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在县城的一角,严紫风从一个不着边际的梦中惊醒。(
嫡宠四小姐)他坐起来,靠在床上,想把这个梦完整地回忆出来,可怎么也不能完整串接上。
他记得一开始是在一个黑暗的荒地上奔跑,远远地望见他家灰黑色的住宅,如在水墨中,隐隐约约,摇摇晃晃。接着,他看见一个光白的人影从屋子里走出来,越走越近时,他看见那是一丝不挂的如玉,含着一丝疑惑、一丝怨怒的表情。见她这个样子,他有些不高兴,他说,你怎么能光着身子就出来呢?
如玉不说话,一头向他撞过来。
紫风吓得掉头就跑,结果却一头撞在一个软绵绵的怀里,他说如玉如玉我对不起你,是我欺骗了你,那封信所说的全是真的,曹维新是我的恋人,但是她主动找我的,我跟她发生关系可……她已经嫁人了……你也别告诉你妹妹,她受不了的……他边说边呜呜地大哭,脸在她的胸脯上蹭着,仿佛有无穷的辛酸和委屈需要倾泄。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后颈椎上一滴一滴地热,有泪珠沿着他的颈背滑落下来。他紧紧地抱着她,感到她浑身颤抖。他抬起脸,却看见怀中的女人分明就是如花……他睁大眼睛,发现天是旋转的,四周站满了看热闹的乡邻,还有更多陌生面孔。
眼前晃动的是爹爹的长褂子,如花的一件好久不穿的新绸裤子,如玉哀怨的眼睛。曹维新也在,手里拿着一捆信,声音响彻云霄:大家都在,我把严紫风写给我的情书,和同时写给关如玉的信,统统念一遍,以晓世人……
他看见爹爹在曹维新的声音中,像一根木柱,直直地倒了下去。(
宅游记)他大喊爹爹、爹啊,爹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是直直地躺着,脸上的活人之气渐渐散去,变得惨白惨白……他吓得哇地大叫起来,他跌坐在爹爹的身旁,并用双手使劲去摇晃爹的身体。他摇啊摇啊,却怎么也摇不醒爹。爹的身体变得僵硬冰冷。他惊恐而茫然地抬起头来,用求助的眼光看着他们。他们却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条瘦弱的小狗,在爹的身边跑来跑去,寻找什么似的。于是,他就醒了。
紫风从床上爬起来,站到地上。他出了一身冷汗,头昏沉得厉害。他洗漱完毕,踱步到单门独户的小院里伸伸胳膊踢踢腿,筋骨也便舒活了许多。院子的墙角也有一株玉兰树,这棵树是他每天的伙伴,虽不如自家院子里的那棵生得茂盛,长得俏丽,但眼下花开得正浓,硕大肥厚的玉兰花瓣低垂到伸手可及的地方。紫风把着一株花枝,将一朵玉兰花凑到鼻子边闻了闻,一缕浸润着夜露的若有若无的清香钻入他的鼻孔,使他心旷神怡,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每当这个时候,严紫风就会想起自家院中那株更大的广玉兰树,想起了娇弱可爱的妻子如花变得日益丰满的身子。有时,他还联想起了和如玉幽会的那些夜晚,以及幽会时夜风吹落的玉兰花瓣,簌簌飘坠时发出的天籁般祥和温馨的轻响。(
总裁别太霸道了)他偶尔也会想起大学时光,想起曹维新宽大柔软的嘴唇,和她被拥抱时因失控而簌簌发抖的无骨般的身体。紫风的脸上会随时出现种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满足的,失落的,无奈的,愤懑的,自嘲的。
他这样怔站在那儿好一会儿,院门上的锁链发出一阵响声,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拽进现实。紫风便知道是负责看守他的士兵送早饭来了。紫风对士兵说,你去跟厨房说一下,我不想每天吃这黑乎乎的焦烧饼,就不能弄点包子吗?
卫兵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严先生,要不是你是我们总长的客人,哪能吃上烧饼啊!我们可只有两碗稀饭喝的。
紫风若有所思,说,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
是啊。卫兵附和道,还不如叫老先生早点到县里来当上太爷,我们也好跟着沾沾光。
这个你不懂。紫风边用手剥去烧饼上的焦皮,边说,你们总长这样做,也太缺德了。我严紫风没招谁惹谁,我爹年纪那么大了,又不适合出来做事,干吗纠缠他老人家,而且把我搭进来!
