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稹因怕荣嘉儿出事，急步向西走。戴铎和高福儿一路紧随，半盏茶功夫就到了虹桥人市，这里也并不算喧闹，只是街上一路的窝铺尽是逃难来的难民，个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还散发着一股子怪异的酸臭味。
正要发作让跟着的人去寻人，也不知道是谁得了什么信，呼啦一下，那些个难民全都一窝蜂的往前头不远处的烧饼铺里挤，嘴里叫嚷着：“好心的菩萨，热心肠的罗汉再世啊！”从铺子里出来的难民，无不嘴里塞着个烧饼啃着。
“去看看怎么回事？”胤稹回头吩咐高福儿。
“喳。”话音刚落，高福儿已经快步往人堆扎进去瞧个究竟，只一眼又快步折回来回禀，“奴才回爷的话，前头有一善人，包了饼铺正给这些难民分饼吃呢。”
“哦？”胤稹会意，刚还紧蹙着的眉头略有松散，想这光景，能有这种善心人也实属难得，心下赞叹，正要举步往前，又见高福儿眨巴了两下眼睛。
高福儿道：“爷猜那位善心人是谁？”
胤稹也未有太过上心，只问：“难不成是个熟人？”
“是熟人，爷。奴才看得仔细，荣哥儿正坐在铺子里，荣庆哥儿和铺子老板正忙着分饼呢。”
“哦？”胤稹不由地愣了愣赶上去，果然，铺子里坐着一位年青貌美的公子哥甚是扎眼，那公子正是荣嘉儿。胤稹虽赞赏此义举，可又不由的要恼她一个女儿家擅离了馆驿不算，还跑到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来。正要上前，忽又听得一声凄惨的哭叫声。
“大爷们行行好吧，别卖了我妹啊，可怜可怜吧。”那男孩扯着嗓门大哭，也顾不得水里泥里忙扯了身边的兄弟就忙着磕头，一边嚎着，“求求大爷们买了我吧，做牛做马都行，只求别卖了我妹。翠儿，我苦命的妹啊……”
胤稹也不知是被这人间惨景触动了心肠，尽发了善心一眼相中了这两个男孩，正要叫高福儿开口问价，却见荣嘉儿领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过来，一边对胤稹微露了露笑：“四哥哥来得好早，适才我花十两银子买了一丫头，权当是送瑾灵小嫂子的礼，也算是表表我们相识月余的情份。”
胤稹见荣嘉儿全没了昨夜的火气，像个没事人一样，也不好回绝，只低头看了看那丫头。相貌到也端正，脸儿黄瘦了些，一双大眼睛忽闪着透着股聪明劲。
“我替钮祜禄氏先谢过你了。”当下点了点头，收下格格这份好意。
只见荣嘉儿略推了那丫头一把，又给她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也是个伶俐的，只消一个眼神就懂了意思，往前走了一步对跪在泥地里的那两个男孩说：“坎儿哥，狗儿哥，我叫给卖了。”刚说了一句泪就下来了，“十两银子，咱就是不吃不喝尽讨钱要饭三五年也要不回来，你们要有日回了家，替我给咱娘坟前磕个头吧。”
荣嘉儿见不得这生离死别的情景，眼中湿红酸热个不行，瞧了胤稹一眼，强自镇定道：“听高福儿说起哥哥此次正有意买两个孩子使唤，何不将他们兄弟都买了，骨肉在一起也不叫硬生生拆开见不着面。”
胤稹原本就见这两个孩子情深义重，有心要买，见荣嘉儿这般说，正好做个顺水人情，便点了点头，又有高福儿见了眼色上去问价。
可眼前这两个男孩子到是有些骨气，硬是把高福儿呛得没话可说，说什么“不稀罕当人哈巴狗儿。”好叫个高福儿气白了脸，上去就要骂。
荣嘉儿见状上前一步，也不严苛也不摆谱，只是平淡里带着些气势：“要我说，你们妹子叫我买了。没错，虽是买回家去做使唤，可总比跟着你们餐风露宿强百倍，一会儿不小心又落入人伢子手里，说不定往秦淮河里哪个楼哪个坊一送，这丫头的前程也就完了。今我这位哥哥要将你们兄妹都买下来也是好意。你刚刚还说做牛做马都愿意，现儿今又翻了嘴咬了自己的舌头。若你们真有骨气，这会子就走吧。你们的家乡遭了难逃到这里，回去也没钱没地，难不成带着自己的妹子继续要饭？”
听荣嘉儿这一席话，众人都醒了神，狗儿更是眼睛一亮，忽闪着眼睛不敢信自个儿这回真遇上了活菩萨。边上的坎儿到是机灵，拽了狗儿就要磕头，说道：“这位主子说话我爱听，我们兄妹愿意跟你走。”
荣嘉儿这下高兴了，得意得都忘了形，全忘了自己是女扮男儿装的，幸好有胤禛重咳了一声提醒。她微微吐了吐舌头，顿时粉面含春。胤禛也不说话，只紧绷着脸。可刚才这位格格的话他可一字没落下，别看她年纪轻轻，说的话到是头头是道，竟不似那些宫里娇生惯养的格格，不免放心了些，只是面上依然油盐不进，好像这格格欠了他好多钱。
胤稹抬头看了看日头，已是将近午时，猛地想到传了杨州粮道千后议事的事，便吩咐高福儿：“去饼子铺把荣庆哥儿唤回来，好歹也是个公子哥儿，干不了那粗活，我们赶着回去。”一边又对戴铎说，“回驿馆让这几个孩子先沐浴用饭，换一身干净衣裳，看荣哥儿怎么吩咐，让高福儿伺候着。”
