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那里一路去了沁芳阁，见院门紧闭只敲了铜环，一个看上上去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才只开了一小条缝向外张望了一眼，又掩了院门往里头去回报。只片刻便有墨玉亲自出来往里头迎。
“格格可安好？”高福只小声询问。
“嗯。”墨玉只沉声应了一声，也不多话，便又命人关了院门。
高福心里狐疑，想这丫头和自己打什么哑谜，又不好多问，只进了正厅见了荣嘉儿打千问安，递上那支青玉狼毫并纸条子，猫着腰回话：“四爷让奴才给格格送笔来了。”
荣嘉儿心里纳闷，好端端地送什么笔，抬眼看才觉那高福手中的那支青玉狼毫乃是旧物，虽已洗净可到底还是墨迹分明。
她拿在手里瞧了瞧，放在桌边，敛了神问：“你辛苦了，你们爷这厢可好？”
高福回：“四爷一向都好，近日里和十三爷忙于户部的事，日日也忧着心。万岁爷在园子里拨了万福堂给爷，现王爷只在那小住，府里也甚少回去，只说是去澹宁居回事方便。”
荣嘉儿自然是听说了这些的，刚荣庆来时也说了许多，他争气，晋了御前行走，这下要彼此照应到也方便。等高福辞了，荣嘉儿才往自己屋里去，只将胤禛捎带来的纸条子铺在塌上矮几上出神，那‘放心’两字似有如千言万语一般，不觉五内翻腾。他只道让她放心，她便放心，可若她负了这番苦心到是如了那些狼子贼心的意了。她只对着这张纸笑，又羞红了脸，边上墨玉与素心瞪着眼互相对视了一眼，格格定是闷坏了，这纸有什么好看的，能乐成这样？
“咳咳！”荣嘉儿清咳了两声，横了那两个丫头，好生收了在妆盒边的紫檀木盒子里，这些时日郁结的心事居然松散了不少。
转眼，七月节已过，连着几场雨，秋风渐起。
胤禛和胤祥他们越发没日没夜地苦干，七月底前，国库还银已是四千余万。只是魏东亭死了，外头的传言甚是难听，一条白绫愣是被欠下的巨债给逼死了。那魏东亭是老臣，当今皇上乳母的儿子，自幼就和皇上在一处读书玩耍，号称熙朝第一侍卫，自康熙元年就侍从在侧，与武丹、穆子煦、曹寅、狼瞫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情份自不比别人。他这么一死，可说是满朝震动，一听到消息康熙帝就把自己关在澹宁居里整整大半日，不叫茶，不叫食，不叫伺候，连成日里在跟前的李德全都被赶了出来。急得一干臣子阿哥乌压压跪了大半个院子。
眼见着八月十五就在眼前，可康熙这回下了旨，说是今年的中秋家宴就在园子里办，一切从简。皇上不高兴，可中秋家宴还是得张罗，虽不比往日热闹，可扎兔儿爷、制桂花糖、馒头、寿桃自少不了，这些活也够让园子里的太监宫女们忙里忙外的。
天气见了凉，荣嘉格格也一日比一日精神起来，她原只是心病，又恐再遇太子，只躲在住所不敢出来，可这些时日是真的把自己闷坏了。荣妃那里请了太医也只说是是中了暑热，肝火郁结所致，只吃着上清汤慢慢调养，待暑热天过去也就好了。
那日天清气爽，让人在庭院石桌上摆了瓜果香梨，泡了茶，便有人来报，说是八福晋来了。
那郭络罗氏也不叫请径自进来，只是人还未见，声音到是清脆如铃，一声娇笑声由远至近：“哎呀呀，我只道是荣丫头人大心也大了，愣愣的八贝勒府下了帖子也称病驳了不来，没想是窝在这好地方。”说着只见她人已转过廊子，由帖身的丫头香云、篱裳扶着上前，只见她一身正红旗装，头上扎着现下流行的软翅头，翅中心垫着朝阳五凤桂珠钗，两边各有精致步摇，皆是点翠，另有一把蝴蝶牡丹发簪攒在脑后，天仙似的就来到了跟前。
那八福晋上前便携了荣嘉儿的手，只一味的看，道：“前些日子递了帖子，原是想让你过府来热闹热闹，可没想你病了。这段时日府里头忙，又怕你病着心烦就没来瞧你。现下才得了空，又听说你好了些，来，让我瞧瞧。”又拿眼上下瞧着才又展了颜，“到真是好了，脸上了也有了颜色。”
