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荣嘉儿无事只在园子里逛，一直逛到了无逸斋，看着门口的匾愣愣发呆。这里很安静，可就这样的安静却让她感由心生，恍惚间似有朗朗读书声就在耳边。自记事起她就爱往这里跑，每每皇上带着后宫众人往园子里住时，阿哥们每日必到无逸斋读书。她和芊芊、温恪、敦恪就坐在园子里的海棠树下等他们下课。
可就这几年里，大的都大了，嫁的都嫁了，建府的都建了府，这院子是愈发的冷清了。
她这里抬脚进去就停下来。八阿哥胤禩就立在书橱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翻看。还是一身月白的长衫，举止一同平日里温文尔雅。
荣嘉儿转身便要退出去，可身后的人却突然说：“来了就走？”
她这里停了步子又转过去，胤禩只浅浅的笑，“我猜这宫里见了我就走的只有你了。”
荣嘉儿面上过不去，可依然不行礼，只淡淡道：“四哥和十三哥在户部忙得脚不着地，八嫂还说八阿哥忙得个把月都没一天闲功夫到是匡我了。我看八哥还有功夫在这无逸斋里找书看，到是悠闲得很。”
胤禩也不恼，只笑，拿了书便踱着步子往前走了两步，说：“前朝自是四哥那里多担待些，这中秋节一过完，我这里到有几天功夫。府里竟是找不出一本像样的临摹，想是这里有，就来无逸斋里看看，这不是么。”说罢又扬了扬手里的书。
荣嘉儿本就无事随意走走，见他这么说也不想争论什么，只福了福，想要告辞。
又被胤禩叫住：“昨日的事我回去后想了想，有些话说得确也不恰当，望你莫记到心里去。”
这话说得唐兀，他原可以不提的，这一夜不提便也放下了，何苦自己心里找不痛快。
荣嘉儿微微皱了一下眉，回：“我早忘了。”
他那里点了点头，“外头的传言——”他顿了顿，瞧了一眼荣嘉儿，又说：“你自是不必放在心上，白白气伤了身子，十四弟的心思也就这样，断不会让你委屈，可你若不愿我自想办法。”
她这里不由怔住，她病了这几天难保不会有人嚼舌根，只是他那里竟对她这么直言了，却是荣嘉儿万万想不到的。心里禁不住猛跳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接下去说，又想起宫里头风言风语总是不断。八阿哥、十四阿哥……现在又有四阿哥，前世她一定是欠了这些人的债，今生这些人就是要来缠住她的！
她默默的想着，罢了，有些事还是早了早好，省得大家都越来越不自在。
“八贝勒爷过虑了，荣儿何德何能叫哥哥们个个都牵肠挂肚，忧心劳肺。哥哥们前朝事多忙碌，荣儿在后头守着四四方方的天，只这无忧无虑的日子不定还有多久？故现下，荣儿断断是不愿去想的。芊芊那里对贝勒爷一往情深，贝勒爷是知道的，昨日里阖宫上下都知道芊芊的陪嫁丫头香云有了喜，还没有恭贺贝勒爷呢。只求，这一路走着，贝勒爷别薄待了芊芊才好。”她慢慢福下身去，话里透着冷淡，脸上却露了笑，话也说得婉约柔和。
她见了他从不行礼，说话也从不是这样的。一句一个‘贝勒爷’让胤禩白了脸愣怔在那里，可脸上的神情只一闪又恢复过来。等荣嘉儿再看向他时，那张时不时都带着笑的脸变得冷淡了不少。
恰有胤禩手下的小太监福子在门口一闪，许是见了墨玉与素心站在院子里，又觉不便忙转身退下。
可巧荣嘉儿眼疾见着了，叫道：“是谁？你主子没教你规矩？见了主子不行礼还要绕了道走。”
这福子才又转回来，见他上前急急地打了千道了吉祥，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便知他心里有鬼。
荣嘉儿不免冷笑：“都说八爷宽厚待下，瞧瞧，连调教出来的奴才都不一样。你来见八爷，可巧你们爷正和我一处说话，你藏着掖着是做给我看么？”
福子这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只磕头求饶，说是原不知格格在这里，才冒冒失失地跑进来。
胤禩见他这样便不喜，平日里看他也是个伶俐又忠心的，可怎的现下就这么窝囊。他这里冷了脸，问：“有事说事，爷这里找本书就回去了。”见荣嘉儿只冷眼瞧着，也不好做得太难看，只让福子照实说。说是康熙那里正议事，且身子不舒坦。说是传了众位大人，并太子与四阿哥都去了澹宁居。
胤禩问：“是怎么不好？昨儿不是好好的？”
福子回：“回爷的话，听李暗达那里示下，万岁爷一夜没好睡，听说曹寅曹大人上了份请罪折子，万岁爷开恩遣了太医去看，太医回来说，说，也就这几日里的事。”
这话让屋子里两个人顿时就愣了。魏东亭的事才落下帷幕，又紧跟着曹寅……
