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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妹妹,哥哥啊!(四) 中篇小说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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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会见室里,申丝从提包里把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外掏着,鞋垫,垫肩,手套,内衣内裤,新作的劳动布裤子又打上了新布的补钉,密密匝匝一圈一圈的针脚有如百年大树的年轮。 这些针线活儿都是她自己借邻居兰嫂子的缝纫机一夜一夜地做出来的,还有球鞋和布鞋是在集上粜了高粱买的,布鞋是她自己打铺衬纳的,鞋底*的,能踢死头牛。她也没有忘记做两双软鞋,让申炎干完活洗完脚后抱着穿,只是她不知道这劳改的人们在干完活后有没有水,洗不洗脚,洗完脚后有没有功失溜达,最后申丝打开了篮子,胆怯地掏出了几个瓶瓶罐罐,一样一样捧到看守人员的眼前:炒面,炸酱,辣椒,几个咸鹅蛋,一罐猪大油。

    “行吗?”她察颜观色,拿一样问一遍。

    看守冷漠她用斜眼瞟着,用鼻子哼着:“行。可以,放下吧,问题不大……”

    “还有几个火烧!”申丝有了几分勇气,开始得寸进尺了。

    她摔出一个大大的挂包,里边的几个火烧每个都夹着猪头肉,厚厚的,鼓鼓的,塞得不能再塞了。

    “是我在火车上吃剩下的,”申丝解释着,“让他吃了就不用吃晚饭了。”

    她这是撒谎,她在火车上什么也没吃,只是就着一个贴饼子吃了一个挤碎了的鹅蛋,但那也只是把流出的咸蛋黄心的油用饼子蘸了一下,剩下的她也给夹在肉火烧里去了。她觉得看守已经看破了她的谎言,居然恬着脸朝看守作了一个媚笑!不错,十足的媚笑!这使她感到了可耻和下贱,但她还是这样笑了,她幻想着这种笑容能使她多少具有一点魅力,不管是什么魅力,也不管魅力的大小,只要看守人员能答应她送给弟弟央肉烧饼。

    而申炎拿起烧饼就大嚼起来,同时挑衅地看着看守。

    申丝的笑脸变得苍白而丑陋了,嘴角可怜地咧着。

    看守一对说不出话来,难过地看了看姑娘,然后站起身来,没好气地训着申炎:“少吃点儿!留着点肚子,就开晚饭了,今儿个是炖肉大米饭。”

    “应该给他们吃高粱米、大粒子,窝窝头,让他们吃糠咽菜!”看守忿忿不平又无可奈何地对申丝说,“可没办法,我们这儿只生产小粘米,一等小粘米,猪也喂得多,吃不了的卖掉,卖不了的吃了……”他嘟嘟嚷囔地走了出去。

    屋里的空气却顿时变得更加紧张了。姐弟俩隔着一张桌子,申炎离桌子两三步的地方,傲然屹立着,而申丝垂头坐着,一动不动,象是被钉钉在了椅子上受审,她不敢抬头,不敢直视弟弟那深陷的眼窝里的那双眼睛,那眼睛后面深藏着一丝嘲笑,那嘲笑的后面又深藏着的那一点冷酷,那冷酷的后面还深藏着一点什么,申丝却看不透了,它蕴藏得太深了,成了“最深处的波浪”。早就失却了孩提时的明澈,申丝不敢看,她看一眼就感到晕眩了,象是俯看深渊。她也不敢开口讲话,她试图咳嗽了一下,发现声音很大,而且根本不象是自己的声音。她变得手足无措,把掏出来的东西又装进包去,又把装进包去的东西重新掏出来。

    “啊!瞧我这记性!”她突然欢喜地叫了一声。她再不叫这一声的话,那根无形的紧张的弦不仅在空气中要绷断了,在她身上也要绷断了,但她叫了这一声以后,不仅情绪松弛下来,而且她当真欢喜起来,“瞧我这记性!我以为这是我给自己带的衣服,这记性……”她连连说着,从提包底部翻出一个头巾裹着的小包,她把头巾的四角解开,一套球衣新崭崭,齐整整地摊在头巾的中央,它是天蓝色的,但它比天要蓝得多,深得多,它象蓝天下的风,刚一抖动,就刮起了多少柔情,回忆和梦想——在这间冷漠,单调而又阴郁的探亲室里!

