连日猛攻巨鹿,将士们本就既饿且累,个个胃口大得惊人,即便有意简省着吃,目下粮草也所剩无几了,若再同项羽连番大战,还能撑得多久?

    有鉴于此,目下的最佳选择当是全力猛攻楚军壁垒,攻陷壁垒之后方能与关中军会师西撤,再从容计较反击项羽、重新进攻巨鹿等诸事。然而王离却也清楚九原军目下的情况:一整日激战下来,将士们伤亡众多不说,即便是浑全无事者也无不劳顿饥饿已极,如此卒伍几近强弩之末,何能继续攻杀?再看看此时已是天色擦黑,倒不如今夜好生休憩饱餐,养足精神留待明日再战;总归新楚军也拼杀了大半日,论疲惫当不下秦军,依常理讲也该在营垒中休整才是……王离将自己的打算同涉间苏角一提,众将都大是赞同,虽则心下惴惴,虽则满腹懊恼,却还是各自回营休整兵马去了,不一会儿,巨鹿城外的十数座秦军营垒中便先后燃起了道道炊烟,将士们烹煮起了最后一点儿军粮。(嫁给总裁不好玩

    没有人知晓,对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来说,这却是最后的晚餐。就在将士们刚和衣躺上军床之际,楚军已悄悄攻来了。

    ……

    “哪座营垒遇袭?”

    震天的喊杀声中,从床上翻身跃起的王离匆匆披挂着战甲,气急败坏地问。

    “涉间那边!”王翳搀扶着自己的统帅上了丹骎,同样大吼道。

    话音未落,王离已在匆匆聚集起来的士卒们的簇拥下,策动着丹骎向着北面那片正在熊熊燃烧的营垒飞驰而去,他心下已明白楚军意图了:九原军开始围攻巨鹿以来,大半骑士都改作了步卒,是故闲置了大批战马,分别安置在巨鹿以北的四座营垒中,之所以设在那里,是因这一带地势相对平坦,草场溪流也多,既利驰骋又利喂马。而四座营垒间又以涉间那处最多,足足五六千匹,项羽定是想借这次偷袭将它们尽数杀散烧散,给九原军以重创!

    及至匆匆赶到涉间营垒之际,王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但见一片火海中到处是狼奔豕突的晃动人影,或是奔走灭火或是高声呼救,更有大群战马被这大火惊吓,带着极尽凄厉的嘶鸣四下逃散,不时可见躲闪不及的士卒倒在惊马的四蹄下变成一摊模糊血肉,还有不少是冲着王离大军笔直狂奔而来。

    “散向两翼!迂回合围!”王离大喊着,双腿一夹丹骎,第一个冲了出去,后面骑士们心领神会,自动分成两队,从两面插入了惊马群。他们个个都是一流骑士,圈马驯马毫不亚于真正的匈奴人,若是面对寻常野马,便是一人圈赶五六十匹都不在话下,然而目下形势却大是迥异,这些战马受了大大的惊吓,狂奔逃散起来全然漫无目的,甚至彼此之间都在互相冲撞拥挤,一时间试图将它们圈赶到一起的骑士们大是艰难,不断有人连人带马被撞翻踢倒,转眼间便死伤了数十人。

    眼见这等情况,王离心痛不已地下达了射杀战马的将令——这般多的战马都受了惊吓,若想将它们重新圈赶起来,还不知要花多大气力、再死伤多少人马,目下也只能壮士断腕;而骑士们更是人人痛心,然终究明白大局,当即二话不说列开散阵,对那些战马逐一射杀起来。

    及至黎明时分,整片营垒已在熊熊大火中化为一座废墟,四散奔逃的战马们也被尽数屠戮了,营垒上空弥散着刺鼻焦臭,呛得将士们止不住地咳嗽喷嚏,纵然如此,他们却还是伫立在遍地的灰烬与血泊中,人人垂头丧气,涉间更是因愤怒和自责而脸色苍白,他左脸蹭破了一大块皮,渗着丝丝鲜血;右臂用两块粗长木板夹着吊在胸前,狼狈不堪地来到王离面前,报上了伤亡:战马损失四千八百七十三匹,士卒伤亡两千三百二十七人;杀伤敌军却不过五百二十……

    ——“如何让那项羽跑了!”王离一声极尽愤怒的咆哮,一拳擂在了身旁一辆战车上,只觉心下大是憋火:这项羽刚刚北上,竟使两路秦军连吃苦头,少府被击退了,苏角战败了,战马被烧散了,难不成他鬼神附体,连战三场还连战连捷?

    “全军休整,准备大战!”心念及此,王离气咻咻地丢下这句,自顾自地大步去了。

    4

    秦楚两军终于开始了正面交锋。

    这是个难得晴朗的冬日清晨,湛蓝的天穹下,遍地的血红中,黑黄两色的潮水沉浮翻滚席卷涌动,如同一幅长长的斑斓画卷在旷野上延伸得无边无际,绚烂绮丽而又壮阔雄浑。秦军的黑色大阵整肃森严,楚军的金色洪流汪洋恣肆,万千高大黝黑的秦人和万千瘦小却同样黝黑的楚人纠缠厮杀在一起。骑兵对骑兵,战车对战车,步卒对步卒;长矛对长矛,短剑对短剑,箭矢对箭矢。这一个舞动的长戈啄破了那一个的藤盾,那一个投来的梭镖戳穿了这一个的铁甲,这一个挥起的重剑劈开了那一个的皮胄,那一个射出的箭矢正中这一个的咽喉,这一个胯下的战马踢碎了那一个的头颅,那一个策动着战车又碾碎了这一个的身躯……没有人示弱,没有人踌躇,没有人退缩,没有人休息,没有人惜力,更没有人惜命,甚至没有人闪避格挡,全然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大打对攻,直如两个意图同归于尽的猛士全力以赴地彼此劈砍一般。人人双目血红牙齿雪白肤色黝黑,口中咆哮呼喝,手上挺刺劈斫,脚下进退行止,战车倾覆了便改骑战马,战马倒下了便徒步搏杀;箭矢梭镖丢完了便换长戈大戟,长戈大戟的锋刃折断了便换长剑战刀,长剑战刀砍出缺口便改赤手空拳;碎裂不能防护的盾牌变得碍手了便丢掉,被汗水浸透的头盔变得沉重了便摘掉,伤痕累累的铠甲变成了搏杀的累赘便脱掉,甚至破损的战袍也因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以致行动不便而被这些亡命之徒们撕碎,毫无顾忌地在这寒冷冬日中暴露着自己汗津津满是血污伤痕的赤膊……他们既不在乎自己的死伤也不在乎袍泽的死伤,甚至同样不在乎给对手造成了几多死伤,对对手那无尽的仇恨使他们忘却了一切,他们为的不是胜利,只是纯粹沉浸在杀戮带来的近乎宣泄的快感中,尽管个个都变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凶兽,然而这万千凶兽躯体内蕴含着的恐怖力量却也着实震撼人心。

    在这万万千千舍生忘死奋力搏杀的将士们当中,秦楚两军各自的统帅更是急红了眼。

    王离伫立在九原军后阵的金鼓将台上,早已摘去头盔、脱掉了斗篷,腰间佩剑和手中令旗也放在了一旁,只身着自己的胡服战袍和骑士革甲,脸上胡须虬结,头顶长发散乱,浑身大汗淋漓,纵然如此却仍亲自击着鼓,手中两支儿臂粗的鼓槌上下翻飞,阵阵鼓声时大时小时疾时缓时高亢时低沉,正是那频阳老鼓特有的击法。他死死咬住牙,一声不吭地盯着两军大阵中那个正在往来驰突的高大身影,指挥着自己的士卒们对他全力围剿。

    那个身影一身灿灿金甲、一件大红披风、一匹漆黑战马,手中一柄乌金色的长槊,乱军之中极为惹眼,他率领着一队骑士全力猛冲,正在与九原飞骑反复纠缠拼杀着,正是项羽和他的江东子弟兵们。让王离暗自惊诧的是他们人手一柄长矛,无论从距离上还是从杀伤力方面,都比九原军手中的长剑要大占优势;自然,与此同时这种长兵却也对骑士的体力要求甚高,王离虽也是秦军中最精锐的铁鹰锐士,但自忖挥舞着如此一根铁矛冲杀上一整日,怕是照样吃不消,可这项羽和他那些子弟兵竟这等猛勇,拼杀了足足多半日也不见力竭,着实让他心惊。

    除此之外,更令王离惊讶的便是,江东子弟兵竟也学到了秦军战法,三骑五骑十骑百骑同时发动,不断结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锥形阵,虽说彼此协同远不如九原飞骑那般熟练,却也已有模有样,战力远远超出了任何一支乌合之众的诸侯大军。王离曾听说过,这江东子弟兵是项羽亲自打造和训练出来的,不过练了区区数月,战力竟能达到这种程度,而且显是专门针对九原飞骑演练出的独特战法,看来这项羽也着实有过人之处。

    从拂晓一直战到午后,秦楚两军已各自分为三批兵马,连续大战了三个多时辰,草草算来已是第三次轮换,若再算上项羽击败苏角、偷袭涉间的那两战,这便是两军的第五次交手。然而尽管杀得昏天黑地,他们却始终无法奈何得了对手,双方的伤亡都大体持平,这使王离心下分外焦急。依常理讲,即便是几批轮换,寻常卒伍连续猛攻两个时辰也是极限了,无论如何也须撤下来喘口气;而九原军更需休整,将士们清早起来便是空着肚子,搏杀了大半日都开始脱力,即便中途轮换时稍恢复了些许精神也无济于事。可目下王离却是骑虎难下,即便他下令鸣金撤军,项羽也会率领着子弟兵们猛扑而上,势若疯虎般死死咬在身后尾随,杀得几人是几人,光是把他们甩掉就要付出不少袍泽的性命。

    这并非王离杞人忧天,方才的几次卒伍轮换中,楚军就是这般疯狂反扑的。当时情况的紧急甚至逼得王离想跨上丹骎、亲率铁鹰锐士们拦截项羽,后来费了好大气力才勉强压下了这阵冲动。

    好在正当此时,对手的后阵反而率先响起了金声,策动着乌骓马往来冲突的项羽随即高举起长槊遥遥一招,楚军便开始且战且退,向着自己的营垒徐徐撤去。

    “亚父,我等正杀在兴头,为甚下令撤军?”回到营中,项羽匆匆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丢给一旁的士卒,大步来到范增面前,气喘吁吁问道,一双重瞳子中满是愤懑。

    范增却是一脸肃然:“斥候回报,章邯已与司马欣、董翳会合,正向我等背后急速进军,此不可不防。”

    “多久路程?”

    “最快大半日,明日清晨到。”

    “……”项羽这次没有反驳亚父,反倒是罕见地沉默了。决意猛攻王离之前,他满以为缺粮的九原军已是不堪一击,迅速击溃王离后再掉头猛攻章邯也不迟,然目下看来楚军固然已占上风,却也绝难一战灭秦;若章邯赶到之际自己还不能击败九原军,则登时便要陷入腹背受敌的不利境地,彼时楚军连续厮杀了一整日,必定无力抵挡气势汹汹的关中军;即便能扛住一时,自家粮草也所剩不多,三五日内分不出胜负,先前累积下来的优势便会荡然无存,非但不能解巨鹿之围,自家反而会彻底覆灭,果真如此,则大势危矣!想到这里,口气不由得和缓了下来:“如何御敌,亚父教我!”