嗨!卫兵说,要是谁请我当县太爷,我睡着了能笑醒,多好的差使啊,有车坐,有肉吃,坐那儿装模作样地发发号令就行啦。
可没那么简单。紫风打了一下卫兵的脑袋,把另一只烧饼递给他,说你吃了吧,长长脑子。(
泡妞大宗师)
等到了上午九时左右,卫兵照例拎着杆长枪,打开院门来到紫风的屋子收拾碗筷,并对他说,有个省城来的人来看你。
过了一会儿,紫风惊诧地发现,黄总长带着一个年轻人进来。这个年轻人正是他大学四年同窗共读的挚友,是他那个无话不说、无事不谈的南京同学曹怀义。严紫风激动异常,嘻嘻地笑着说,没想到是你,太意外了,太高兴了。黄总长叫士兵找来一把椅子,又让上了一套茶,笑着说,我不打扰了,你们谈你们谈。就退了出去。
两个人都有些激动。
待到平静下来,曹怀义发现,严紫风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花。曹怀义当然能理解这泪水,可是他细细打量了紫风的气色和他这被监禁的住所,不禁放松来之前过于紧张的心。紫风气色很好,面色红润,眉清目朗,全然没有一个囚犯的失神和邋遢,除了一丝久不出户的落寞神情,别的好像并没有多大的伤痛、焦灼。再看监禁他的地方,根本不是监房,而只是一个坐落在军队驻地里的单门独户的小院。
但他仍然不放心,他满腹狐疑地问老同学:他们没有让你吃苦头吧?
严紫风似乎不理会曹怀义的疑虑,他没有马上解释什么,而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曹怀义是怎么知道他的境遇的,又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斗破苍穹续集:王者之途)曹怀义迟疑了一下,便把自己的“逃婚故事”又简单地“陈述”了一番,然后,他试探地说,我在来此之前和几个老同学小聚了一下,曹维新也来了,她现在过得……还好,她让我向你……问好……她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而且……
曹怀义讲这几句话几乎是字斟句酌,他发觉仿佛是自己在这些事情中,担当着不光彩角色,为自己轻描淡写的谎言羞愧难当,尴尬不已。他的手下意识地插在衣袋里,捏住了曹维新给他的那张小孩照片,但那张照片就是沉重得拔不出来。他每听到自己说一个字,就仿佛在两个人之间丢进了一个炸弹。在这种已经够糟糕的处境里,如果再知道这些,老同学能承受得了么。
可紫风似乎没有产生什么反应,低着头,不语。这就给怀义一个趁势仓促收了这个话题的机会。他开始说自己来此,受到令父和贤嫂无微不至的照顾一类的感激之言。当他提及如花难以掩饰的寂寞悲苦和孝翁日渐衰老的迹象时,紫风的脸上闪现出一大片的阴郁神色。曹怀义赶忙拍了拍紫风的肩膀安慰说:我决定回去一趟,我父亲的一个学生在这里的驻军当差,所以能很顺利地见到你。我向他问了你的情况,听说你在此倒也没吃什么苦头,我放心了不少。我托他们早点放你回家,他很犯难,说这事就是姓黄的也做不了主,没有省里的军政要员出面,不行。(
出魂记)再说,事情的根子落在于孝翁那儿呢。唉,你父亲还挺固执的,我企图劝说他,也未成功。我也没有再坚持劝,也许老人家有他固执的理由啊。
严紫风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凄,怆然说道,我的父亲,我能说什么呢。他脑子里只有自己的名节,自己的那些所谓的古板的原则。君臣父子呗,我又怎么能说服他,代他受点罪又有什么呢。要不是我仅仅是个人质,仅仅是作为对他的一个要挟,恐怕早已成为他气节的牺牲品了。
说着,严紫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来到屋子里一个简单的书桌旁,拿起一封已经写好了的信,递给怀义说,他们逼迫我经常给父亲写信,要我在信中陈述被监禁的种种苦痛,种种非人的待遇和惨无人道的折磨,以为这样就能触动父亲,令其出山。可我都写了那么多了,也未见任何动静,你说说,我们这样的父子,我简直不懂他对我是否还有骨肉之爱啊。紫风说着又忍不住哽咽了:他对我有一个父亲基本的感情吗,没有,根本就没有。我在他眼里,从来就是一个不争气的懦夫……