    “还记得吗?那个春天,那个运动会,想一想看……”申丝满脸春风地问,申炎毫无表情,但遨也许是申炎没有听见申丝的问话,而申丝的“问话”也许压根就没有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就已经满身心地沉浸、荡漾在这蓝蓝的色彩中,以至淹没了……

    那个春天,那个运动会,那是作姐姐的申丝最荣耀的一天,县里召开全县中学生运动会,入场式上,来自唐河农中的代表队,刚一出场,人群就立刻轰动了,一个身高一米八三的小伙子,穿着一身蓝色的球衣,英气勃勃地擎着“唐河农中”的大红旗正步走在队伍的前列,只凭这英姿飒爽的旗手,唐河农中队伍中的那些农村孩子就军威大振,而前排后尾的其他农中代表队顿时黯然失色,整个运动会的过程中,人们看的是他,谈的是他,想的也是他——他那高高的蓝色的身影撩动着县城多少人的心啊!他跑,他跳,他打球、他掷远,他在单杠和吊环上上下翻转。他蓝色的身影出现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一片喝采,他象一阵蓝色的旋风,几乎刷新了历届县农中体育项目的所有纪录。申丝坐在观众席上,情不自禁地为申炎加油呐喊.而申炎偶而听到姐姐的喊声,便向申丝的方向挥手致意时,招惹了多少县城的女高才生们对申丝的嫉羡,她们不知道自己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她们不知道在这个开凌化冻的早春,是哪股风使她们春心荡漾,而她,申丝,她全知道,她只须从周围姑娘向她瞥过来的白眼——悻悻的,快快的,愤愤的白眼——中,就可以知道,她们对那穿校队蓝球衣的小伙子非常非常的爱慕。为此,申丝非常非常的骄傲,为此,她下决心节衣缩食,为弟弟买一套新的蓝球衣,因为,这对弟弟非常非常重要,她看得清楚,他也快到“那个时候”了……

    申丝有所不知的是: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招兵的解放军的首长,他比那些县城的姑娘消息灵通,他很快弄清了申丝和申炎的关系。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亲自找到了唐河边上,到申丝的土坯房来找申炎,申丝说申炎不在家,他便把来意说清,动员申丝让她的弟弟应征入伍,去他的部队里作个体育兵,他说他已请示了上级,得到了上级的明确的指示——他们寄希望于这样的小伙子,为部队、家属和个人赢得荣誉,那军人讲到了应征入伍的光荣,讲到了国防建设的需要,讲到了弟弟的前途和姐姐的责任,长远意义和现实意义,政治上的考虑和经济上的利益……总之,他讲了很多,这正是申丝姐弟俩在当时作梦都不敢想的好事。申丝却只是摇头:

    “不,不行,他身体不好。”

    “他?身体不好?”军人虽然觉得这话滑稽极了,但也只好顺着话茬,作出一副为她分忧的关切状说,“那我把他带到部队医院去检在一下吧,正好明天有车。”

    “不,他明天不能回来。”申丝说。

    “那么就后夭。”

    “后天回不来,大后天也不行。”

    “那么哪天他能回来,你大概说个日子。”

    “不,我不知道。”

    “他现在在哪儿?”

    “不,我说不上来。”

    申丝就这样把客人拒之门外,那军人想见申炎一面都不能够,因为……申丝想见申炎一面也不能够了——就在那次运动会后不久,申炎乘春耕期间农中放假,回北京找小哥儿们玩玩,结果玩出个在公共场合“聚众闹事、流氓殴斗”,他们是在电影院里打群架被捕的,就在军人到来的前几天,公安局也派人到申丝这里来过了……