    看到项羽难得向自己低头,范增目光中掠过了一丝得意一丝欣慰,成竹在胸地开了口:“章邯大军虽步步紧逼,然只要我等调遣得当,不足为虑。上将军莫要忘却,这巨鹿并非只我秦楚赵三军。”

    “亚父之意,让其他诸侯来援?可那群孬种……”

    “若是开战之初,诸侯畏秦如虎,必不肯出兵。目下形势却大不相同,诸侯虽依旧作壁上观,然楚军战力却都看在眼里。上将军与九原军连续五战,非但没有落败,反而颇占上风,足证楚军战力,足证巨鹿可救,足可鼓舞诸侯斗志;况且李左车已秘密游说诸侯达成同盟,只要上将军仍能对秦人保持上风,诸侯必不会坐视两路秦军夹击我等。老夫愿替上将军前去游说,一则请诸侯向西移营,与我军合围王离、抵御章邯;二则将军中粮草借我等一批,至少要挨过这巨鹿之战;三则商定合力出兵、围剿九原军之战机!有老夫游说,又兼李左车相劝,诸侯当肯合力抗秦!”

    “善,那便有劳亚父!”项羽心下大是振奋,忙向着老范增深深一躬。

    “上将军切记:章邯来到之前,上将军还当继续与王离厮杀,不使九原军有任何喘息;然一旦关中军至,则立即停止攻伐,转而掉头固守壁垒,防御章邯。简言之便是两段战事之中,攻防重心两相颠倒:第一段战事主战王离,主防章邯;第二段主防王离,主战章邯。”

    “可章邯赶到之际,王离必会全力突围,以图会合……”

    范增的笑容深不可测:“上将军忘了么?九原军已断粮了。激战一整日却不得食,秦人还能有几多战力?即便强行突围,也是强弩之末。”

    “亚父好谋划!”项羽恍然大悟,“我这便命黥布领精兵留守营垒,章邯攻来,只守不攻;只要再撑得一日,必能剿灭九原军!”

    ……

    就在项羽王离继续拼死搏杀的同时,范增已在一小队楚军骑士的护卫下,秘密绕过了拼杀得越发激烈的主战场,来到了巨鹿以北的陈余军营垒中,很是顺利地说动了陈余,使这位新赵大将军又派出李左车前往齐燕魏等诸侯的营垒,要他们各自做好出战准备。就这样,对巨鹿之战作壁上观了足足数月之久的诸侯联军,头一次齐心协力了起来,陈余开拔了,张敖开拔了,臧荼开拔了,田都开拔了,田安开拔了,魏豹开拔了,韩成开拔了……整整一个下午,一支又一支衣甲旗号各异的大军都在巨鹿的旷野上涌动着,抵达预先约定的驻地后便匆匆忙忙地开始挖壕沟、修壁垒、设拒马、埋鹿寨,一直忙碌到夜幕降临之际还没有完工,尽管这样,他们对九原军的合围却也大体完成了。

    逐渐开始黯淡的余晖下,巨鹿的旷野上,一道又一道斑斓的营垒驳杂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巨大半环,从北、西、南三面将巨鹿城,以及城下已显萧疏的九原军壁垒包围其间。四个方向中,唯一没有联军驻扎的正东则是滔滔漳水,这三面营垒、一道大水,彻底堵死了秦军突围的所有出路。

    “上将军,目下我等合围已成,只待最后一战了。”各路诸侯大体修好各自营垒的军报相继传来后,范增匆匆来到了项羽的幕府大帐,劈头便是这样一句。

    项羽霍然起身:“章邯匹夫到了何处?”

    “最快明日午后赶到。”

    “来得及。”项羽的重瞳子中泛起了凶光,“我等已与秦人连战八场,全军先饱食休整一夜,明日凌晨第九战,定要一决胜负!”

    5

    夜深了,秦军的营垒却并未安宁。

    校场上再度挤满了攒动的人头,尽管天气寒冷,士卒们无不衣衫单薄饥肠辘辘,更兼激战了整整一日,所有人都疲惫冻饿已极,却仍没人试图散去,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幕府大帐,等待着这场议兵的结果。

    大帐之中,燎炉里的火焰有气无力地跳动着,带不来任何暖意,只能勉强照亮一张张满是焦灼的面孔,以及一双双忧虑的眼睛。

    “……各部幸存将士已清点完毕,我等连日激战,还余五万余人,扣去万余伤残士卒,尚能再战者只剩四万余人、六千战马,战力也都大打折扣,毕竟军中已然断粮;还有,箭矢也不多了,即便只匀给骑士,每人也只有五支。”苏角低声道,因了疲惫与冻饿,嗓音不住颤抖着。

    “少府大军也不知何时能到,只怕最快也要明日了;然诸侯联军都已合围完毕,若赶在关中军抵达前一同攻来,我等能否抵挡,尚是未知。”涉间也补充道,说着攥紧了手中充做木杖的干枯树枝,他前日手臂上的伤还未好,目下右腿却又添了一处箭伤,不用木杖已无法走动了。

    王离默默听着,脸色也被燎炉的火光映衬得忽明忽暗。

    下午与项羽鏖战之际,他已察觉到诸侯联军开始向自己两翼进军,然而当时九原军被楚军死死拖住,根本无力抽调多余兵力前去阻击,是故只能眼睁睁望着他们从南北两面包抄自己。双方又缠斗了两个时辰,接连三次交手,场面互有胜负,伤亡也大体相等,然秦军将士们的体力已越来越跟不上了,他们厮杀了一整日都没得吃食,个个饿得前心贴后心,若非夜色降临之后项羽率先撤军,只怕九原军在第八战中便难以撑持了。尽管目下秦楚两军都在休整歇息,然而无论王离还是涉间、苏角都很是清楚,这短暂的一夜休战,对楚军来说是重整旗鼓,对秦军来说却是苟延残喘。

    “目下我等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业已身陷绝境,唯一出路只能是奋力一搏。”久久的沉默后,王离终于重新开了口,“我等目下只余四万人,好在前日已放弃围攻巨鹿,兵力都集中在城西三座大营中,若全数开出,攻其一点,当有望杀出重围。”

    “果真如此,不如向南攻去,南面齐魏两军战力稍弱。”苏角喘息道。

    王离思忖了片刻,却是摇了摇头:“我意,还是向西,继续猛攻项羽。我等若攻项羽,则其他诸侯未必来援;若攻诸侯,项羽却必定来援,如此便是腹背受敌,更难突围。”

    涉间苏角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终于纷纷点头。

    “还有一事。”王离的目光黯淡了下来,“我等军中,还有近万伤兵……”

    幕府中顿时又是一片死死的沉默,所有人都能明白王离的意思——伤残士卒无法随主力突围,九原军也不可能有足够的时日和人手妥善安置他们,若不愿束手被擒,他们唯一的出路,只能是悉数自裁。

    “将军,我领伤兵留下。”

    一个声音终于打断了大帐中的沉默,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了过去,看到涉间手中木杖重重一顿,笨拙地站起身来。

    “我等不会辱没秦军,将军放心!”他只简简单单说了这么一句。

    望着涉间分外平静的面容,王离也不由得心下颤抖起来。和所有秦人一样,他极是清楚秦军那古老的习俗——每逢战败,伤残士卒宁可自裁也不肯被俘降敌,此中缘由一是不肯受辱,二是不愿拖累全军,以目下形势而论,涉间做出此等选择,显然是二者兼有了。

    心念及此,他终是轻一点头,没再多说一句,便将目光转向了苏角等其他将军们:“众将各回本部,先休整一个时辰,然后收拾兵马,伤兵留下,交涉间统领;其余士卒战马寅时会合,全力向西突围!”

    “诺!”将军们齐声应道,声音不大,目光中却全然是坚定。

    将军们相继走出大帐后,王离负手在帐中徘徊了两圈,随手拾起一卷兵书,草草看了两眼便烦躁地将竹简重又攥在手中,缓步出了幕府。

    腹中的饥火、身上的寒冷与疲惫不住折磨着他,然而比起心下的纷乱,这些都不算甚。王离拖着沉重脚步,拖着被灯火渐渐拉长的身影,梦游般在一顶又一顶军帐间游荡着。营地中一片静悄悄,没有人声,没有马嘶,更不必提鼾声呻吟哭泣等种种响动,直如空无一人一般,若非每座军帐前还摇曳着点点灯火,他真要以为方圆足足数里的营地只剩自己一人了。

    一片寂寥空旷中,只有自己的脚步还在回荡着。

    边走边想,王离头脑渐渐清醒了。声威赫赫的九原秦军而今竟落得如此绝境,自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种种原因,然其中最根本的一条,便是自己这个主帅对于战局的接连误判:楚军开始捣毁粮道以来,自己该当暂停围攻巨鹿,或是分出重兵助少府保护粮道,或是率先扫灭战力还不够强的楚军;少府因粮草难以为继而不得已撤军之际,自己理当听从他的劝说,放弃围攻巨鹿,一道合兵向西;项羽刚插入自己与少府之间时,自己更应转过身来,趁楚军营垒尚未修好前全力猛攻,而非仅仅派出苏角这一路兵马;最后,今日面对着项羽,自己本应深沟高垒固守以待少府来援,可自己急躁恼怒之下却反其道而行之,大军全数开出,与项羽连续八次大战,虽也给项羽以重创,却是既损兵折将又耗费将士体力,白白错过了突围的最后战机。而今将士们体力耗尽,诸侯合围已成,若联军尽数攻来,即便是固守营垒也不可能守得住,只能冒死一搏,赶在诸侯攻来之前抢先突围了……王离啊王离,你屡出错断还一错再错,何堪为将?是,将军们确乎并未反对你的诸多错断,然九原将军是你,并非涉间苏角等旁人;做出决断、发出将令的是你,并非涉间苏角等旁人。大军败战,你身为主帅不承担败战罪责,还能让何人承担?……

    蓦然间,他的心底重又回荡起父亲曾用来告诫过自己的,《孙子兵法》中的那段名言: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主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合于利而动……”心下反复念着这句话,深深的悔意也随之涌上了王离的心头。

    他又想起了大父曾对自己讲过的长平之战,那一战与眼前这一战何其相似,都是最终决定天下命运的决战。当时的赵军与目下的秦军何其相似,都是粮草断绝、陷入重围;彼时的赵括又与如今的自己何其相似,都是头回领军却屡屡错断,最终使整支大军陷入了绝境。难道,巨鹿之战也将是长平之战的结局,秦军命运也将与赵军一样,而自己也要步赵括的后尘么?……

    恍惚间,王离依稀看到两个身影从前方的黑暗中向自己走来,一个瘦削一个高大。而当他们并肩来到火光下时,他只觉心头一紧,泪水顿时盈满了眼眶:

    “大父、阿翁,阿离不堪为将,有辱王氏……”

    “阿离,莫再多说了。此番身陷绝境固有你错断之故,然败战罪责却不当归咎于你一身,此中有庙堂昏乱,也有时势使然,阿翁与大父知晓,你已尽力了,你仍不愧我大秦将军。”父亲的语气中有责怪也有惋惜。

    “只是阿离心下不甘。我等万千秦人数百年来流血流汗任艰任险,死伤牺牲无算,方才换来如今之一统天下,登上华夏文明绝顶;先帝、蒙公、大父与阿翁,无不将毕生心力全数投入文明一统之征途,如此方才建成今日这煌煌帝国,却不想,却不想一朝风云突变,只区区十余载,大秦帝国便要覆亡了,我等心血便将付诸东流了,天下大乱以来,阿离拼尽全力也未能力挽狂澜……既如此,我等这多年来奋战拼搏,又有何用?”王离断断续续地低声倾诉着,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王翦也缓步上前,雪白的发须在寒风中飘拂着,望向孙儿的目光温和中又不乏威严:“阿离,莫说这等丧气话,我等在世间史上留下的,不只是这倏忽倾覆的社稷江山,更有那崭新的一统文明,无论我等生前身后遭受多少误解歪曲诟病攻讦,此等功业都不会湮没磨灭;我等还将给后世族群一并留下的,更有那不计牺牲、不畏艰险也要建功立业之血气争心,此乃将道。”

    “……将道?”