曹怀义接过信,粗略地看了看,果然都是陈述监狱的境况是如何如何恶劣:
父亲:这几日饭食难以下咽,前日吃了一碗馊粥,腹痛难忍,狂泻不止;天气见热,囚房昏暗烦闷,令人气息难喘;大小便均在一小面盆中,一日方可清倒一次,浊浪熏天,腥臭难忍。囚室向北有一小窗,为一尺之孔,墙外即是一肮脏小河,河中所生蚊虫繁茂,每日数以万计,自窗中汹涌而入,在我周身缠绕觅血。可怜你儿不得不终日彻夜与之逐斗。今尚未入夏,脸面及四肢已是千疮百孔,瘙痒如骨,流脓滴血……尽管至今未用大刑,但隔壁有同类“犯人”,每日被鞭笞,见其皮开肉绽,手残足跛,时闻痛苦呻吟,时闻号啕大哭,今日凌晨终于惨死屋中。看管者警告我,说倘若事情再无进展,恐怕上司失去耐心。黄总长为照顾我,已经竭尽全力,欺蒙上级,拖延时日。但爹之事连接儿之事,非一小小地方军总可以决策。不出几日,上司怪罪下来,即可与隔壁同等下场。兔死狐悲,儿虽决非贪生怕死之人,但也决非钢铁草木,每每念及老父及贱内,不禁心生畏惧,凄然泪下。
望父亲三思,从长计议,先为儿谋一生路……
曹怀义看了不禁想笑,当然他无法笑得出来。他开始揣测起孝翁的抽屉里搁了那么多未拆封信件的原因。是不是孝翁不会轻易相信紫风的话?还是不敢面对儿子被折磨的现实,不看也罢了?也许,凭他的老练,完全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毕竟紫风仅仅是政府的一个“人质”,不可能把他虐待到那样的份上。
怀义读了这信,似乎理解了严紫风不少。他在心里又开始动摇不定地想,也许孝翁该出任,这县主席总得有人当,正派人当总比邪恶人占据这位置强,何况可以解决这么多的麻烦呢。他这样边想边不无担忧地说,孝翁总是这样,问题总也无法解决的。你困在这里,尽管衣食无忧,可那不大大苦了令尊,还有嫂妇人如……曹怀义说得兴起,加之内心里对如花的关切,竟差一点说出如花的名字。严紫风并没有察觉这种细微的尴尬,而是一个劲地摇头叹气。
曹怀义从严紫风那里出来,见黄总长正笑眯眯地等在外头,便上去说了一些感谢照顾之类的话。黄总长说,如果不是很急,不妨到我这儿坐坐。
两人就在卫兵的带领下,穿过院子,搭上一辆吉普,来到军部黄总长的办公室。寒暄几句,黄总长便拿出了一份信函,说,上头见迟迟没有动静,已经怪罪我们了,黄某已是仁至义尽啊,恐怕抵抗不了几日。如果老头子再不吃敬酒,紫风先生就不可能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唉,年纪轻轻,可惜可惜,还有那么俊的小媳妇,那么多的家产啊!就这样要被一个老朽毁得家破人亡。
这番话说得语气随意,言下之意却是看得见的毒辣。黄团长边拿眼角瞟曹怀义,然后又追加了几句话,意思是,请曹先生回去劝劝老头子,这是救人积德、利国利民的大事。另外紫风先生在这里全是因了黄某个人的仁慈关照,才得今日的好光景,要不然早就没命啦。
他又补充说,哦,我们这个地方不同于南京,小地方的人,他妈的粗蛮得很,这么几年了,抓进来的,我还没见过几个硬汉子,硬汉子也都给弄残废啦。上次有个山东抓来的汉子,不肯认罪,打了三天三夜也不吭声,最后谁想出一个缺德主意,说用辣椒粉搓揉他的下身,啊呀呀,全他们的红肿了,那玩意像胡萝卜,一尿痛得满头大汗,哇哇直叫啊,最终还是服了,但多吃了多少亏啊,弄不好,从此下身就残了啊。他们要用同样办法弄姓严的,我坚决没同意,本乡人,大家得互相关照点。唉,他严紫风能好好的,不缺胳膊少腿的,我们可是积了大德啦,没被上头少怪罪呀。所以,如果曹先生有点明智和同情心的话,不妨把情况说严重些,我也许还能为严先生拖个十天八天的。
在黄团长阴森森的拜托声中,怀义驮着满背的阴凉之气离开了县城,昏头昏脑地返回了裆镇。这一夜,他久久不能入眠,揣摩着怎样向孝翁和如花叙说自己在县城的见闻。
m.pi.co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