    这次申丝特地买了这套蓝色的球衣,这是她给弟弟所带的物品中最奢侈最华贵的了——这几乎花去了她一年的分红,莫非她真天真到了这种地步,以为弟弟在劳改农场也会象在运动场上那样风光?她向弟弟摊开了这套蓝色的球衣,是想向弟弟摊开青春的颜色和价值,摊开人生的美好,摊开他所失去的东西,让他痛惜,莫再糟践,让他发愤,让这些东西失而复得。她所摊开的,也是她作姐姐对弟弟的心:纯净,透明,无私,挚爱,一如既往,一往深情……即便申炎对这一片蔚蓝毫不动心,毫不领情,那么他穿上也好。只要他记得这么一回事就好,在劳改营地闷得慌,有所回忆,日子就会好过些。况且,这毕竟是件好衣裳,好衣裳穿在身上舒服,心里也就舒畅,人家也不会小瞧……

    申丝就这样抚摸着,嘴里的话一句没有说出来,但心里舒畅多了,如同这被她熨得平平展展的球衣。

    “烟叶!”

    申丝的手抖了一下,那蓝色的畅想顿时幻灭了。

    “烟叶!”

    申丝抬起眼睛,看着弟弟无动手衷地扫视着眼前所摊开的一切,嘴角稍稍歪向一边,再次分明地吐着那两个字:“烟叶!我在信上写得清清楚楚。”

    申丝象伏法的罪犯立刻缩下了肩膀,在弟弟的逼视下,她从提包里被迫拿出了最后一个布包,和炒面袋子一模一样,嗫嚅地说:“大叔给的,叫你少抽点。”

    申炎从墙上“嘶”地扯下一条报纸,大步走过来,隔着桌子把手伸进了布袋,麻利地卷了一“炮”,也没看清他用什么方法点的火,只见他大口猛抽了两下,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靠着椅把,翘着腿,扬着下巴额,一股蓝烟从鼻子里冒出,袅袅地升起,起初是烟柱,后来是烟圈儿,再后来屋里已是烟雾弥漫,申丝感到自己的眼睛又潮湿了,喉咙里又感到了哽咽,自然——她暗自对自己解释着——这是烟呛的,于是她干咳了两下,而申炎,在这一片蓝色的烟雾中惬意地眯缝起了眼睛。这才是最令他陶醉的蓝色。

    “……刚才,”申丝不知从何说起,“队长说你表现不错,不是说你这会儿的表现,你这会儿的表现有点那个……”申丝在弟弟面前讲话,居然象在拜访一个大人物,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好,得罪了人家,“说你在地震中表现不错,是你把牲口全抢救出来的,说那时让你养牲口,全场的牲口就你们分队的好,而且没有一匹受损失,还说……”

    申丝热切地向申炎复述着队长对他的评价,可那口气连她自己听起来都有巴结的味道。

    “扯淡!”申炎鄙夷地打断了申丝的话,把嘴撮成一个圆筒,从里面又吐出一个烟圈儿。“还说是你把他从瓦砾堆里刨出来的,刨得你十指出血,那次没有你,他就砸死了。”

    “那时候砸死他才好呢!”申炎恶狠狠地说。

    “别这样说。”申丝款言细语地央求着,陪着笑脸,“队长对你印象挺好的,说你的本质并不象那些人……”

    “哪些人?”申炎反唇相讥,“你知道我们都有哪些人?这些人又都是什么样?”

    申丝哑口无言,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人呢?这里什么人都有,但她要知道的只是一个人——她的弟弟。她感到嘴里苦涩,咽了一口唾沫,困难地接着自己的话茬儿:

    “……他们说地震的时候,你本可以自己逃命的,可你却不跑,救人,救了公安人员,又救其他的人,救牲口……他们说已经打报告请上面提前放你,报告批下来了,你又把一个人的肋条打断了,只好……只好住满了再说。”

    “呸!”申炎把嘴里的烟屁股一吐,“我给他住满了?哪天高兴,大爷一抬腿就跑。”

    “你那时怎不跑?现在你跑什么!现在,现在……”申丝着急地说。

    “那时候跑了是杂种,这时候跑了叫有种!”

    “别,别,没多长期限了,那么长时间都住过来了……就再住个一年半裁。”

    “住?”申炎恨恨地说,“这叫圈!”