    “将道者,唯以安国全军为至高境界。兵争之世,以战止战,止戈为武;太平之世,辅国治政,刚柔相兼;国破之时,覆军杀将,殉难报国,无论何等作为,皆须此等血气争心。大父也曾对你讲过那夸父逐日,你且说,为自己心中那一轮红日而奋斗拼搏,直至为其而死,不值么?”

    “阿离知晓了,大父、阿翁,这一战若不能突围而出,阿离便来见你等……”

    王离悚然惊醒,猛地摇摇头,把自己的神志从那飘飞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营地间仍只余自己一人;自己无意间绕了一大圈之后,竟重又回到了中军幕府,丹骎正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灯火下,它那一向鲜亮的毛发已黯淡了不少,雄壮的躯干也已变得瘦骨嶙峋,和自己的主人一样,这几日来它也同样没有草料可吃,同样饥饿难耐。

    王离缓步上前,轻抚着丹骎长长的马鬃,心下感慨万千。从军多年,它一如他的手足兄弟、他的半条性命一般,大父、阿媪、阿翁,还有惟嬴,无不对它倍加钟爱,而此时他们都不在了,自己身边便只剩下了它。(独步山河

    “丹骎,”王离搂住了它已显细瘦的脖颈,低声喃喃道,“再过片刻,你我便重要上阵了。此战怕是最后决战,结果究竟如何,我目下也无定见,却也了无牵挂。你我若能突围而出,自然最好;可若果然败战战死,却也不错。总归我也是为自家错断赎罪,如那赵括一般;总归我也不会丢了秦军颜面,不会丢了频阳王氏颜面。我唯一企盼者便是,宁可战死也莫要被俘,否则九泉之下,我无颜去见大父和阿翁;我也不能让惟嬴知晓她夫君做了俘虏,不能让我那未出世的孩儿知晓他阿翁做了俘虏,若果然那般,便是他们莫大耻辱……”

    这样说着,他的眼眶中也缓缓渗出了泪水。丹骎则静静听着,侧脸与主人的面颊久久贴在一起,它大张着鼻孔,咴咴喷着鼻息,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不时伸出舌头舔他的脸颊舔他的手,这形销骨立的一人一马,就这样久久伫立在夜色中,久久伫立在这最后决战的前夜。

    同时,那不住摇曳的灯火,也照亮了王离手中始终紧攥的那卷《吴子兵法》中的一句:

    “……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军师,你说这巨鹿之战,项籍能赢么?”

    同一个夜晚,数千里之外的武关前,刘邦向张良问道。

    一袭白衣的张良面沉似水,凝视着面前那盏油灯:“依目下军报,项羽已断秦军粮草,又插入章邯王离之间,胜面该当极大。”

    “哦?若项羽果能胜秦,却是天大好事!”

    “好事?”张良目光一闪,淡然笑了,“于沛公而言,自是好事;于六国诸侯而言,也是好事;于天下庶民而言,却未必了。”

    “军师此话怎讲?”

    “沛公可知,张良当初未遇沛公之前,为何宁可蛰伏下邳,也不去辅佐项氏?”

    “……军师心机何等深沉,岂是刘邦这愚人所能理会?”刘邦思忖了片刻,又是一脸痞笑道。

    张良却没有笑:“张良与项公本当成牢固盟友,然最终却分道扬镳,此中自有我等秉性之不同,也有志向之不同。我等反秦固然一致,然灭秦之后如何建政,却是大不相同。沛公须知,天下一统之前,七大战国政情民风各有长处:秦赵之风雄强尚武,齐魏之风风华富庶,楚风散漫洒脱,天下列国政情民风彼此迥异却又交相融汇,方才熔铸而成我华夏族群诸般文明奇观,张良先前欲复辟六国,本意也是复兴此等蓬勃气象。然项梁叔侄却不同,他二人皆秉性酷暴,又与秦政有深仇大恨,是故起兵反秦唯思复仇、不思建政。尤其那项羽,为泄一己私愤无所不用其极,屠城杀降等诸般兽行不胜枚举,指望此等人物重塑六国文明自是奢望,张良敢断言,灭秦之后项羽若主持分封,必然徇私楚人,大封部下于善地为王,迁走当地故旧诸侯,令臣下争相叛逆,若果然这般,则天下战乱还将持续到不知何时。若说始皇帝灭绝了六国文明,这项羽便是灭绝了天下文明。始皇帝固有瑕疵恶行,然两相比较,项羽之恶尤甚始皇帝千百倍!”

    “项羽这厮剽悍猾贼,确乎天下祸患!”刘邦听得极是出神,听到这里也恨恨长出一口气,“既如此,军师之意,却当如何建政?”

    “蛰伏下邳之际,张良研读兵法之余,也曾对秦政多有揣摩。终是发觉,欲使天下消弭战乱、长治久安,仍须推行秦政。”

    “推行秦政?”刘邦惊讶了,“始皇帝推行秦政不过十余载,天下便群起反叛,而今眼看秦国社稷将亡,这秦政显见是苛政恶法,推行天下岂能长久?”

    张良神色却极是郑重:“沛公所云,天下俗议也。此等俗议之根基缺陷,便在将秦政畸变病态之末端视为全貌,将二世赵高那倒行逆施视为秦政常态。沛公但想:若无赵高以更法为名扭曲秦政,若无李斯姑息纵容,二世残害忠良横征暴敛岂能那般顺当?天下又岂能成就那般汹汹反秦之势?”

    “军师话虽如此,然秦政这般轻易便被撬动,显见根基也太过脆弱……”

    张良却是淡然一笑:“《商君书?画策》有一句,望沛公牢记:‘国之乱也,非其法乱也,非法不用也。国皆有法,而无使法必行之法。’秦政也好,秦法也罢,终须人来操持,绝无自行运转之律法,也绝无完美无瑕无懈可击之律法。若行法之人心存恶欲,有意将其扭曲,即便是周密森严如这秦法,也终将扭曲变形。此,不可不察也。”

    “以军师之见,秦政相较诸侯分封,究竟强在何处?”

    “至少四大长处。”张良不紧不慢道,每说一句便竖起一根白皙纤细的指头,“其一,政令畅通利于治理民众;其二,凝聚国力利于抗击外敌;其三,兼容并蓄利于族群融合;其四,天下归一,不使诸侯纷争刀兵复起。”

    “军师说的是。”刘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刘邦生平最是敬佩两人,一为信陵君,二便是始皇帝。依军师之言,刘邦果能夺取天下,也推行秦政便是!”

    “果真如此,张良为沛公贺,也为天下苍生贺。”张良向着刘邦郑重一拜。

    “只是,目下还是先入关中、灭暴秦再说!”刘邦大袖一摆,又哈哈大笑起来,“目下巨鹿战局已然明朗,可否奇袭武关了?”

    张良笑着点点头,在銮铃的叮当声响中站起身来,望向北方的黑夜:

    “此时那巨鹿城外,胜负也该当分出了吧……”

    6

    寅时方至,巨鹿城外的秦军营垒中,最后的九原军尽数聚齐了。

    无数团白雾从万千张口中不住呼出,飘散在夜色里;支支火把照亮了将士们闪亮的眸子,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由远及近的一人一马之上,那是他们的九原将军。

    瘦骨嶙峋的丹骎重新迈出平稳均匀的步伐,马背上的王离分外平静地开始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阅兵。他那瘦削的身材在夜色中挺得笔直,黑白分明的双眸逐个扫过一排排步卒骑士们,尽管将军和士卒同样默不作声,然而一次次的目光交错中,他们都能从彼此眼中看出死战的决心。

    并不算长的方阵很快检阅完了,王离翻身下马,踏上了高高的将台,面对着所有幸存的将士们,沉声开了口:

    “弟兄们,你等都知,九原军业已陷入重围,目下唯一生路便是突围而出,与少府会合。大军落此绝境,尽皆王离错断战局之故,王离绝不推卸罪责!若能成功突围,王离便将将权转交少府、自裁以谢全军,弟兄们肯否允准?”

    夜风不住呼啸着,万千人潮一片沉默。

    “弟兄们肯否允准?”王离竭力将嗓门抬高了些。

    “王离,听我一言。”人群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王离望向大军最前端,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了苏角的平静面容。

    “王离,你且牢记:在我等心中,我九原大军的统帅,永远都是武成侯王离!”

    “拥戴九原将军!”后面的王翳鼓起气力一声大吼。

    “拥戴九原将军!”万千士卒纷纷喊道,尽管因了疲惫和饥饿,这吼声远不能算得响亮,却是极为齐整。

    听着将士们的呼喝,王离眼角泛起了一丝泪光,不由得向着将士们深深一躬,直起身后一把抹去了眼角泪水,仍然勉力高声道:“今日乃我九原军最后一战,或许也是百余年来,我秦军最后一战!人云败军之将何以言勇,然我等至少还能做得一事:拼死一战,护我秦军最后尊严!我等不求绝处逢生,唯求死不受辱!今日之战不再须全局调遣,唯各自全力冲杀便是,是故王离愿亲领骑兵为前锋,替弟兄们杀出血路,全我烈烈秦风!”

    “不得,无返!……”四面八方响起了久违的秦军誓言。

    “起号!”王离猛一挥手。

    ——“我来!”人群中突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涉间?”王离的瞳孔缩紧了。

    人群向两旁分开,涉间拄着木杖,蹒跚着缓缓前来,王离忙飞身跃下将台,快步来到他面前。

    涉间笑了:“将军放心,伤兵都已安置好,绝不会拖累大军。我等这便为你送行!”

    王离点头又递上了号角,涉间接过凑到嘴边,鼓起早已凹陷下来的两颊,用尽全身气力吹起,不料刚响起喑哑的一声,一股鲜血便从号角中喷溅而出,王离忙一把扶住了他。

    涉间跪倒在地,不住咳着血,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却还是推开王离,再度举起号角,重新吹了起来。

    这次没有意外,凄厉的号角声终于划破了夜空;紧接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同样的声音,始则稀稀落落,渐渐此起彼伏,最后终于连成一片,在整个秦军营地弥散开来。

    “伤残兄弟!吹号的是他们!”王翳高叫了一声。

    王离惊讶地环顾四周,果然看到营垒的每一面高墙、每一处望楼上,都伫立着一个个身影,借着火光可以依稀看清,他们有的和苏角一样拄着木杖,有的臂膀被吊在胸前,有的头上身上缠着大布,却还是顽强挺立在夜色中,各自保持着吹号角的姿势,显然都是那些无法突围而出、不得不留下来的伤残士卒!

    “将军,快走吧!”涉间深吸一口气,催促道。

    “将军,快走!”苏角也催促道。

    王离没有吭声,向着涉间一拱手,与苏角各自翻身上马,催动着坐骑迈开了脚步。

    “秦”字大纛重新在夜风中招展了起来,号角声中,一队又一队骑士步卒开出了营垒,向着正西面的楚军营地涌动而去,步卒手中的戈矛、骑兵手中的剑盾,以及他们各自的甲胄,一同在火光中闪烁着点点寒芒。

    “秦人突围?”听到号角声,甲胄齐全的项羽大步冲出军帐,向着远处的秦军营垒遥遥望去,果然看到一片火光正汹涌袭来。

    “既是送死,便成全了你!”

    重瞳子中闪过一道凶光,项羽飞身跃上了乌骓马,手中的长槊猛然一挥:“全军杀出!第九战!”

