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那一番敲山震虎十分见效，三日后，五万石糙米装了四百多乘浩浩荡全出了杨州城。
车过宝应便入了灾区，到处是洪水过后的沼泽地，早没了人烟。马踏沙陷，道路十分难行，一天也走不上二十里地。别人到是没什么，可胤禛就怕荣嘉格格吃不得这许多苦。可这荣嘉儿到好，也不矫情，跟在他身边忙前忙后，遇到遭了难的老弱妇孺还要帮着一路分粮记档。一路上也不叫苦也不叫累，叫喝粥就喝粥，叫露宿就露宿，拿个芝麻烧饼叫翡翠珍珠饼，拿个水萝卜叫水晶糕。饶是胤稹这样御驾前赈灾治河跑前跑后的阿哥也不由的对她瓜目相看，这哪像是宫里头长大的千金。
这一行人磨磨蹭蹭了月半有余，终于眼见着要上官道了，不由得连脚步也轻松了许多。
这日傍晚，高福命停了车，来禀：“四爷，天色不早，今儿恐怕还得露宿一晚。”
胤禛掀帘看了看，问：“到了什么地方？”
未及回话，翠儿从荣嘉儿车上蹦下来高声答道：“这儿我知道，我和爹爹到过这儿讨过饭，名叫桃花渡。”
胤禛原本淡淡的神情一下变得亢奋不已，就连呼吸都是急促的，半晌才回过劲，赶忙跳下车。
一众人拣柴的拣柴支火的支火烧水的烧水，直到太阳落山才团火而坐也不言语。
胤禛见荣嘉儿这一路上愈发的安静，想着她这一路跟着自己吃了许多苦，不忍心道：“这一趟可把不曾吃的苦都吃了吧，要早跟荣庆从官道上一路回了多好。”
荣嘉儿知道胤禛只是关心，也没有丝毫挖苦嘲笑之意，也没放心上，只支着头轻叹：“我只是想着一路看到的光景，真是王孙繁华绮罗丛，农家颠沛流离所。”说着又叹了口气，复又笑了，只对那三个孩子说，“瞧这些猴儿都那么拘着假装正经，全没有当初的的伶俐劲了。四哥哥也真是的，老唬着张脸，叫人看着心慌。有歌没？翠儿，你是女儿家，给大家伙唱个歌儿。”
只一句话，几个孩子来了劲，狗儿从怀里抽出了笛子，略试了试音便吹起来。翠儿声脆，依依呀呀的唱道：“妨在黄水第几浪？忍心撒手登天去，撇下娇儿走四方，日也想，夜也想，梦里醒来哭断肠。”翠儿是动了真情，一边唱一边眼里淌了泪珠儿。狗儿也没停下，笛声呜呜咽咽继续响着，周遭的人也都安静下来。
荣嘉儿听她这么一唱心中酸楚不已，又想到襁褓中自身遭遇，不免伤心落泪，又忙着抹了泪强笑：“原是我的不是，惹大家伙儿伤心。”
胤禛端坐在草垫子上一言不发，低着头看不清他什么神情，许久后方抬起头来喑哑地说：“你们想听故事么？”
“好啊！”那几个孩子们突然高兴了，欢呼着。
荣嘉儿感激胤禛帮着解了围，赶忙转过头背着人迅速擦了擦眼角，又转回来。
只听胤禛已开始委委道来，说的是一个皇子帮着皇帝老儿做事，被派到淮安来视察黄淮河。
那年黄河发了大水，皇子带着长随去了河堤，没料想大水就这么排山倒海的下来了，让人避之不及。到处都是人哭狗叫，一眨眼便淹了整座城。那皇子与仆从淌着四尺深的黄水回了衙门，怎料那些狼心狗肺的官吏大夫只顾着自己逃命，早开走了官船。幸得仆从忠心护主，抱着一口大缸护着主子顺水漂……
可越往下说荣嘉儿就越不是滋味，又见戴铎和高福对视了一眼，她自己也和边上的荣庆对视了一眼。那故事她知道一些，原是十三哥闲时与她说的。本就觉蹊跷，现在听来就更加奇怪，猛得想起荣妃无意中说起康熙四十三年四阿哥赈灾险些命丧黄河的事。心下怀疑，莫不是同一件？又看见高福的脸变得惨白，胤禛本人连声音都透着一股凄凉劲就越发肯定了。
又说到主仆二人，一个在水缸内，一个在水缸外，水里漂来什么就吃什么，不管生的还是熟的，直到筋疲力尽昏倒在岸边。再醒来时才知道是位姑娘救了他们——
此时，戴铎站起来捣弄着吊锅里的猪肘子。荣嘉儿明白那是他意在岔开话题，也帮着圆场：“这种事戏里都是这么说的，皇子落难民女救。四哥哥是想说这皇子后来瞧上了那姑娘，想收做福晋，可门第之差身份有别，多有阻碍，好事不成。可是这样？”
她只想胡编了事。没想胤禛到是愣怔了好一阵，自觉失态多言，这事要传出去被别的阿哥们听去还不知道要鼓捣出多少祸事。又拿眼多瞧了荣嘉儿一眼，只见她神态自如，正扯着白馒头就着茶。
格格不喜油腻，只是胡乱塞了些干粮就嚷道：“天晚了，明早还要赶路呢，早点歇了吧。”说罢一众人才起来，各自帮格格和四爷铺了毡子躺下。
胤禛却是睡不着，躺在毡垫上望着墨蓝色的天空和繁星出神。荣嘉儿也没有睡着，在毡子上翻过来翻过去，想这些天来自己的各种情绪没来由地烦心，又一转身见隔着一棵树的毡垫上躺着的胤禛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竟正毫不避讳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由猛得一跳。这回她没躲，也这么傻愣愣地回望他，她定是脸红了，心跳得这样厉害。