“你那里消息到也灵通，谢谢你关心了。”荣嘉儿让了坐，看了一眼郭络罗芊芊边上站着的篱裳，笑问，“你可还好？到是清减了些。”
篱裳上前福了福，低低地笑了笑：“奴婢谢格格挂心，奴婢很好。”
芊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荣儿拐着弯骂我呢！怎么跟了我的丫头偏偏就清减了，是我对她不好么？”又指着墨玉笑，“我瞧着墨玉这丫头到是胖了些，这是怎么说的？”
“这是哪里话，你我之间还需要抬这杠？到好了，原是我的丫头我到不能问一句了。”荣嘉儿嘟了嘴，又赏了几个丫头果子，才亲自递了茶给芊芊，“我也劝你一句，千万别说墨玉丫头胖了，说不定你一走又嚷嚷着不肯吃饭。”说着一干人笑了一回。
芊芊意味不明地瞥了篱裳一眼，掩嘴笑笑：“这丫头原是你的，终是旧主，我也少不得要和你说一声，我做了主，年后就让她跟了我们爷，知根知底的总比外面的强些。”
这到是没想过的事，荣嘉儿只瞅见篱裳那里头低得更低了些，边上站着的香云到是白了脸，她也不计较，只笑问：“你肯？”
“肯又怎样，不肯又怎样。”芊芊那里只冷冷地笑，转脸又有了精神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只问了近来吃哪些药，做些什么，便又拿了茶喝。
荣嘉儿见她说了一通后又安静下来，眼中又有闪烁之意，笑话她：“怎么？如今当了一家主母说话做事都透着精明，你要是对我还掩掩藏藏到真是负了我们多年的情分了。莫不是庄子上又有什么话说，这年前的红利要欠我的？”
郭络罗芊芊到也未觉尴尬，只放了茶碗笑了笑，挥退了身边的人让她们各自去吃茶说话，才又说：“你的，我自然不会少你，就算他们少了你的，我也会用自己的体己贴了也要给你。这么多年你也是知道我的，我只拿你当自家姐妹，也定不会和你弯弯绕绕。只有些事，我想着也该和你说说，才不负我们多年的情分。”她那里显得略有些颓唐，又着实是烦燥不已，只又闷头喝了一口茶，叹道：“这些姐妹里，你我都是同温恪、敦恪一同要好的，要说到兄妹间，你和十三弟与十四弟更是亲热，有什么话都能说到一处去，这两个兄弟说话做事自有一套，可要说老练，毕竟还是年轻。”
“这是怎么了？”荣嘉儿听这话心里却不明白，只顾着笑，“瞧瞧，八福晋可是要在我这沁芳阁里当帐房先生了不成？”
“我且不与你说笑。”芊芊正了颜色，“有些事，你知我知。我也不瞒你，前一阵子八贝勒忙里忙外，个把月都没一天闲功夫，现下除了接见各旗旗主，分派旗人年例银子，接收各个皇庄交纳贡品，又兼管筹备宫中过节的差事。可我表哥和十弟那里的事也没个消停，想想也寒心，嫡亲骨肉兄弟，四哥那里竟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四哥怎么了？”她佯装不知，只问。
“还不是为了户部的事！”
“户部的事也是你我能管的么？”荣嘉儿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要用着她与十三爷的亲厚让她去做说客，头一个怕的就是这郭络罗芊芊。她恐避之不及，那位到好，还真来说上事了。
“我知你的心思。”郭络罗芊芊叹息道，“原这些话确是不该说，可都是些可怜人呐，外头的大臣们见不着面够不上话也就罢了，只是，十弟那里到底是自家的骨肉。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和你这么说一说，也是你我亲厚不比别人。”
荣嘉儿安抚道：“是了，我明白。可是芊芊，旨是皇上下的，银是皇上要讨的，四哥也好，十三哥也好，只是拿着旨意办事罢了。自家骨肉，哪有不亲的，我可听说连曹寅这样的老臣为了还债还把自家的庄子田地都卖了，本就是天家国库，也不能叫外边的人独看天家的笑话不是？”