    “快!再快!”马蹄嘚嘚、车轮辚辚中,章邯向着已在全力飞奔的刑徒们连声大吼着,“楚军营垒就在眼前!再加把劲儿!”

    “奇袭开始!”同一个时刻,刘邦也剑指武关,面对着麾下士卒们高声喊道。张良则隐藏在他身后的阴影中,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如同暗夜中的寒星般闪闪发光。

    “匈奴又攻来了,最后一战!”望着长城脚下那一片白茫茫的匈奴大军,满身鲜血白发苍苍的杨翁子劈下了手中令旗。

    夜色与火光、喊杀与号角声中,秦楚两军开始了最后一战。

    弩矢与投枪彼此交织成的暴雨几次互射之后,他们便如同乌黑与明黄的两股潮水,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带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迎头撞来,彼此纠缠搅动在一起;又如两只斗志昂扬的巨兽,各自张开了血盆大口,彼此啮噬撕咬着,一颗颗锋利的牙齿便是那一个个奋勇冲杀的锥形骑阵。漫山遍野的火把照亮了交战双方的身影,九原飞骑们拔出了长剑举起了盾牌,江东子弟兵们挺起了长矛抄起了投枪,尽管兵刃不同,却同样在头顶如蝗箭雨的掩护下,催动着胯下的战马,结成战阵各自揳入了对方阵中,试图冲散对方的阵形,迫使敌军骑士逐一落单,再将他们一个个杀死。长剑此起彼伏地在面前挥舞着,箭矢一闪而逝地不断从眼前掠过,四下里不断有兵刃在撞击,不断有血花在喷溅,不断有臂膀头颅脏器从活生生的躯体上脱离开来,也不断有人从马背上倒栽下去,不断有战马带着自己的主人跌倒在血泊中,人和马的尸体下一个瞬间便会被践踏成肉醢。可纵然如此,那些幸存的袍泽们仍在不断变换着阵形,策动着坐骑重新组好队列,以最快速度填补死者留下的缺口,继续与敌军厮杀在一起。

    这是乱世之中最为强大的两支大军,这也是当今天下硕果仅存实至名归的最后两支精锐,同样的悍勇战力,同样的昂扬斗志,同样的严明纪律,同样的精良装备,甚至是同样的必死之心,不同的却是各自处境。对秦军来说,这是挽救帝国命运、挽救九原军命运的最后一线生机,若能突围而出、与少府的关中军会合,则事尚有可为者,大秦帝国或许还能像当年邯郸之战后的赵国一般,重新从血泊中颤颤巍巍地站起;而对楚军来说,这便是灭亡秦国的最后一战,九原秦军若就此覆灭,则帝国的末日将在这一战之后提前降临,天下的归属将在这一战之后尘埃落定。是故无论对秦人还是楚人来说,无论对王离还是项羽来说,这一战都是志在必得,都必须全力以赴!

    “王离匹夫,躲到何处了?滚出来!我要宰了你,我要拿你头颅祭我大父、祭我父、祭我季父!……”连番惊雷般的怒吼中,乌骓马上的项羽挥动着长槊,率领着江东子弟兵往来冲杀着。

    “项籍!来啊!我若不能活,也要拉你同死!……”战场的另一端,王离也挥舞着长剑,率领着铁鹰锐士们全力冲锋着。

    残破不堪被血污染得辨不出本色的斗篷早不知被他丢到了何处,手上的长剑也已砍出了道道缺口,身上的甲胄更是破碎不堪,更不必提他一日一夜粒粟未进,体力本该全数耗尽了。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刚好相反,这一人一马,连同他们身后的那些铁鹰锐士,依旧越战越勇。他们冲锋、碰撞、劈砍、穿刺、投掷、射击,一个个身影往来飞驰穿插掣动直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雷霆般迅捷猛烈,流云般变幻多端,疾风般飘忽不定,暗夜般神秘莫测,手中兵刃绽放出的血光偏偏又如晚霞般绚烂壮丽!

    “项羽!你在何处?出来!与我一战!……”王离连声咆哮着,涂满血污的面孔已全然扭曲。

    震天的喊杀声久久响彻了郊野,巨鹿以北的陈余营垒中却还是一片寂静。

    李左车手握长弓,一步步登上了高高耸立在夜空中的望楼,眯起眼睛放眼望去,但见东西开出的两大片火把海洋久久纠缠在一起,不由得兴奋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张弓搭箭,向着那两片火把的海洋射出了第一支鸣镝。

    “赵军杀出!围剿秦军!”凄厉的声响划破了夜空,李左车脚下,等候多时的陈余高声叫道。

    “赵军杀出!围剿秦军!”听到第二声鸣镝,又看到陈余军营垒大开、养精蓄锐已久的士卒们轰隆隆开出,张敖也挥起了手中的令旗。

    “齐军杀出!”第三、第四声鸣镝相继响起,田都、田安各自在自己的营垒中大吼。

    “燕军杀出!”第五声鸣镝刚刚响起,臧荼便急不可耐地高喊道。

    “魏军杀出!”第六声鸣镝中,魏豹也猛然掣出了长剑。

    “韩军杀出!”第七声鸣镝最后响起,一向畏畏缩缩的韩成终于鼓起了勇气。

    “得救了,得救了!”眼见逡巡不前长达数月之久的各路诸侯终于全数开出,巨鹿城头的赵歇张耳李齐等君臣抱头痛哭,身边提心吊胆的赵军士卒们也松了一口气,顿时瘫倒了一大片。

    第七声鸣镝完全消弭之际,诸侯联军开始从正北、西北、西南、正南四个方向分头包抄九原军身后。依照李左车的部署,项羽统领的楚军负责由西向东正面迎击,诸侯们则负责攻克几处秦军营垒,从而截断九原军退路,相较楚军,此等任务显然极为轻松,是故他们个个奋勇争先,全然不是数月之前作壁上观的模样了。

    遥望着衣甲旗号斑斓驳杂的诸侯大军们由四面八方纷纷拥来,留守营垒的涉间轻蔑地笑了,转身望着站在高墙上的一个个伤残士卒:“弟兄们,都备好了?”

    “将军下令便是!”一片齐声呐喊中,涉间从一名伤残士卒手中接过了火把。

    “冲!杀光秦人!讨还血债——!”在他脚下不远处,陈余极尽亢奋地大叫道,诸侯联军的前锋已逼近秦军壁垒了。

    “弟兄们!我等先走一步!你等杀出去——!”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涉间坚毅的面容,他面朝西方,向着正在全力搏杀的同袍们的背影高声喊道。

    随着这一声喊叫,他手中的火把也被丢向了脚下的黑暗中。

    “不对!快停下!快停下!”望着那点火光从秦军壁垒的墙头摇曳着坠落,陈余突然醒悟了过来,焦急万分地连声大叫道。

    他的提醒终究迟了一步。已冲到壁垒下的联军士卒们眼见一个个秦人仍高举火把伫立墙头,原本准备着迎接那密集的箭雨,不料壁垒之上所有秦人却都学着他们将军的模样,将手中火把齐齐向脚下丢去,那些火把即将落地的瞬间,已然照亮了预先铺好、又洒上了油脂的柴火堆。

    联军士卒们的恐惧哀号、秦人们的放声大笑一同响起,刹那间,冲天火光从几座秦军营垒中同时腾起,映红了巨鹿的夜空。

    “涉间——!”王离勒住丹骎,转过身望着那片火海,撕心裂肺地大吼道。

    “苏角首级在此!王离作速降楚——!”夜风带来了江东子弟兵们的齐声呐喊。

    “苏角……”王离扭过头,死死咬紧牙关。

    “将军!”一旁的王翳叫了一声,嗓音中已隐隐带上了哭腔。

    王离向他瞥了一眼,看到他肩头插着一支断箭,伤口还在不住淌着血,却还是厉声喝了一句:“不许哭!”

    “诺!”王翳慌忙抬手往脸上一抹,却是将自己的面孔涂得更加狼狈。

    王离再看身边,发现铁鹰锐士们只剩下了五百余骑,早就人人疲惫不已,可自己要面对的楚军却仿佛无穷无尽一般;更不必提身后还有将近二十万突然杀出的诸侯联军,很快便会围攻上来。显然,九原军已经失去了一切突围的可能,剩下的唯有决一死战了。

    可在此之前,自己至少还有一样事要做!

    王离极目四望,透过那漫无边际的战场、彼此纠缠的秦楚两军,终于发现了项羽那面赭黄色的大纛。

    “你等,还能冲杀么?”王离的嗓音已变得嘶哑。

    “听凭将军号令!”所有人齐声应道。

    “丹骎,再鼓把劲儿!”王离重重拍在了自己坐骑的脖颈上。

    汗血马报以一声长长的嘶鸣。

    “随我来!”王离手中残破的长剑重又挥向前方。

    7

    九原秦军陷入重重包围之际,彻夜急行的关中军终于赶到了楚军营垒背后。

    大汗淋漓的章邯下令全军休整片刻,自己则与司马欣、董翳快步登上了一处坡塬,寒风刚迎面袭来,几位大将便是一阵咳嗽,泪水也随之涌了出来——空气中弥散着鲜血的腥气,木料被焚后的焦臭,混杂着滚滚烟尘扑面而来,使人艰于呼吸。章邯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压抑住腹中的翻腾,重新睁开眼,目光越过楚军营垒的上空,迎着天边的第一缕鱼肚白向东望去,心下猛然揪紧了。

    天色渐渐由墨黑变成了幽蓝,即将破晓了,而对于九原秦军来说,这便是他们最后的黎明。到处是战鼓轰鸣,杀声震天,各种响动汇成了震耳欲聋的声浪,连不远处的巨鹿城仿佛都为之颤动;到处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各种悲惨景象汇成了诡异狞厉的巨大图画,若有人能从半空之中鸟瞰此时的巨鹿郊野,必定会胆战心惊。尽管九原军突围的希望已化为泡影,但惨烈的决战却仍在继续,本以为胜券在握的诸侯联军们,仍不得不全力以赴地与秦军余部奋战到底。最后剩下的这不到两万的秦军,被数目十倍于己的敌军分割包围,彼此孤立无援地负隅顽抗着,他们所有的战马都已战死或累死,所有的箭矢都已用尽,所有的长剑都砍出了缺口,所有的铠甲盾牌都破碎龟裂,所有的战袍旗帜都破烂褴褛,所有活人身上都是伤痕累累,可尽管如此,惨烈的决战却仍然还在继续。

    “全军杀出!营救九原军!”章邯快步奔下坡塬,连声大喊着。

    “少府!我等一夜急行又未及起炊,至少须歇上片刻……”司马欣、董翳跟在后面叫道。

    “来不及了!九原军覆亡在即,能救多少是多少!”章邯猛然跃上戎车,手中令旗狠狠劈下:“杀向楚营——!”

    连绵号角声中,疲惫饥饿不下九原军的刑徒们不得已重新抄起兵刃、排列成战阵,向着远处的楚军营垒冲杀而去。

    “少府!被我等杀得连战连败,还要来送死么?”望着越来越近的关中军,留守营垒的黥布放声大笑,随即伸出筋肉虬结的粗大臂膀,将手中的铁锤高举过顶:“严守壁垒!再顶得两个时辰,我等便是大获全胜——!”