“喳。”
一行人回了驿馆，驿丞早已候在门口，见他们回来，忙迎上来道：“贝勒爷，杨州粮道寇明求见，在花厅候着呢。”
荣嘉儿立马瞪了瞪眼，没好气地呛回去：“好一个没眼力的驿丞官儿，贝勒爷大早的出去还没用过饭呢，让粮道大人等着受多大的委屈了不成？哪个官儿不是等出来跪出来的？”
这话虽刻薄了些，可胤禛此刻听着居然不觉得刺耳，竟还点头称是。
这驿丞也不敢说什么，只点头哈腰的张罗起饭食，等他们前后进了正厅，两三盘小菜，四五盘点心已经上了桌。
只见西角门一个官员，罩着雪雁补服，头戴一顶蓝色涅玻璃顶子晃晃悠悠的就进来了，在阶前一甩马蹄袖，高声报道：“进士及第，钦命杨州粮道正堂，臣寇明叩见贝勒爷。”说罢叩下去。
荣嘉儿心下就不舒服，想那驿丞见自己没名没号愣把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横了胤稹一眼，兀自往桌对面一坐也不言语。
胤稹只当作没事人似的也坐了下来，啜了口茶，答道：“进来吧，不必拘着礼。”
“谢贝勒爷。”寇明起身又打了个千儿方挑帘进来，见了荣嘉儿也不认识，又不知该不该见理，只垂手立在一旁。
胤稹手一摆，也不说明，只说：“谅你也没吃饭吧，来，一起用一些。”
既是四爷这么说了，荣嘉儿也不好摆脸色，大小到底是个朝廷命官，只是面上讪讪，只自顾自拿了茶点果子吃，一边听寇明与四爷说话。
四爷此次是奉了旨来扬州办粮赈灾的，可这些地方官员无不推三阻四，明里苦穷暗里吃香喝辣，全不顾百姓死活。说什么粮食有，就是现筹也是要多少有多少，可就是开口闭口的要银子。听听！不知道的外人准是认为这些官吏老爷个个都穷疯了，难不成万岁爷欠了他们的俸禄不成？
不管那寇明是什么来头，始终赔着笑：“如今银子没来，一下子凑不齐十万石米，翻了库底也只有五万石米。”
荣嘉儿在一旁只听得七窍着了五窍。胤稹到也不急，只淡淡瞥了一眼寇明，起身站到门口隔着帘望着院外。良久方道：“你办事到也尽心，可瞧着那些饥民，粮非买不可。”
只听那寇明又叹了口气道：“扬州府要是能拿出点钱就好了。”
荣嘉儿这回可没忍住，笑道：“我看扬州府车老爷的身上也该刮点油水下来了。”
寇明看了荣嘉儿一眼，也不敢怠慢，摇头苦笑：“不过说说而已，前月车铭还找我衙门借钱来着，说是修文庙，可其实并不是，他是给三……”突然他自知话多闯祸，不说了，只拿了一盏茶想要掩饰过去。
偏偏这会儿高福儿带着洗漱干净又换了新衣裳的翠儿进来，小姑娘瘦弱是瘦弱了些，弄干净了看着倒也清秀。荣嘉儿扬了扬手，叫站边上，又偏着头追问：“怎么，寇大人说了半截子话是叫四爷自己猜么？”
胤稹当然是句句都听进去的，只是既然荣嘉儿替自己出了声也乐得不吱声。
“回贝勒爷。”寇明红了脸，忙补道：“听说是为了送礼给三贝勒府的人，揆叙和孟光祖，说是要点缀点缀，可也只是听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三月天，他竟拿出帕子拭了拭头上冒出来的急汗。
胤禛回头与荣嘉儿对视了一眼，心下震惊。就这事明里暗里又搅进了多少黄带子阿哥，却也棘手。荣嘉儿也暗自心惊，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事居然和三哥哥有瓜葛的，荣妃娘娘一再叮嘱，皇上最恨阿哥们结交外臣。三哥才华横溢，爱书如命，这是哪根筋不对？谁不知道那揆叙是明珠的儿子，和大哥哥的关系又不一般，这三哥哥偏要跑上去抱作一团，定是疯了！只想着，荣嘉儿不免冷哼了声。
刚巧，胤稹也冷笑了一声，道：“你去见见车铭，只说四爷叫他出两万两银子孝敬灾民，开粥场。你听仔细了：一日两餐，插筷子不倒，毛巾裹着不渗，凉饭团子要手拿着能吃。杨州府地面上不许饿死一人，否则我拿他是问，区区贝勒爷是小，王命是大。大不了我先斩了他再奏明朝廷，看看是他杨州府大还是万岁爷大！”
这一席话份量可不小，惊得寇明当下站起身哈腰直道是。
荣嘉儿这还是头一回见识这阵杖，又见胤禛叫过边上伫立着不声不响的丫头翠儿，轻声问：吃饱了没？新衣裳可好？她这边看得早痴了神。只听十三哥说起这位四哥哥面冷心热，实际是个菩萨心肠，今才实实在在真的见着了，就刚才办差还雷厉风行，转眼又变软语温存，连她都没来由地安静下来。
只待寇明诺诺退去，胤禛方回过神，见荣嘉儿愣愣出神，想问个所以然又觉唐兀。荣嘉儿愣了半日才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整张脸突得又涨成了绯色，哪有她这么直愣愣盯着男人看的！忙嘻嘻哈哈指东道西个没完，一直见胤禛无奈拂袖而去才长呼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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