这话引得郭络罗芊芊一声冷笑：“这理我爱听！只不服气毓庆宫那位爷，凭什么他太子爷就可以欠着国库的银子不还，偏盯着其他阿哥们。他那里装模作样每日往户部里跑，装着幌子抢着自家兄弟辛苦功劳，我可真替四爷十三你不值。十弟是个粗野性子，嚷嚷着要学魏东亭呢？”
“他浑说，你那么精明一个人也跟着浑说！”荣嘉儿啐道。芊芊这话棒里带刺，怎么都不好接，不装糊涂还等什么时候，“十哥那里会还不上？我不信，好歹还有八哥和九财神帮衬着呢。”
“放屁！你还真能听他们瞎编，我表哥算什么财神爷，那都是外头人混说嚼舌头的！”芊芊骂了一回又怔怔看着边上莲池里残余的荷叶，说道：“我也知四哥与十三弟在部里做事的难处，可叫外人眼里是怎么说的？还有那个连科甲都不是的田文镜，嚣张跋扈得什么似的，不就是仗着有四哥和十三弟撑着腰么。他那么端正为什么不敢去问问太子手里的债务，我着人打听了一下，太子爷那里欠的四十五万两银子还在那亏空着呢，可就是没有人敢去问他的话催他的债，外头的话难听得很，只说是四爷与十三爷巴结着太子储君，只是为了自身的前程。”
“这都是些什么浑话！快别再说了。”荣嘉儿盖了茶碗，道，“谁不知道那位爷是什么样的人，紧要关头装傻充愣，又听不得一句歹话。那田文镜虽被革过职，可现如今到底是四哥的门下，都是骨肉，何苦要为着那位爷较劲。”她虽烦被扯进这趟浑水里，可到底是事关胤稹，也不好袖手旁观，又露了笑，软语安慰眼前的八福晋：“你也不必为这些事恼，自有该管的人去管，若是你我存了这些心思，必又生事端。要是十三哥来时，我也会告知他做事上多些分寸，也莫要叫那些臣子们暗自笑话。”
芊芊立刻露了笑颜：“我只当你要与我装憨儿，没想还是荣儿最体贴。”又拉了她的手，神神秘秘地靠过来说，“前儿个，我还听人说，皇阿玛有意要把你指给十四弟，你可知了？”
说到这，荣嘉儿猛地抽回了手，她这一个月来都称病闭门谢客，没想外头这邪风已然吹到八贝勒府里，不由脸也红了，嗓子也粗了，冷笑道：“我道你是同我一处大的姐妹，嫁了人自以夫家为重也是个道理，可你到好，偏用这样的话来戳我的心肺，你若还念及你我的情分，就不该和我提这样的浑话！”
郭络罗芊芊见她恼了，定了神，急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生了气。外头可都传遍了，我只当了真，只想着十四弟人品贵重，与你年龄又相仿，感情又好，难不成你不知道十四弟对你的情义？又或是你对他没有这个心？”
听她说外头传了个遍，荣嘉儿又急得上了火，眼圈儿不觉湿红，连声音都变了腔调，急问：“外头都知道了？可若是皇上真有此意也早该下旨，额娘也不告诉我，何苦只瞒着我一人？”又址了芊芊的手过来，脸一分分地白下来，问，“那时你未嫁，常说：惟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芊芊，你都忘了么？”
可郭络罗氏也只是叹了口气，似是被撩拨起了心事难免黯然神伤，全没有了平日里的霸气：“你到还记得，只是说说而已，做不得数。只要是挤身进了这皇家，便由不得你我。一心人？”她惨淡地笑了笑，接着说，“何其难呐！只好在十四弟那里还未娶嫡妻，你也要为自己好好打算，凭你这样的身家相貌，嫡妻的名份才不叫委屈了自己。”
她这样的身家？
荣嘉儿只在心底冷冷地笑了。她这样的身家，她的生父前朝为官，见她一日日大了也不向皇上提及要她家去……
只兀自发呆，见墨玉快步走过来报，说是八爷府里来的随从海顺儿求见，遂叫了进来。那小太监给荣嘉儿见了礼，又给郭络罗氏打了千，只站在一边不吭气。
郭络罗氏瞥了他一眼，垂了眼抚着自己修剪得如尖笋似的指甲，慢慢开口：“有什么事回了吧，荣格格不是外人。”
那海顺才开口回：“回主子的话，十贝子和许多官员，抬着家当在前门大街叫卖，遇着了田大人，正打呢。四王爷那里来了人，把八贝勒叫走了。”