    在关中军向楚军营垒发起第一轮冲锋的同时,秦楚两军各自统帅所在的那片战场,厮杀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随着王离一声令下,铁鹰锐士们重新鼓起了所剩无几的气力,踏过遍地的鲜血与尸首,向着战场上聚集人数最多、厮杀也最惨烈的那一片土地冲去。他们没有任何缠斗,只是策动着胯下战马一味向前冲刺,巧妙地渗入楚军的人潮,寻觅着缝隙,穿越着空当,闪避着围追堵截,偶尔也挥动着手中的长剑砍杀前面的挡路者,很快便与楚军漫漫的赭黄色人潮融为了一体,如同金色大海中一片黝黑的孤岛一般,但这孤岛却不是立地生根,而是随着浪潮迅速漂移,尽管几度被波涛淹没,却仍倔强地重新冒出头来,就这样艰难却毫不停顿地随着人潮涌向那面,不知过了多久,那面赭黄色大纛上的“项”字终于遥遥可见了。

    “再加把劲儿!”王离艰难地劈砍着,满头满脸的血污汗水。

    “这王离,显是孤注一掷了……”伫立在高高云车上的范增眯起眼睛,心下暗想。

    “来了么?”项羽暂时停止了厮杀,勒住乌骓马扭过头去,看到自己身后已拥出了一支黑色秦军,与楚军纠缠在了一起,正风驰电掣势不可当地向自己的方向席卷而来,那面大纛上分明是一个巨大的“王”字。

    “四面合围!”云车上的范增挥舞起了令旗。

    来得好!项羽嘴角绽出一丝狞笑,手中长槊猛然挥向王离杀来的方向:“随我杀!”说着策动着乌骓马,率领着江东子弟兵迎上前去。

    楚军司令云车上大纛的摆动,似乎宣告了这支正在冲锋的秦军气运的枯竭,他们尽管引起了楚军的骚动,却也仅仅是骚动而已,在老范增的号令下,楚军开始由四面八方向这支正在猛冲的秦军拥来,而王离身后那些方才被他丢下甩开的士卒也开始追击了上来,无数的长矛和戈戟渐渐合拢,远处的射士和骑兵更匆匆向这里集中,整个楚军大阵如同一圈绞索般套上了这支秦军的脖颈,而且还在不断收紧。

    “射士!不许放箭!”项羽的吼声遥遥传来,听到这句话,正要向秦军倾泻出箭雨的士卒们悻悻收起了手中的楚弓。

    “快,赶在合围前冲出去!”王离手中的长剑甩出了一道血花。

    尽管骑士和战马都已疲惫不堪,但铁鹰锐士们仍鼓足了最后的气力,迅速汇集成一支箭镞,也正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终于将楚军尚未完全聚拢的防线冲击开了一条口子,而在那箭镞的最尖端,便是王离和他的丹骎。

    ——我是最后的秦军,我是帝国最后的捍卫者。我已无法改变帝国覆亡的命运,正如无法改变九原秦军、改变我自己战败的命运一样。我唯一能做的是战死在这里,用自己的鲜血去祭奠死去的同袍们,用自己的尸体去为这个帝国殉葬。

    如此,我方能为自己的错断赎罪;如此,我方能保全自己作为秦军将士的最后尊严;如此方能不愧为我大父的孙儿、我父亲的儿子;如此方能对惟嬴,对我那未出世的孩儿有个圆满交代。

    胜负已无悬念了,死生也无意义了,我只需策马,只需挥剑;只需流血,只需死战!

    黝黑的箭镞从赭黄色的潮水中突出,如同长剑劈开水浪般杀出了一条血路。然而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水浪可以被瞬间劈开,却仍会重新合上,目下的楚军也正是这般再度聚拢了起来,长矛组成的荆棘丛已开始逼近秦军身后,面对着渐渐收紧的楚军大阵,不断有铁鹰锐士先后倒下,待到王离终于能望见对面的项羽之际,他身边这支队伍只剩下不到百骑,两翼三十余步外便是楚军长矛戈戟的森森丛林,而且正在迅速逼近。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铁鹰锐士们继续前仆后继地倒在楚军的长矛之下,身边的同袍已越来越少,纵然如此,王离却仍策动着丹骎,不断向前突进,突进,突进。身后空无一人了,所有的铁鹰锐士都倒了下来,最后一个落马的是王翳,他向自己将军的背影伸出一只手,却仍是缓缓垂了下来,自家也闭上了眼睛,那面“秦”字大纛则从他手中跌落,盖在了他失去知觉的身体上。

    项羽的连番吼声已清晰可闻了,王离可以看清远处那名同样向自己全力冲来的骑士:乌黑的长槊、灿灿金甲、大红披风,胯下的乌骓马如一团流动的阴云般带着他席卷而来。

    王离用狂野的呼喝回应着他,胸中的热血最后一次沸腾起来,目光也如漠北苍狼般闪烁起了森森光芒,手中破损的长剑直指对面越来越近的项羽——

    终是等到此刻了!最后的决战!

    刺耳的声响伴随着四溅的火星一同迸射,与此同时,项羽的怒吼也在王离耳畔炸裂开来:

    “暴秦走狗——!”

    “——江东屠夫!”

    两匹战马交错而过的瞬间,王离回脸骂道。

    兵刃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腕与脸颊,只这一次交锋,手中的长剑便碎裂了;他再扭过头来,看到江东子弟兵们已从前面封堵了自己的所有出路。

    “长矛!长矛!刺穿他!刺穿他!”四面八方的吼叫声中,长矛组成的丛林迅速掉转着方向,足足数十根长矛都瞄准了这最后的一人一马。然而丹骎却是丝毫不肯减速,仍然全力狂奔,就在即将撞上那些矛尖的刹那,它竟带着自己的主人腾空而起,向着林立的长矛丛中猛然跃去!

    汗血马的身影在黎明的天穹下画过一道火红的影子,随着一声凄厉无比的嘶鸣,无数长矛已刺穿了它的胸腹;与此同时,那沉重的马身也压垮了身下的三五名士卒,鲜血从那数不清的创伤中喷涌而出,和敌人的血瞬间便混在了一起,分不出彼此,正如根本无法分辨是人杀死了马还是马杀死了人一样。

    “丹骎——!”滚落在地的王离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泪水无可遏止地喷涌而出。楚军士卒们一拥而上,矛尖纷纷抵住了他的身体。

    “闪开!我要亲手擒了他!……”项羽的咆哮声伴随着马蹄声迅速传来,本已擒获了敌军统帅的士卒们只得潮水般迅速让开。

    望着那迅速逼近的一人一马,王离的双目陡然变得血红一片,他蹒跚着爬起来,勉强挺直了身子,面向东方站立着。

    苍白的旭日从群山背后探出头来,驱散深蓝的夜色,昭示着又一个寒冷干燥的冬日的来到。曙光照亮了王离黝黑的甲胄,手中折断的长剑的锋刃,在寒风中飞扬飘拂的战袍,却也刺痛了他的双目。他眯起眼睛,看到项羽再次冲到了自己面前,不到三十步了。

    突然间,他看到项羽的头顶,东方的天际,一团巨大的火球正在向自己急速飞来,它在天穹中画出了蛇行一般蜿蜒的曲线,拖曳出的长长火尾直如一匹既广且长的布帛般遥遥垂下,染红了整个天幕——

    那个梦!王离记了起来,眼前这般景致,曾在那个反复搅扰自己的噩梦中出现过!

    “这是甚?”震天的喊杀声中,章邯惊愕地仰起头,看到那团巨大的火球从自己头顶掠过。

    “枉矢?”长城之上,浑身是伤的赵公辅将杨翁子的尸首平放在城垣上,同样不胜诧异地仰望着,脚下的阴山草原一片如火如荼。

    “枉矢,西流如火……”波光粼粼的东海上,徐福伫立在航船的甲板上,望着火球从那片越来越远的中原大地上空掠过,喃喃道。

    “项羽伐秦之应么?”湟溪关上,赵佗满脸的不可思议。在他头顶,一面绣有“越”字的红色大纛取代了“秦”字大纛,与满天血色融为了一体。

    “枉矢所触,天下所共伐也;凡枉矢之行,以乱平乱……”已经平静下来的武关之上,只有銮铃的叮当声不住回荡着,张良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伫立在遍地鲜血中,深不可测的目光久久望向近在咫尺的关中大地。

    数十步外,乌骓马已开始放缓了脚步。

    此时此刻,王离心底浮现出的是多年前在杜县校军场上,自己面对着皇长子时无意间发出的怒吼:

    “就不降!死也不做俘虏!……”

    乌骓马闪到身前,堪堪停住脚步,长槊已然挺出,乌金色的槊锋在咫尺之间折射着黎明的曙光,萦绕着死亡的寒芒。王离抬起头,与项羽对视了,他看到那双重瞳子中写满了耀武扬威的得意,又仿佛带着无尽的仇恨和凶狠,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项羽的嘴角绽出一抹狞笑,王离却同样报以轻蔑的笑容,然后他迎着槊锋猛然扑了上去——

    死也不做俘虏!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尖利的槊锋已深深刺入了他的胸口,相继穿透了铠甲,战袍,血肉,筋骨,直至心脏。

    “惟嬴……”这是王离的最后一声低语。

    他的天地破碎了。

    8

    沉沉的松柏林依旧一片静谧。子婴肃然端坐于太庙正殿中,在嬴秦列祖一座座灵位的环绕下,为那数千里之外的巨鹿之战默默祈祷着,他这般不吃不喝不眠不动,已有足足三日了。

    一阵恍惚渐渐袭来,朦胧中,子婴似乎觉得自己身处的太庙渐渐幻化成了惨烈战场,到处是鲜血和尸体,到处是晃动的人影,无数赭黄色衣甲的楚军士卒从身旁掠过,却没有一人对自己望上一眼;而他也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只能伫立在原地,心惊肉跳地凝望着这场酷烈大战。

    赭黄色的人潮倏忽散开了,他看到王离孤身伫立在长矛丛的包围中,坦然面对着一名金甲黑马手持长槊的骑士,两人一同伫立在血色的天穹下,头顶是那颗拖着长长火尾的枉矢。

    黑马开始放慢脚步,那身材高大的骑士也有意地调整着手中的长槊,同时放声咆哮着,然而子婴听不见,非但这咆哮声,就连那急雨般的马蹄声、震天的喊杀声也一并沉寂了,战场上一片令人心悸的静谧,只余自己的扑扑心跳。

    天地停止了运转,子婴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不动,骑士手中的长槊固定在了王离胸前,天穹那颗枉矢凝固在了空中,身着赭黄色衣甲的楚军士卒们也变成了一座座陶俑,只有王离迎着槊锋缓缓扑了上去。

    槊锋一寸接一寸地没入了王离胸口,一股血泉从那创伤中缓缓涌出,染红了王离脚下的黄土。

    那名高大的骑士似乎也极为诧异,他努力想将长槊从王离胸口掣出,可王离却缓缓抬起被自己鲜血染红的双手,握住了槊杆,似乎是想将骑士拖下马。

    马上的骑士显然愤怒了,他以攥紧长槊的右手为支点,左手向槊杆的末段全力压下去,终于将王离的整个身体缓缓撬了起来。然后他放声大笑,奇异的双目中闪烁着野兽般残忍的光芒,周围的楚军士卒也齐齐举起了各自的兵刃,无声地欢呼着。

    再然后,无论是那名骑士,还是周遭的楚军士卒,所有人的身影就这样凝固不动了,而王离的尸身也同样久久悬挂在半空中,只有一滴又一滴鲜血徐徐落下,涂满了他脚下的黄土,触目惊心的红,那是静止的天地间,唯一还能动的物事。

    ……

    纷乱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子婴心头一颤,睁开了眼睛,却并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头,仍然枯坐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还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子婴缓缓起身,凝望着面前始皇帝的灵位。