    “圈……”申丝喃喃地说,“就圈罢,反正 ……”

    “牲口才被圈着呢!我是人!人就应该自由自在!”申炎咆哮着。

    “好人可以自由自在,可你这个……”申丝声音发颤,却又不肯示弱,她鼓起勇气,准备据理力争了。

    “你说我是什么人?你说我是什么人?你说!”申炎凶相毕露,咄咄逼人,看申丝不回答,他气焰嚣张地朝申丝挥着拳头。

    “问你自己吧!”申丝狠了心肠,猛地扬起头来,直视着申炎冒火的双眼,“你能算好人吗?”

    申炎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然后油腔滑调地问道:“对!对!你实在是眼力不错,我不算好人……可你告诉我,这世上有好人吗?”

    “有! ”申丝坚定地说:“多得很!”

    “举个例子,请——!”申炎已是一副无赖像了。

    “我——!”申丝突然喊了起来,“我就是好人,我比你好,好得多,你抬起眼睛看着我,从头到脚你看清楚,哪一点我不是好人……”申丝哆嗦着,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要从头把她所受的那些苦——为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受的苦——数落给他听,她要象农村的老娘儿们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吐着自己的委屈和辛酸,她要捶胸顿足,哭天喊地,抱怨命运,抱怨爹娘,抱怨不公正的一切。凭什么就轮到她做这样的弟弟的姐姐?凭什么安排他作这样姐姐的弟弟……?千言万语在肺腑中搅和着,她却只会嚷着:“我是好人,我是好人哪! ”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

    申炎看着申丝,深凹的眼睛里露出怜悯的眼光——连怜悯都令人心凉,他用一种下流的口吻,朝腹部一点:“没有好人,好人不长肚脐眼儿。”

    一句话,噎得申丝两眼发直,面如死灰,她脑袋立刻耷拉下来,一声不吭,感到了心虚。

    她的心太虚了,因为在那心灵的最深处,有一处隐秘的伤口,虽然被岁月弥上了疤痕,但稍经戳点,就会象那被割开的胶树一样,汁液渗出,泪流不止,那胶树流滴的汁液是白色的乳浆,申丝流淌的是红色的心血,心血流多了,她的心就变得一片虚空,甚至有所亏欠。她亏欠什么呢?她亏欠谁的呢?‘她为何亏欠,她如何弥补?

    申炎!弟弟!你心里原来有一本底账:我欠你一个父亲,我欠你一个母亲,我欠你一个家庭,我欠你一个童年。你现在伸着手讨债,不吵,不骂,不撕,不打,犹如那法力无边的气功大师,只一点穴——好人不长肚脐眼儿!——就足以致我死命!

    饶恕我,弟弟,我交待如下:

    爸爸是这样失去的——

    申丝小的时候,家里常来一个阿姨,又年青,又美丽,她是妈妈的朋友兼同事,她管妈妈叫姐。她送给申丝很漂亮的衣服,妈妈给她烧很好吃的菜,而爸爸借给她书读,其中有很多是诗,有的诗是书上写着的,有的诗是爸爸写在纸上的。本来大家都很快活,后来她再来妈妈就不大和她讲话,而她一走,必定和爸爸大闹一场,再后来她就不来了,父亲就偷偷地去看她。有一次,父亲没有看到她,回来反而公开地大闹:说那阿姨被告发划成右派,发配到边疆劳改,是母亲告发的。父亲骂母亲是奸细,是毒蛇,而母亲骂父亲是色鬼,骂那阿姨是狐狸!

    “瞒得过谁呀!”母亲一边和父亲厮打着,一边哭喊着,“你心里早就爱上她了。”

    跳如雷的父亲突然沉默了,半晌,他开口了:“不到这个时候我不敢说这句话——我是爱她,”说完,他扭身把自己锁在屋里。

    “那你就去找她吧,去呀!去北大荒找去吧!去兴凯湖找去吧!去找那个臭娘儿们去吧!你干吗躲在屋里不出来呀?你倒是去呀!快点去呀!”母亲声嘶力竭地在门外喊着,擂着。

    门开了,父亲提着一个旧黄牛皮箱,那是他出差常用的,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四五本书,两三封信,一个刮脸刀盒。

