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万福堂的殿内好几处都摆着矮子松,莫不都是青青翠翠,虽没有别处的姹紫嫣红,阳光斜过来时,却也是清清爽爽。
胤禛瞧着殿里的身影,一抹碧色站在那几盆矮子松前,清丽娴静,便往里走。荣嘉儿自顾自痴想着心事,不知人已到了身后。胤禛那里瞧着,又想到她病中叫自己的名字,心里竟只有黯然和凄凉。
“来了很久?”他开口问。
只轻声一句,到把荣嘉儿唬了一跳,急急地转过身来。
见她不经意地往后退了一步,胤禛敛了神,淡淡问:“何事?”
荣嘉儿近了一步,看他坐下,才寻了位子自己也坐下,又有万福堂当差的宫女上了茶,退下去。半晌,才微微笑了笑:“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四哥哥为前朝的事焦心,荣儿在园子里也听了不少。今儿来……”她那里抬了抬眼皮,看了眼胤禛,他只敛着目喝茶,那话在嘴边溜了一圈又不好说出来,只硬生生地咽下去。
她这样犹豫,到叫胤禛这里笑出来,道:“我看,这是要转性子了,你竟也懂得弯弯绕了不成?”说着只是自顾自地笑,目光里极温柔,不比八阿哥胤禩少。良久,他才止住笑,清咳了一声,又说,“说吧,我知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且听你如何个说法。”
他这么一笑,到叫荣嘉儿恼了,之前的婉转全无,只剩下一肚子的火。直指着胤禛就发作:“我知你和十三哥都是唬我的,你们两个不痛快了拿我撒气,现如今,我看四王爷心情到还不错,还知道笑得出来,又是我白废了心思白受了气,巴巴地要跑来这万福堂观赏王爷的笑脸。这要说出去,那些大臣们可铁定不信,想着冷面冷心的雍郡王也会笑?唬人玩呢吧。”她气歪歪说了一大通,气也消了不少。只看着胤禛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立马住了嘴,只瞧着雕花的栏杆故意不去瞧他。
胤禛先是笑,再是听她这么噼里啪啦一顿说后自己愣了神,最后才在眉间打了结。又拿了茶盏来喝了一口,道:“那日是我的不是,改天去你十三哥府上住些日子,让你耍个够当赔礼。现也没什么了,你十三哥的脾气你也清楚,风里火里过去了就过去了,可户部的事本就是一团乱麻,一桩桩一件件都马虎不得。”
“当真?”这么说着荣嘉儿又来了精神,两眼放光着直盯着胤禛,生怕他唬弄了自己,那后半句话像是没听着。可很快又瘪了气,牢骚道:“这户部的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只当自己无知,信手一问,可胤禛那里冷了脸,又叹了口气。独自走到窗台前,这两根眉头都快纠一块儿去了,直望着外头发呆。
“四哥?”荣嘉儿又问。
“难呐。”片刻后,胤禛才道出这两个字,他转过头来,只看了一眼荣嘉儿,又步到堂中对着堂前那幅仙鹤拜寿图发呆,“又要清吏治,又要顾全皇家体面,总是难事。”说着,只是摇头。又怕荣嘉儿听了烦心,竟也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又拂了手,脸上勉强露了笑,问,“昨儿中秋宴上,皇阿玛看你出的对子高兴,那对子听着到是新鲜,十三捣鼓了半天只对成个四不像,索性扔在一边,说是要问你这联怎么对的?”
荣嘉儿笑了,那对子原就是乡里坊间那几个穷酸秀才拿出来做酒令玩的,她也是听了新鲜才记下来。本想着中秋家宴上图个热闹,可没想偏偏抢了太子爷的风头,后头又碰到了那些说也说不出口的腌臢事。
心里免不得又要气恼,只能克制住,脸上盈盈笑意:“那对子也没什么正正经经的答案,只对得巧就行。上联是:去年游西山,有个姓车的孝廉和姓乔的秀才坐一乘轿辇上山,陈省斋先生出联:车乔二书生,同乘一轿登山。我呈给皇上的下联是:年后逛江南,有个姓艾的和一个姓刘的乡绅撵一头恶狗看门。沁芳阁格格对上:艾刘二乡绅,共撵一狗看门。”
见她话里有话,原是指他们赈灾回京的路上路过江夏镇,遇着乡绅刘爷的手下横行乡里的事,胤禛不禁笑了,拍了拍手,说:“这对子妙!”
荣嘉儿知他那边只是想岔开话题,可她本就是有备而来,偏偏又将话题绕了回答,面上颇没什么心机地说:“我这里也只能是尽力博得皇上一笑,尽是些没用的事物,到不比四哥和十三哥前朝办正经事要紧。现如今不要说阖宫上下,恐怕是民间的百姓都知道做官苦楚了。俗话说得好,站着放债,到头来也得跪着催债。昨日又经十哥这么一闹,你与十三哥自然是如坐针毡,且不说是功亏一篑,这外头的说法和议论自不会好听到哪里去。我且问一问四哥,真值么?”