    “陛下……”脚步声止住了,剧烈喘息声中,那个苍老的嗓音微微颤抖着。

    子婴转过身来。

    “巨鹿之战,败了?”他平静问道。

    韩谈已说不出话了,只能哽咽着点点头。

    “王离,死了?”新秦王的语气依旧很是淡漠。

    老内侍拼命点着头,串串泪珠已经扑簌簌落下。

    “还有,盗军,攻破武关,进逼关中了……”他费了好大气力才止住呜咽,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

    子婴却依旧毫无反应,木然迈出了幽暗的太庙正殿。

    “陛下?”韩谈高声叫道,连忙提心吊胆地快步跟上,生怕新秦王会出甚意外。

    枉矢带来的红光涂满了天幕,苍穹被彻底点燃了,万千血色云朵在大咸阳的上空簇拥着推挤着,天地间忽而明亮忽而幽暗,子婴却仿佛浑然无觉,依旧梦游般向着松柏林的深处走去,后面十余步外紧跟着一路小跑的韩谈。君臣二人就这般一前一后地游荡着,最后来到了那面影壁一般的石碑前。

    韩谈愕然望着这面长长的石碑,以及碑面上一片鲜红得近乎刺眼的秦篆,他已认出,它们都是死去的那些庙堂重臣的名字,两年来,这份巨大的名册又添了长长一串:

    秦故上将军武成侯王翦

    秦故岭南将军伦侯蒙武

    秦故廷尉武信侯冯毋择

    秦故辽西将军大庶长辛胜

    秦故雁门将军大庶长羌瘣

    秦故北地将军伦侯秦腾

    秦故上卿兼黑冰台殿戈姚贾

    ……

    秦故九原军监军大上造秦扶苏

    秦故郎中令关内侯蒙毅

    秦故九原将军伦侯蒙恬

    秦故卫尉关内侯杨端和

    秦故中尉武安侯马兴

    秦故陇西将军陇西侯李信

    秦故奉常兼太史令关内侯胡毋敬

    秦故太尉通武侯王贲

    ……

    秦故岭南郡尉关内侯任嚣

    秦故岭南将军左更赵仲始

    ……

    秦故御史大夫伦侯冯劫

    秦故右丞相伦侯冯去疾

    秦故三川郡守大上造李由

    秦故左丞相通侯李斯

    ……

    在韩谈逐一默念着这些名字的同时,子婴已站在石碑末尾,左手握着铁锥抵上石面,右手铁锤狠狠砸了上去,清脆的凿石声再度响彻了松柏林,随着这当当声响,石屑四下迸飞,又一行秦篆渐次凸显出来,凿罢这一行字,他又以锥尖划破了掌心,猛然抵上了碑面,弯腰背对着韩谈,低声啜泣起来。

    血流缓缓淌过了一道道凹槽,逐一勾勒出了这些秦篆的轮廓,看到这行字,韩谈久久默然了——

    秦故九原将军,武成侯王离。

    “韩谈,晓谕众臣工,我等降楚。”这是子婴说出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的身子便软软滑倒在了石碑前。

    刘邦大军开入关中的那夜,巨鹿城外的楚军营垒中召开了盛大的庆功宴,以赵王歇君臣为首的诸侯们也在受邀之列,他们早已被白日里的连番血战吓得心惊肉跳,进入楚营辕门时无不膝行而入,没人敢仰视楚国上将军项羽,更遑论与他那双重瞳子对视。

    无论如何,联军营垒终究一片欢欣鼓舞,诸侯们无不欢庆暴秦即将到来的灭亡,更将剿灭九原军又击退了关中军反扑的项羽视作英雄,他们公推他为诸侯上将军,还准备尊称他为项王,尽管人人都知道,在那遥远的彭城还有一位楚怀王。

    庆功宴持续了大半夜,夜深时巨鹿郊野才重新静了下来。除却稀稀落落的哨兵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外,所有的联军将士都在大醉酣睡,少府章邯统领的关中军白日里进攻楚军营垒无望后,已经重新引兵西撤了,根本构不成威胁,是故他们完全不怕会遭到偷袭。

    而就在所有人都酣梦正浓之际,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布满尸首的战场上,四五个人影从车中相继钻出,弯下腰,蹑手蹑脚地四散开来。

    一团乌云轻轻飘移开来,苍白的月光依稀照亮了战场上的凄凉惨景。无数尸首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有秦军的也有楚军的,有人的也有马的,在它们身下,鲜血汇成的溪流已然凝固,保持着千回百转的蜿蜒形状。每当夜风拂过,干枯的枝杈和衰微的枯草便会发出轻微的震颤,如同战死者临终前的呻吟。

    几个人影默不作声走着,尽管竭力掩藏着行踪,他们的目标却很是明确,显是向着白日里厮杀最为惨烈的那片战场而去。

    又一阵夜风扑面而来,带来了仍未散尽的血腥气息,似乎还有模模糊糊的响动,于是这些幽灵般的身影同时收住了脚步,试图分辨出这动静的来源。

    他们没有听错,这次的确是有人在呻吟,而且这呻吟中仿佛还带着模模糊糊的人名。

    突然间,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影向着右前方狂奔过去,奋力跃过了一座座横七竖八的尸体,然后又急忙收住脚蹲下身子,从小山般的尸堆中,从那面“秦”字大纛下拖出了一具尸体,又低声叫了句:“王翳!”

    尸体紧闭的眼皮轻轻一跳。

    他的救命恩人忙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陶瓶,将一滴水滴到了尸体的干裂的嘴唇上,浓郁刺鼻的草药味瞬间鼓荡开来。

    这药汁果然有着惊人的奇效,原本的死者很快微微睁开了眼。

    “公,公子?”他梦呓般地低语着。

    “是我,司马昌!我这便带你走!”

    “将军,将军……”王翳依旧喃喃道。

    “我等正是要寻武成侯尸身,你可知他在何处?”

    “不,不知……”王翳刚吐出这个字眼儿,便重又没了声响。

    司马昌将手指探到他鼻下,发现他气息犹存,忙向不远处几个同伴招了招手,让他们过来将王翳抬走,然后重又在这片广袤的战场上寻觅起来,他自然知晓自己是大海捞针,却仍想再试试。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小半个时辰,他始终一无所获,终于无可奈何地决定放弃,然而就在此时,他注意到远处竟还有一个阴影在蠕动着,似乎在拖曳着什么物事。

    司马昌屏住了呼吸,借着各色尸体的掩护,巧妙地向着那个活人迂回了过去,当他潜行到数十步外时,借着月色可以看清那人身上赭黄色的楚军战袍,还有他正在拖动的那具秦军尸体,于是叫了声“何人”,拔出了佩剑。

    这突如其来的吼声自然吓了那楚人一跳,他一声极尽惊恐的尖叫,软倒在了尸丛中,那尖叫声回荡在午夜空旷的战场上,说不出的古怪诡异。

    司马昌快步上前,剑锋抵住了楚人的咽喉,对方显然没有料到竟还有另一个活人出现在此时此地,早被吓得魂不附体,根本没想起要反抗或是逃跑。

    “你是何人?”方才那声尖叫其实也吓到了司马昌,但好在利刃在手,他总比自己的俘虏镇定得多。

    “大人饶命……”楚人的声音很是苍老,周身都筛糠一般颤抖着,月光下可以看出,这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卒。

    老卒惶惑的神情使司马昌确信,对方不会有任何反抗,于是稍稍放了心,轻叹了口气:“我非要杀你,你且放心。”

    “谢大人,谢大人……”老卒不住点着头,额头瞬间渗满了豆大的汗珠。

    “可是楚军?为何深夜至此,盗尸谋财么?”司马昌低声问,天下大乱以来种种暴行层出不穷,许多诸侯军都有此等恶习,若此人果然如此,倒也不足为奇。

    老卒却是疲惫地连连摇头:“绝非如此,绝非如此。在下,是为报故人恩情……”

    “报故人恩情?”

    “大人明鉴,我重返战场,乃是要觅得武成侯尸身……”

    “王离?”司马昌扑上来猛然攥住了老卒的双肩,语气也分外急迫,“他在何处?”

    他用力太猛了,老卒疼得说不出话来,只勉强向着一旁指了指。司马昌丢开他,又扑向那具他方才拖曳的尸首,果然是王离没错!他瘦削的面孔尽管涂满了血污,却是分外平静,仿佛睡熟了一般;而他身旁那具通体火红的马尸,也同样是丹骎!

    “兄弟……”司马昌紧紧抱住他,从喉咙中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咽。

    两人将丹骎好生埋葬了,又一前一后抬着死去的秦军统帅,开始向着巨鹿战场的边缘走去,司马昌始终默不作声,那名老卒却是断断续续地低声说着:

    “……我乃南郡安陆人士,天下大乱以来,被逼入了楚军,又随上将军项羽打了这巨鹿之战……”

    “……王离将军大父,乃上将军王翦,当年他领军灭楚之际,我两个弟弟都在秦军里,也都死在攻克姑苏那一战中……”

    “……他二人都受过武成侯之恩。当时武成侯送了战袍给他俩,两人战死后,还是武成侯专门下令,将战死同袍未及寄出的家信尽数送回故里,才使我得知死讯。而今我白日里亲见王离将军战死,是故趁夜摸到此地,想将他尸首葬了,也算聊报上将军当年恩情……”

    老卒终于没有再吭声了。此时,他和司马昌已经将王离的尸首安置在车中,与昏迷不醒的王翳并排摆在了一起。

    “老丈当真义士。”司马昌深深一声叹息,“随我等走吧,莫再跟着楚军了,你便甘愿随那项羽烧杀抢掠么?”

    老卒目光中顿时充满了惊讶与迷惘:“公子肯带我走么?我是楚人,你也不在意?”

    司马昌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甚秦人楚人,都是我华夏族群,何分彼此?这等战乱,遭罪的还不都是天下苍生?”

    “谢公子,谢公子!”老卒忙不迭地脱下了楚军的甲胄和战袍,又接过司马昌递过来的一件粗布衣衫,匆匆换了起来;这时他怀中两枚捆扎好的木牍突然落到了脚下,司马昌见状弯下腰,拾起木牍递给了老卒。

    “谢公子!”老卒攥紧了木牍,“此乃我那两位战死弟弟的家信,我一刻也不肯离身!”说着解开捆扎木牍的麻绳,将那家信递给了司马昌,“公子请看!”