这下可把郭络罗芊芊和荣嘉儿都唬了一跳，郭络罗芊芊花容失色，惊跳起来：“什么！”
这可是疯了么？皇子的身份何等尊贵，这十阿哥可是疯魔了不成，一个阿哥跑大街上卖家当，这不是让老百姓看天家的笑话吗？还为了追缴库银的事殴打朝廷命官！这不是公然抗旨么？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这还得了！
“备轿！”芊芊急了，忙让墨玉去叫了篱裳与香云，她那里只想着这事若是牵扯到八爷九爷，那就更了不得！
“墨玉，去前面回一声额娘，我与八福晋一同出了园子，让不必挂心，天黑之前回园子。”谁说荣嘉儿不急，来不及更衣叫上素心紧随着郭络罗芊芊也上了轿，一路直往前门大街去。
待她们紧赶着到了前门大街，该散的人都散了，只留了一地的朝珠，另十爷府上的家丁还在那儿收摊子，这阵仗光看看都心惊肉跳，珠玉琉璃、家设器具铺了整整一条街，就连皇上赏赐的物件都摆了出来。
这可真是自寻死路，荣嘉儿只想想这样的情景就不免头疼。这些阿哥里，就属十阿哥的性子粗陋，从小连书都读不像样，只知一味贪玩耍狠。可谁都知道十阿哥生母温僖贵妃美艳不可方物，又是孝昭仁皇后的妹妹，家势显赫，入宫没多久即册为贵妃，这还是大清入关后的头一遭，就连当年圣祖皇帝的孝献皇后都没有过此殊荣，可偏偏这么有才情的奇女子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草包。
又问了这些家丁，才知胤誐让家奴抽了田文镜好几十鞭子，现田文镜被胤祥接到府里疗伤，胤誐也被八爷带走了，这地上散落的朝珠是田文镜的。忙叫人也一并收了，送十三爷府上去。荣嘉儿与芊芊才话别，芊芊回她的八爷府，荣嘉儿往十三贝勒府。
到了十三贝勒府，也没等报便一头冲了进去。胤祥在书房亲自照顾田文镜，因是外臣她也不方便进去，十三福晋兆佳氏陪着荣嘉儿就坐在外间。
“幸好我们爷这里最不缺跌打伤药，那些药都是蒙古大夫配的，奇效，不出三日伤也就好了。”兆佳韫莞瞅了瞅里面的动静，又烦心地轻叹了一声，“十哥也真是，能把人打成这样。”
话音才落，一个身影走进来，依然是一身朝服，身后跟着年羹尧和狗儿。他走进来，看了她们一眼，直挺挺地定在往书房内间的门口。
就听里屋的胤祥说：“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人家都不愿意干的差事，你偏要去做。现在可好了吧，得罪了大臣又得罪贝子，欠款还没着没落，死的死，伤的伤。”
那话是对田文镜说的，可语气怪得很。胤稹也没多想，只吩咐年羹尧叫把田文镜抬走。
胤祥火了，连声音都听着不对：“他这么重的伤，能让你这么抬来抬去吗？四哥是以为我没事找事？我是可怜田文镜，难怪别人都要说你冷面冷心！”
这是怎么了？荣嘉儿与兆佳韫莞对视了一眼，走上前去，这话说得极重，可胤祥一向最敬重他的四哥，断不会与胤稹这么说话。
只见胤稹只是愣怔在原地，脸是铁青的，那双黑眸子里如同闪着寒星。
“十三哥，你说什么呢！”荣嘉儿也不再避及什么男女，快步上去嚷道。
里屋的胤祥睑了目，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胤稹那里也不言语，只目光灼灼地盯着胤祥，又站了片刻，胤稹一转身，几乎与荣嘉儿擦身而过。荣嘉儿急了，追出去，也管不得许多上去一把抓住胤稹的衣袖，急问：“这是怎么了？你和十三哥怎么了？”
他不回答，沉着脸，抬头望了望天，天色已暗下来，月将中秋，秋高气爽，可如今心却冷成了冰。他拽了她的手，慢慢扯开，抽了身就走。
“胤稹！”荣嘉儿大叫。
可那背影只是略顿顿，还是走了，毫不留情面。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