荣嘉儿与胤禩不免对望了一眼，他俩谁都知道，这样一来，康熙不定怎么伤神呢。
又看荣嘉儿面上依然狐疑，胤禩知她又多了心，遂问：“还有什么事？”
福子忙打了千儿，再回：“回爷的话，奴才还听说……听说……听说曹大人身子一直不好……虽是还了国库的银子，到底是身心俱伤。”说这话时福子不禁缩了缩脑袋，声音轻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像随时就有人把他的脑袋抵喽走似的。
可话虽轻，听在耳朵里却嗡嗡直叫个不停。可这话断是不能浑说的，也不能不当个事。
胤禩摆摆手，叫他退下。只与荣嘉儿两人立在屋中，这两人又不言语，兀自愣愣出奇。忽然间便觉双腿就如同灌了铅似的无法挪动，荣嘉儿只攥紧了手里的丝帕，刚还在心里起了誓说要不再掺合这些阿哥们的事，把那些断不该有的念想全都抛掉忘掉，转头笑一笑，她还是原来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她。可现下依然纠着心。
可好了，死了一个魏东亭，紧接着又是曹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些人都等着看笑话呢。不是为了国库欠银的事吗？昨晚的中秋宴上十阿哥就生生搅了宴，今早又听关这消息，怎不叫人心惊肉跳。
“阿哥们的手段我是清楚的，荣儿不得不提醒，往后八哥但凡是要用这招，用的奴才可自要当心。”她说的平淡，垂了目，掩了神情。
胤禩嘴边浅笑，也不慌也不忙，说道：“我只当你是知已，也不曾对你有所忌讳，你懂，自然值得。”完了，胤禩这里转身便走。
你懂，自然值得……
那一刻，荣嘉儿只觉眼中酸涩难耐。
澹宁居那边或坐或跪了一票人，但凡是忐忐忑忑坐下的，回了话不免都要跪下，就连张廷玉与佟国维都免不了。康熙脸色苍白，歪在枕头上喝着参汤，底下胤礽与胤禛垂手立在一边。
康熙的话里很明白，这债追得太苛刻，总说着应该找个变通的法，也不能生生把人逼到绝路，到底是朝廷命官，说出去叫后世人怎么评定？
他那里直指着胤礽骂：“你们办差难，朕心里清楚，不过有些事情不能蛮干。胤誐那里变卖家产，弄得风雨满城，又大闹中秋夜宴，这成何体统！失了皇家的体面可怎么说？就拿魏东亭与曹寅来说，他们欠的债，你跟朕几次南巡，不知道他们的钱是怎么花的？怎么朕亲笔朱谕给魏东亭，叫他缓缴欠银，你们还是一日三催？要不是这么逼着，魏东亭能一根白绫吊死？还有曹寅，眼见着吓破了胆，也就这几日里的事，可那都是大清朝的老臣！”
胤礽连连称是，赔着小心道：“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想得不周全。”
康熙冷笑一声，说道：“不周全？依朕看你是想得太周全了。”遂又不理会胤礽只问四阿哥胤禛，“朕原以为你是个刚下不阿的性子，这国库的欠银单只这几个人欠着？阿哥们的呢？都以为闹一闹吵一吵就完了，就等着朕下个诏书免了他们的欠款？何为以社稷为重，你不懂这个道理？”
胤禛只低着头，口中说着：“儿臣懂得，让皇阿玛忧心，实是儿臣的罪过。”可心里确明白，康熙这话明里是说给自己听的，可实际上是说给太子听的。皇上那里既不下明诏，又要变通，还不能叫人有侥幸心，又不许逼得太苛……这“圣意”，就是冲着太子、三阿哥胤祉、十阿哥胤誐他们欠下的债，皇子们把债还清了，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康熙又说：“曹寅那里朕已命了太医尽心照看，能度过难关是好，若是真如太医所报，你们都该拿出点阿哥的样子。胤禛，你回去要叫胤祥知晓。我看这欠银的事，十月前交差也差不多了，让朕少操这份心，就算你们尽孝心了。”
这‘圣意’可真是叫人战战兢兢，坐立不安呐。就看那太子胤礽就知道，他就算是辞了出来时仍是糊里糊涂，眼也直了身上也发虚了，直嘀咕：“你说皇阿玛这是唱得哪出啊？又要体恤朝臣，又要追缴库银。老四啊，这事你说怎么办？”
胤禛也不便多言，只安慰：“皇阿玛为老臣子们伤心也是天子至情至圣，只老十昨日那事，火上烧油，实在是不成体统，皇阿玛那里气还没消，事还没一刻消停，难免上火。”
“可皇阿玛说了十月底就要交差，我那边庄子里要待到年前才能把银子收上来，这可怎么是好！”想着又急叹了口气，只往自己的韵松轩急走了去。
胤禛自也是全无心思，只蹙着眉低头想事，一直走到万福堂时有宫女上前福了福，禀：“王爷吉祥，回王爷，荣格格等候多时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