    司马昌接过木牍,借着明朗的月色,看到那上面是几行字迹很清秀的秦篆:

    “二月辛巳,黑夫、惊敢再拜问衷,母毋恙也?黑夫、惊毋恙也。……”

    尾声秦时明月汉时关

    大秦帝国灭亡了。

    九原军覆灭后,少府章邯继续统领关中军与楚军展开了数次零星战事,因军粮不足、士气低落等诸般原因连遭败绩,在司马欣、陈余的先后游说下,终是被迫向项羽提出请降,同样粮草将罄的项羽应允了,两军在洹水以南的殷墟举行会盟,项羽命其仍率关中军在前开道,自己则领诸侯联军在后,一同向关中进发。途经新安之际,这支以刑徒为主体的二十万大军,被出尔反尔的项羽尽数坑杀,从而酿成了自长平之战后的又一大惨剧。

    而此时,攻破武关的刘邦已正式进入了咸阳,抵达灞上之际遣使向刚即位的秦王子婴约降,和章邯一样再无回天之力的子婴同样答应了,并在即位的第四十六日系绳于颈,手捧天子玺符,乘白马素车来到轵道旁请降。一个月后,叩函谷关而入、一度想在鸿门宴中杀死刘邦的项羽也率诸侯大军抵达咸阳,为泄愤而杀了这位末代秦王,一同死于他屠刀下的还有全部尚未逃走的嬴秦宗族。在这又一番杀戮之后,以项羽为首的诸侯联军们掳掠了大批平民妇女,盗掘了始皇帝陵,将大咸阳洗劫一空后又纵火焚烧了全城,大火三月不灭。此后项羽以纵约长身份论功行赏,全数恢复了已被废除的分封制,共封十八位诸侯王,自号西楚霸王,天下从此进入了楚汉相争那更大的乱世,而那些在秦末历史舞台上活跃的各色人物,也由此迎来了他们各自的结局。

    降楚之后,章邯被项羽封为雍王,仍以那早成了一片焦土的关中为封国,后在楚汉相争时被刘邦麾下的名将韩信击败,最终在穷途末路中选择了自裁;赵公辅尽管尽了最大努力,仍无法阻止冒顿单于的南下、河南地的失守,只得统领九原军余部撤至陇西,此后多年镇服西戎颇见功绩,天水赵氏也由此成为天下望族;赵佗据守岭南自立为王,号南越武帝,在位期间大力开拓蛮荒的岭南,促成汉越族群融合,后在汉文帝派出的特使陆贾的劝说下,主动去除帝号向汉朝称臣,直到汉武帝时期才去世,享年近百岁;徐福掩护皇族后裔东渡扶桑,从此再未回中原,他所定居的这片海岛最终成了如今的日本,而他本人也被奉为日本的第一任天皇;有着匹夫之勇、妇人之仁的项羽在四年楚汉战争中狼奔豕突、四处碰壁,屠城杀降等诸般罪行却一样不少,最终失却天下民心,在垓下决战中突围失败,自刎于乌江;张良辅佐刘邦击败项羽与天下诸侯,天下重新一统后,自己受封留侯,并在其他功臣相继被刘邦诛杀前辞去所有官爵,悄然退隐……自然,最大且最后的胜利者无疑是刘邦,在取得了逐鹿中原的最终胜利后,他建立了大汉王朝,自己也和他崇拜的始皇帝一样,当上了皇帝,成为了汉高祖。

    时光的长河流淌到了公元前119年,孝武帝元狩四年,这是个暮春的晴日,温暖和煦的轻风拂过关中大地,带来万物生长的气息。万里晴空之下,一辆轩车不疾不徐地辚辚走着,它由河西高地而来,沿洛水一路南下进入左内史郡,在洛水与郑国渠的交汇处折向西南,向着渠水上游而去。

    驾车的是位二十余岁的年轻士子,一身儒生打扮,青衫上满是尘土。他的目光顺着脚下的郑国渠望向远方,忽然眼前一亮:一片油绿的千里沃野尽头,竟是大片绚烂绮丽的花海,于是忙催动轩车向那里辚辚而去,这才看清那是河滩旁一片绵延近十里的果林,各色雪白淡粉绯红的桃李杏花开得正盛。踏青游人三五成群,或漫步河滩之上,或徜徉果林之中,更不时可见总角小童在河边戏水打闹。眼见这等景致,年轻士子也大是感慨,将驾马卸下了车辕,牵着它来到岸边饮起了马,自己也弯下腰,掬起一捧清凉河水一气咽下,此后又一捧捧地洗起了脸来。

    “后生,从何而来啊?”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年轻士子忙抹了把脸扭过头,看到一位布衣老者含笑站在身后,也笑了起来:“我乃游学士子,自北疆来,正欲回长安,特在此歇脚。”

    老者扬起了眉毛:“北疆?大将军漠北之战刚全胜而归,骠骑将军更是封狼居胥、禅姑衍海,小兄弟可是从朔方来?”

    “没那般远,自直道来。”年轻士子淡漠一笑,对朝廷刚取得的这场辉煌大胜,似乎并不如老者那般上心。

    老者“啊”了一声,显然兴致更浓了:“那直道不是当年秦将蒙恬所筑么?景致如何?壮阔否?”

    年轻士子一声长叹:“堑山堙谷,确乎壮阔。然则,固轻百姓力矣!”

    “轻百姓力?”老者呵呵笑了,“小兄弟,我看你甚是年轻,却如何开口便这般老气横秋,与那帮贤良文学一般?”

    年轻士子也笑了笑,向老者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便一同在这河滩游荡起来。

    “想当年,秦国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疗;可这蒙恬身为天下名将,此时不强谏始皇,赈百姓之急,偏偏阿意兴功,修此浩大工程,如何不是轻百姓力?我还听说,蒙恬临死前曾归罪于地脉,岂非为自己开脱?”年轻士子一边转悠一边说着,说到最后,语气中竟隐隐带些愤然了。

    老者皱起了眉头:“小兄弟之意,蒙氏兄弟遇诛,乃是死得其所?”

    “岂有他哉!”年轻士子淡淡道。

    老者神色间显然颇有些不快,却也并未反驳,与年轻士子又一同走了一段,这才重新开了口:“若当年始皇帝与蒙公不修那长城,不修秦直道,甚或不打匈奴,只甚事不做、专心休养生息,天下便太平了?”

    “至少,暴秦不致区区十余载便覆亡。”年轻士子语气极为肯定。

    老者笑了:“可那匈奴若先攻我等呢?没那长城,抵挡得住么?”

    “……”年轻士子微一愣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当年西周末年,戎狄侵入中原、攻陷丰镐二京,烧杀劫掠无数,我等先人险亡于胡患,死伤岂不比修长城直道更大?”

    “……”

    “我大汉自高祖至今,被那匈奴压了近百年,庶民死于胡人铁蹄下者数以万计,不得已靠和亲才勉强保得平安。直至今上即位,起用大将军、冠军侯等一干名将六胜匈奴,方使边患大大缓解,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此等功业,岂是休养生息能换得的?”

    “……”

    “小兄弟之意,我等宁可坐等邦国危难、异族入侵,也不愿为抵御外侮付出任何牺牲?建功立业只要有伤亡有死难,这功业纵然建成,却也一无是处?”

    “……前辈之言,容我思之。”年轻士子似乎颇显尴尬,低声应了一句。老者则笑了笑,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只继续与他游荡着,如是走了百十步后,士子岔开了话题:

    “敢问前辈,此是何处?”

    “频阳!”

    “频阳?那这水,便是石川水了?”

    “不错!河滩这片杏林也是我频阳闻名景致,号为杏林春眺;每逢春日,远近百姓都要来此踏青!”

    士子瞪大了眼睛:“当年秦将王翦父子的坟冢,便在这一带?”

    老者笑着点点头:“老夫家便在那边,小兄弟有无兴致同往?”

    “善!敢请前辈引路!”

    车马辚辚中,两人很快穿过了频阳沃野,步入了频山脚下那座广阔却简朴的陵园。那座高高的坟冢前,一方频阳墨玉凿成的石碑,以及碑面上的一行秦篆,也一并映入了士子的眼帘:秦故上将军武成侯王翦之墓。看到这里,士子毕恭毕敬地深深一躬。

    “王翦之墓在此,那边是王贲之墓。”老者说着向远处一指,“王翦父子之外,原本还有王贲之子王离葬于频阳,惜乎坟冢已无处寻觅了……”

    “听说了。”士子连连点头,一声叹息,“王氏三代为将,不想王离却是这等结果,让人扼腕啊……”

    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半是自言自语道:“拜谒王氏父子,也是晚辈多年心愿。几年间,晚辈南游江淮,浮于沅湘,北涉汶泗,算得游历颇广,只一直未及来这频阳,今日终是了此心愿,说来还是仰仗前辈指点,谢过前辈!”说着向老者一拱手。

    老者也还了一礼:“小兄弟客气了。只不知你多年游历,却是为甚?”

    “前辈见笑!”士子朗声笑了,满脸的自豪,“家父治史多年,晚辈便跟着胡乱读些史书,由此萌生心愿,自家也欲写一部,上起三皇五帝,下至今世,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目下已零散写了许多篇章,只是若欲全数写完,怕是遥遥无期了。”

    “了得也!”老者连连咂舌,“你来这频阳,也是欲为王翦祖孙写传么?”

    “非但欲写王氏,晚辈先祖还曾与王氏有过交谊,是故早想过来看看。”

    “小兄弟若果欲写王氏,不若在这频阳多留几日,住老夫家中便可。我等频阳乡民,个个都对王氏事迹如数家珍!”

    “既然如此,谢过前辈!”

    当晚,他便在老者家住了下来。

    不住摇曳的油灯下,士子打开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将一卷卷捆扎好的竹简逐一展开,这是他几年来陆陆续续写下的一些文字,有的已独立成章,有的不过是几段文字,有的甚至只是只言片语而已。尽管如此,他却仍极是珍重它们,几乎每晚临睡前都要重看一遍。

    他先展开一卷简册,打头的第一枚竹简上写着《秦始皇本纪第六》,简册很长,显是一篇即将完成的文章,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一枚枚竹简,落到了接近结尾的几行字上:

    “……子婴为秦王四十六日,楚将沛公破秦军入武关,遂至灞上,使人约降子婴。子婴即系颈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沛公遂入咸阳,封宫室府库,还军灞上。……”

    默念完毕,他轻轻一声叹息,将这竹简重新卷起来又捆扎好,放到了一旁,又展开了第二卷竹简,《项羽本纪第七》: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

    读到这里,他皱起了眉,这一行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于是逃避般地再次匆匆卷起竹简。

    第三卷竹简又在眼前缓缓展开了,这次是《高祖本纪第八》,此时他已颇有些困倦,是故只是跳着看了下去:

    “……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以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是以兵大败。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斩首八万,遂略定楚地。……正月,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

    困意如潮水般淹没了这位未来的史学巨擘,他刚来得及打开另一卷竹简,已伏在长案前睡着了,油灯照亮了他手中的简册,显是一封誊写下来的书信:

    “蛮夷大长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老夫身定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然北面而臣事汉,何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今陛下幸哀怜,复故号,通使汉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

    这一夜,士子睡得并不安稳,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画面接踵闯入了梦境。

    恍惚间,他仿佛来到了那座如今早成一片废墟的先朝帝都前。滔滔渭水依旧川流不息,苍苍北阪依旧逶迤连绵,那座横跨渭水如长虹卧波般的白石桥,那条周回数十里的高大城垣,以及数不胜数的连绵宫阙楼阁也依旧壮丽巍峨,然而此刻的大咸阳却是一片死寂。他看到一片白茫茫的人群梦游般出了咸阳城,来到咸阳东南的轵道上,走在最前的便是一辆由四匹白马拉动、去除了一切饰物的素车,车上木然伫立着那位末代秦王,脖颈上还绑缚着一根用来系印的丝带,怀中则抱着装有皇帝印玺的玉匣……

    不知何时,天边出现了一个刺眼的亮点,很快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画过一道火蛇般的痕迹,自东向西坠落在关中大地。一片火海倏然腾起,整个咸阳,整个关中大地都被那滔天的红焰吞噬了,无数宫殿楼宇房舍民居都化作了灰烬,无数生灵在那熊熊燃烧的火海中哀哭叫号,然而这震天的哀哭叫号中竟还回荡着一个满是凶狠的笑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望着这片火海放声大笑,一双重瞳子中写满了得意。

    渐渐地,哭声笑声变成了一片凄凉楚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火海变成了茫茫白浪,瑟瑟寒风带来了浪花的轰鸣,也带来了那个粗犷声音与另外几个声音的对答:

    “江东虽小,然地方千里,数十万众,亦足称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项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拥我为王,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项籍独不愧于心乎?”

    “项籍!认得我否?当年巨鹿之战,我乃武成侯麾下骑士!”