想想这么一个人，吃得下苦咽得下气，为太子爷忙里忙外，为百姓焦心焦肝。可谁都不是傻子，她荣嘉儿更不痴不傻，人情世故又不是全不晓得，有些事啊你出不出力都不讨巧，还招忌。外头官场和里头宫闱有时候是一个道理，外头堂皇里头尽是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这些人见事就躲、见人就笼络，有时候又都似长了三头六臂，眼睛瞪得血红，愣是等着看别人的差池。
光想想四贝勒爷这趟扬州城走马灯似地办苦差，为太子出死力，可太子胤礽也只是个只知风花雪月扶不起的阿斗，真真叫人寒心。
胤禛见格格这样的目光，也不躲，自然也不敢再动。那神情分明是多了诸多情绪在里面，不免他那里多了心。这格格个性出众，原是最难调治的，各宫的嬷嬷暗达不敢惹也唯恐避之不及。她和温恪、敦恪一同长大，自有着不同一般的情义，又和郭络罗家的格格性情极为相投。为给当时重病的太皇太后冲喜，万岁爷将郭络罗芊芊指给老八做嫡福晋，荣嘉格格又哭又闹，宫里疯传荣嘉格格为八阿哥疯了，可她自个儿却丝毫不关心这些传言。她是个真性情的人，可就是太真性情了，在宫里未必是好事。
想想免不得又皱起了眉头，轻叹着坐起了身子。
戴铎看胤禛坐起身，也没吱声要茶，正要走过去，边上的高福扯了扯他的衣角，做势勿要打扰。四爷手下的贴身随从，这点眼色没有可算是白混了。
“我想着，明儿我们分道走。”胤禛抱着膝头道：“我和荣儿带着狗儿坎儿走西路，去看看上游高家堰黄河大堤。你们押粮车去淮安，荣庆也跟着一起，然后在桐城会齐。”
荣嘉儿心下得意，可又赔着笑打趣道：“四哥哥是怕我跑了，要时刻栓住我？”
胤禛到也坦白，板着脸接过她的话：“是了，走了你，我难向家里老爷交待。难不成我还指望高福还是荣庆哥儿能管住你的腿？就算是太上老君和李天王也降不住那孙行者，非得让玉皇大帝请西方佛祖不可。”
这话原是不错的，可从胤禛嘴里说出来到别有趣味，直惹得边上的人嘻嘻哈哈了好一阵，那杨州城里买来的狗儿坎儿越发跟个猴似的上窜下跳。荣嘉儿不服气，可却不恼。她只撇开头佯装看了看远处的河堤，似是无趣的一扭身倒在自己的毡垫上翻身背对着这些人不再言语。
第二天一早，胤禛和荣嘉儿便上了路，狗儿坎儿在前头走，牵着一头健骡驮行李，胤禛和荣嘉儿各自骑了一匹马，又带了吃食银两，一路往高家堰走。
这愈走地就愈是荒凉，断垣残壁里只露出些屋脊在沙地上。胤禛虽说要到上游看堤，其实他自己晓得，当年救他的女子身上有自己的遗子。皇子中就凭他的子息艰难，只留得弘昀弘时两个儿子，长子弘晖前几前暴病殁了，次子弘盼也只活到三岁。这些心思又不好讲出来，格格是个大气的，虽不似传言中那般蛮横，可人家到底还是个清清白白未出阁的姑娘家。
再往前走了一里，胤禛脸上似悲似喜，连眼眶儿都湿红起来。
坎儿最先发现了异状，忙不迭地问：“四爷，您怎么了？”
荣嘉儿这才发现身后胤禛的异样，忙勒了马。
只听胤禛的声音异常悲凉，煞白了脸：“你们不是想要知道那故事的后来么？那姑娘就死在前面那棵老柿树下……”
这一语不要紧，惊得狗儿坎儿可不轻，他俩都瞪大眼睛瞧着胤禛。只见胤禛悚悚颤抖着下了马，一直走至那柿树下，抚了抚那里烧得焦黑的树皮，黯然神伤。
“是烧死的！”狗儿一下子明白过来。
“天呐！您就是那位皇子！”坎儿也叫起来。
胤禛突然眼中涌满了泪，颤抖着唇，道：“可我那时候就在不远处，就在不远处啊……”一行泪巴巴的就掉出了出来，“这可是我的恩人呐！”
荣嘉儿头一回见胤禛表露了真性情一时悲从心生上前扶住他，不忍道：“哥哥莫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她救了你也是给自己修了福祉，来生定能投个好人家。”
胤禛心下感激，遂抓了她的手，默默起身。这两人对望彼此，一霎间似有千种情愫千种感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由着荣嘉儿一手牵着人，一手牵着马往夜色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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