这话问得犀利,只是当下四下都无人才能说一说,可到底不比在府里,胤禛不由地看了看四周。他是惯了这格格的口无遮掩的,又恨自己显露了烦恼才惹出这些话题来。即板了脸:“荣儿,这话断不可再说了,什么值不值,一样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荣嘉儿不免冷笑,拍了拍手便站了起来:“四哥讲究的无非是个忠字,这忠字,荣儿会写,只要把心摆在中间也就是忠了。就当荣儿不懂事,只由心感叹一句,这社稷里头有您的辛苦,可最终还是太子的江山。怕是愚忠就是这么来的吧。”
“荣儿!”胤禛冷了脸。
“荣儿知道有些话说了是死,可不说有时候还得是个死。现如今皇上把政事都付给太子,他拿得起可放得下?别的不知道,就拿这清理户部亏空来说,他是头号欠户。都说皇上爱他重他,可荣儿到要问问,毓庆宫侍卫三月一换,这又是为什么?”
胤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可又想不出今儿这荣嘉儿这是怎么了,怎说出这许多违逆的话,这些话又是直戳痛处。看她眼中的恨意却是真真的,正想问个所以然来,又想到自己府里的幕僚邬思道早就说过,皇上对太子爷已是一百个不满意,自己与胤祥素日在众人眼里是太子的左右臂,禁不住背后便渗出了一把冷汗。连荣嘉儿这样的女儿家都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却还在固执已见,真真是要愚忠到底么?
许久,方叹出一口气,道:“荣儿,今日这话我就当没有听过。毕竟有些事不是你我可以丈量的,太子……太子纵有千般不是,万般无能,终还是太子。”
“这话说得极忠烈,这才是我认识的四哥。”荣嘉儿点了点头道,笑了,可眼里掩不住的森森寒气,“尽了人事,还要看天命。即是这样,四哥可先让太子爷把欠银还上,到是对得起你为他操的这份心。我着人打探了,太子爷这厢哭着穷,可外面一处处的买着外宅。四哥,照理说,万里江山有朝一日都是太子爷的,可他为什么要今日置一个庄子,明日再买个宅院?那庄子宅院里的丫头们个个鲜亮,花红柳绿,都快塞京城的怡红院了。您别是还不知道吧?靠紫禁城最近的宅子在朝阳门外五里地,四哥要不要哪天得了空去瞧瞧?”
“你打探他做什么?”胤禛激动地站起身来,他怎听不懂荣嘉儿这番话的意思,想这荣儿定是拿捏到了根据才会有这么一说,可又不得不怀疑这前因后果,前朝的风言风语只能当是群臣们嚼舌混说罢了。
他只快步跨了两步,没想他辛苦办差,现在却落入了漩涡中。可片刻后又冷静了下来,叹道:“四十五万!说是年底交,还不定怎么样呢!万岁爷掐着日子,一定要十月前完差,现如今磨盘就夹着我的手!”
“太子爷有钱,问他要。”荣嘉儿冷冷道。
“你不知他秉性?”胤禛纠了眉毛看过来。
“那只有四哥哥这里自己先垫上。”
胤禛抽了口冷气,惊道:“我从哪里弄那么大一笔钱?我一年一万八千两俸禄,庄子也在阿哥里边最少……”
荣嘉儿站起来,从袖中拿了张银票出来,走到他面前递上,一字一句缓缓地说:“看清楚了,四哥哥,京城隆丰银号的票子,兑了票就是四十五万两白银。”
胤禛骇然,竟是不知道如何言语:“荣儿,你一年的供奉也就六百两例银,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不是偷,不是抢。”荣嘉儿苦笑,“你放心,太皇太后、太后于我的赏赐断然是卖不得的。可我自江南回来便存了心思,但凡是那些不要的或可以换了钱的金银首饰,零零总总的归置在一起,钱也就挤出来了。听荣庆说,他父亲那边也欠了五万两银子正极力凑着,加之太子那边的四十五万两,该正好……”
她本不想说得那么明白,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还是在意尚家体面,只当是只为了自己,有些事逃避不得,只有尚家风光了自己才有脸面。郭络罗芊芊早年让她入股钱庄的事更是断断都不能说的,这事只能暗暗着来,要传出去可是大事,难不保还要横生枝节。可这些金银首饰的事,也不能说是她自个儿胡编的,光前几年尚府送来的一颗祖母绿宝石就当了足足十万两。有些事事,既然打算了,就没有临阵打退堂鼓的道理。
她只当没事人一样浅浅地笑,水葱样的手指敲了敲那张银票,笑道:“这可是荣儿全部的身家,连同之后的嫁妆都一并拿出来了,咱们先说好,太子爷那份是哥哥借我的,荣儿还得要回来的。”
胤禛纵有千言万语也只知点头,道:“我晓得,这事,苦了你了……”
“还要算利息。”荣嘉儿笑了,只缓了缓才道,“这当是我在四哥身上压了宝,四哥可别让荣儿亏了本……”并不是不害怕,只是有些话即使是壮着胆也要说出来。
“嗯。”他这样回答。
“这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好?”
“好!”
又是相视无言,心里只是有着一股化不开的惆怅,淡淡的,却尤自加深。他们彼此都在彼此的眼眸里,却不知怎的渐渐却转化为苦涩。过了许久,荣嘉儿终是忍不住,轻笑不止,“我自是知道,你接下这活就步步该灾。”话语很轻,可心里却很痛,她只希望自己这一步步心思都能走得称心,哪怕结果万劫不复。
胤禛听着已是说不出话来。但觉五内俱沸,一股酸热就在心里翻腾。良久,才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都是喑哑的:“荣儿,我无话可说,你如此待我,我何以为报?”
动了动身子,荣嘉儿嘴角的一丝笑意淡去,“我只为人和心都攥在我手心里,跑不了。”
她原是知道的。
她本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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