    “闻汉以千金万户购我头,既如此,项籍成全你!……”

    剑光陡闪,血花飞溅,那个蚩尤般的高大身影轰然倒地,一双满是凶光的重瞳子黯淡了,天地间终于恢复了宁静。

    ……

    许久之后,眼前的景致又变了。他发现自己重又来到了王氏陵园,重又来到了一座高高坟冢前,面前是一位全身缟素的中年妇人,身后跟着两个英武少年,看相貌显是她的两个儿子。那妇人尽管满面沧桑鬓角染霜,容貌却仍然极是俏丽,深沉安详的神色间更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贵气,一双明澈的丹凤眼,静静望着坟前那座墨玉墓碑。

    “公爹,惟嬴带两个孙儿来看你了。”她低声道,轻举一碗酒水倾倒在墓碑前,那上面镌刻着一行秦篆:“秦故太尉通武侯王贲之墓”。

    銮铃的清脆响动从背后遥遥传来,母子三人都微微一惊,同时扭过头,看到一个身形清瘦的白衣老者,自远处缓步来到墓碑前。尽管已是满头霜雪,然而老者的面容依旧白皙清秀;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如同暗夜中的寒星一般闪闪发光。

    母子三人没有吭声,只默默打量着他。

    “敢问夫人,可是通武侯家人?”老者轻声开了口,声音并不如何苍老,竟然颇有些女人般的柔和。

    “我乃通武侯儿媳。”妇人简简单单地回答。

    老者深沉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惊愕。

    “武成侯王离的遗孀?”

    妇人没有答话,却是骄傲地仰起头。

    “原来是华阳公主……”老者眯起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不想老夫竟在此地遇上当年始皇帝长女,天意也,天意也……”

    华阳公主也同样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中却添了一丝嘲讽:“不想,我也在这频阳遇上了兴汉功臣,留侯张良。”

    张良默默摇头:“老夫不是甚功臣,也不是留侯。老夫早已不问世事,只欲随赤松子游。”

    “天下复定之后,你为何急流勇退,何不辅高皇帝建政?怕自家如那彭越黥布韩信一般么?”

    “全身自保犹在其次。张良毕生心志乃复兴诸侯分封,然却也心知,秦政推行天下,实乃无可抵挡之大势。张良既不能放弃分封,又不愿阻碍秦政,左右为难之下,只得辞官了事。”

    华阳公主的目光中添了一丝不屑:“你将大势看得这般清楚,却还是为一己私怨逆天而行,累得天下战火绵延,累得万千生灵涂炭。灭秦之后又是楚汉相争,楚汉之后又是诸侯王争相反叛,更有冒顿单于领匈奴大举南下,重新夺走了阴山河南地;便连高皇帝自家,也险些在白登之围殒命。十数年间你杀我、我杀你,到头来换得的,却还是与大秦帝国一模一样的江山,只是早已千疮百孔。张良,你自家说说,值么?这便是你与项氏,乃至那万千复辟贵胄们想要的结果么?你心下竟不觉愧悔么?”

    张良没有回答,目光中满是失落。

    “纵然如此,却又如何?”片刻的沉默后,他重新开了口,“老夫终是活下来了,一直活到目下;不似你那亡夫,坟冢早已无处寻觅。”

    华阳公主没有吭声,两个少年却将愤懑的目光投向张良。

    “频阳王氏三代为将,对大秦可谓赤胆忠心;武成侯王离更是为挽救秦政,战死于巨鹿战场,不想而今却连处坟冢都没有。夫人请说说,他这等拼命,值得么?”

    华阳公主却仍神色淡然,她向周遭的原野环顾了一圈,云淡风轻地笑了:

    “这处处青山,何处埋不得他一副忠骨?又何须一定马革裹尸而还?我夫君,还有那万万千千战死沙场的秦军将士,他们都是为捍卫大秦社稷,为守护天下苍生而死,他们虽死犹生;你呢?你虽还活在世间,或许果能练得仙术长生不老,却又与行尸走肉有甚分别?”

    张良微微一怔。

    “世事难料。”华阳公主一声叹息,“秦灭了楚,楚又亡了秦,秦楚再融合到一起,终是成了如今的大汉。秦国是亡了,秦政却传承了下来;我那夫君战死了,频阳王氏却也传承了下来。既然如此,夫复何求?……”

    “恩怨随风吧,夫人保重。”张良叹息着,向华阳公主深施一礼,转身径自去了,銮铃的响动声中,那个白衣飘飘的清瘦身影渐行渐远,竟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落寞。

    华阳公主目送他消失在远方,沉思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两块玉璧,扭过头来望着两个儿子:“阿元、阿威,今日之后,你二人便一个去太原找白仲先生,一个去琅琊找徐福先生,他二人会带你等去见我王氏族人。这两块玉璧,乃当年阿翁与阿媪的定情信物,你俩各拿一块,日后若还能重逢,便以它相认。”

    “阿媪,那你呢?”两个少年一同伸手接过半块玉璧,眼角都涌起了泪水,一脸恋恋不舍。

    华阳公主笑了:“放心,阿媪会照看好自己。阿媪,还会回那桃花源……”

    她转过脸,望向远处的频阳郊野,大片的桃花开得正艳。

    ……

    夜色依旧深沉,油灯的光亮也依旧摇曳跳动着,年轻士子却醒了过来,伸个懒腰,站起身踱到窗前深深一个吐纳,遥望远处月光下的王翦陵园,回想起梦中的情形,一时竟有些懵懂了。他记得父亲对自己讲过,当年巨鹿之战结束后,高祖曾经偷偷潜回战场,寻得了武成侯王离的尸身,又连夜运回频阳,好生埋葬了起来,可后来不知为何,再也没人找得到他的墓了,当真奇也怪哉……不管了,正如那梦中所言,这处处青山,何处埋不得他一副忠骨?又何须一定马革裹尸而还?

    这样想着,他重又坐到了长案前,毕恭毕敬展开了一卷竹简,火光下那最右面的第一枚竹简上写着: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

    他将毛笔在盛满墨汁的石砚中蘸了蘸,沉思了片刻,在竹简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王翦者,频阳东乡人也。少而好兵,事秦始皇。……”

    写完这句,他满意地提起笔,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看到一轮明月照耀在远处那座高高的坟冢上,千百年来,这月光想是从未变过。

    后记一万年来谁著史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这是当我在小说结尾敲下“全书完”时,心头油然浮现出的诗句。

    在与孙皓晖先生的《大秦帝国》结缘多年后,经孙先生介绍,应太白文艺出版社之邀,2009年,我迎来了创作《大秦将军》的机会。在这部《大秦帝国》之后又一部正面描写秦帝国的长篇历史小说中,我试图通过刻画三代大秦将军的戎马生涯、王氏家族的兴亡沉浮,勾勒出秦国从统一天下到二世而亡这数十年波澜壮阔的历史。

    王翦、王贲、王离,秦始皇时期最为耀眼的三颗将星,他们与他们创建和捍卫的大秦帝国血脉相连,他们的家族也与大秦帝国兴亡与共。他们有幸生于那个时代,也缔造了那个时代,华夏民族绵延至今的统一文明,正是在那个时代打下的坚实根基;而他们的身上,也最集中地凝聚了当时的时代精神。

    这时代精神,是通过他们所探求的为将之道得以体现的:战乱时代,以战止战、止戈为武;和平时代,辅国治政、居安思危;国难之际,殉难报国、为国捐躯。小说中,我通过王翦、王贲统一天下的战争进程,着重刻画了第一重内涵;通过王翦平定岭南、王贲对秦政的捍卫和反思,刻画了第二重内涵;通过王离挽救秦帝国而付出的种种努力,以及牺牲于秦楚决战的最终结局,刻画了第三重内涵。

    而在此之外,贯穿三重内涵始终的,则是三代大秦将军的血气争心:唯以建功立业为人生目标,唯以追求充实的生命状态为人生理想,为此不畏艰险牺牲,即便付出一切,也不愿向命运和敌手屈服。它是将道的最深内涵,也是当时华夏先民们最普遍的精神风貌。

    一万年来谁著史。当他们的精神风貌,连同他们的功业与付出,都已在史册中模糊了两千年之后,我希望用自己的笔触将它们尽数重现,连带重现出那个时代,从而书写出一段自己心中的全新的历史。尽管它所呈现出的面目,与史书的某些记载不尽相同。

    无意标榜自己的这部小说如何“符合历史”,事实上它也的确有诸多虚构之处,尽管我完全可以亦步亦趋地将《史记》翻译成白话文,并以“还原历史”自诩,但我并没有这样,这既是小说自身对文学性的要求使然,也是自己的历史观使然,我们从来不缺所谓“历史的真相”,更不缺对历史细节一钉一铆的考据,真正匮乏的反而是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端正态度。

    以史为鉴的道理尽人皆知,然而出于种种原因,在如今的社会环境下,历史往往成了供我们恶搞戏说的对象、凭吊哀叹的废墟、指桑骂槐的箭靶、灌输意识形态的器皿,相对于我们国家的发展与社会的进步,这些并无太大意义。正是因此,我所希望做到的,是从文明进步的高度,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给出自己的评价,从中汲取有益的经验教训,反过来指导我们的现实生活,一如孙先生在《大秦帝国》中所做的那样;而在长达三年的写作中,支撑我坚持下来的,也正是这样的理念。

    三年写作,辛劳挫折焦虑困惑自不必多言,都是任何一个入流不入流的写手初涉创作时必然会遇到的;但其中尤为艰难者,却是我对自己灵魂的重铸:从一个典型的自由主义者,逐渐开始关注国家的命运、民族的未来;从一个彻底的反战者,慢慢开始正视战争在破坏之余的进步作用,领会军人那份与生俱来的自豪感与使命感;从一个单纯的秦史爱好者,渐渐开始尝试着以更宽广的胸襟来拥抱那个遥远的时代,以更长远的眼光来审视那些遥远的英雄。诚然,由于学识阅历的有限、思考深度的欠缺,这些我绝不敢自称做得很好,也有着接受各方面批评的心理准备,但它的确是我不短的笔耕生涯中,自始至终坚持的方向。

    这是我写作过程中最大的困难,也是我完成全书之后最大的收获,与之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况且有孙先生巨著在前,自己既无颜在此诉苦喊累,也无意将这部小说的问世当作何等伟业。如今的自己,心中除却理所当然的解脱感,最多的便是感恩之情,在此还是不无俗套却发自肺腑地对孙先生说一句谢谢,不仅是为他带给了我这样一个绝好的创作机会、对我作品的走向提出了为数不多却极为关键的意见;更是因为从他本人身上,以及他的作品中,我真正学会了如何看待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过去与未来,如何在自己的人生中走出一条充实而饱满的轨迹。这将是我生命中最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与动力源泉;这段长达三年的写作生涯,也将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留下最浓重的一笔。

    同时,我也感谢太白文艺出版社的领导和编辑们对这部书稿的辛勤付出;感谢我的父母,在我最落魄艰难的时候选择了支持我,成为我最坚实的后盾;特别要感谢的,还有我的同袍们:公士或、蒹葭从风、萧十七妹、谷子、上将军白起……以及《大秦帝国》书友圈的其他众多朋友,他们或是对我的剧情设计提出修改意见,或是对我写作过程中出现的知识性疑问提供了解答,他们是我的顾问、监工,更是我的第一批读者。他们的帮助与鼓励,为我提供了对于自己作品的充分信心;也正是在与他们的交流和沟通中,我认识和纠正了许多以前自己浑然无觉的性格缺陷,从而能以尽可能饱满昂扬的精神状态完成这部作品。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孙先生“强势生存”精神身体力行的实践者,他们以前是,将来也仍然会是我的同道者,我们会追随着孙先生的步伐继续前进,也希望能有更多的同道者加入到这一行列中,一同为重塑文明史观,为复兴华夏文明,奉献出自己的力量。

    一万年来谁著史?舍吾辈其谁哉!

    张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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