    “是的,我这就去找她。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他俯下身来,亲了亲申丝,然后打开了门,他在门口回过头来,望了望呆若木鸡的母亲,说:

    “恨我吧!我反正对不住你们了。”他和颜悦色地伸出手去和母亲握别:“再见。”

    突然,母亲一把拖住他的手,就势倒在他的怀里,揉搓着父亲,哭个不停。父亲象电线杆子一样地直立着,母亲不哭了,自尊地理了理头发,抹去了眼泪说:

    “要走不在早晚,明天早上五点半才有车,你用不着现在就去火车站蹲着。”

    说着,她扯起围裙,就进了厨房,把门一关,抄起刀和案板,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父亲放下手里的皮箱,从门口走到厨房,猛一开门,满厨房的油烟和热气扑面而来,只见母亲守在灶前,煎炒烹炸,紧张得近乎疯狂了。满脸的油汗,一络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正糊在眼睛上。

    “你这是……”父亲疑惑地问着。

    “为你饯行。”母亲头也不抬地说,“吃了晚饭,你睡一觉,明天一早我叫醒你。”

    这一餐是什么味道,申丝不知道。她俯在碗上,不断地偷偷仰起小脸看看父亲。她知道明天的餐桌上就不会有他了。这一夜,申丝一次一次地从梦中惊醒,从枕上仰看五斗橱上的老式座钟的指针,听着隔壁房间里的动静。她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指针已经越过了五点半钟,透过都市的黎明,郊外传来了一列火车驶向远方的隐隐的轰动,申丝立刻觉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父亲,她赤脚闯入隔壁的房间,却发现在那张凌乱的大床上,父亲和母亲酣然地熟睡在一起……

    以后,申丝就有了弟弟申炎。父母又开始了无止无休的争吵。但父亲却不再出走,倒是母亲常常在一气之下一跺脚走掉。

    有一天,申丝从幼儿园里接回了申炎,到家里却发现没有带钥匙,家门紧锁着。但申炎却有办法。他从邻居小伙伴的阳台上攀到自家的阳台,小小的身躯象只小狸猫一样从一扇开着的小窗钻了进去,申丝就在大门口等着。突然,屋里传来了申炎的大叫,接着就是他呜呜的哭声,和“姐姐,姐姐——”的喊声,而大门呼地开了,只见父亲抱着一个女人的肩膀,仓皇地冲将出来,正好被申丝堵住,父亲的脸色霎时苍白了。申丝力小单薄,但她死死地把住门框,用她那圆圆的大大的愤怒的眼睛直视着父亲。父亲一个踉跄,倒退了一步,而申丝下意识地将门一带,从外面反锁起来。在母亲和邻居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跳了楼……

    饶恕我,弟弟,我再交代如下:

    母亲是这样失去的一

    母亲嫁人了。她争强赌胜,嫁得了一个好人物,岂止是好人物,而且是个大人物。她的本意之一是要为自己找一个丈夫、一个靠山,这正和那酋长的意思相吻合,他正需要一个夫人,一个安慰。母亲的本意之二是为孩子们再找一个父亲,但,首长不缺孩子,他自己的孩子就够多的了,他的大儿子的年龄和这位新夫人的年纪一般大,他的儿女们为父亲的续弦已经闹得倒海翻江,他还有什么心肠再在这池混水里放两条“野泥鳅”。总之,他会出钱供养申丝姊弟,会出钱为他们雇一个好的保姆,会让他们上最好的学校,但他不允许这两个孩子随母亲一向住进他家。这是他和母亲结婚前的约法三章,而母亲竟然答应了。不过,她流了很多很多的泪。她哭诉男人的罪恶,哭诉女人的命运,她说,一个独身女人,再拉扯两个孩子是多么不容易,她不得不选择这条道路,从长远看,这也是为了孩子。她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胸前,哭成了一个泪人,请求他们体谅自己作母亲的苦心。而申丝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并且把申炎也从她的怀里拽了出来,当天晚上,申丝就带着弟弟回到了自己的寄宿学校。

    从此,两个孩子不仅没有再得一个父亲,而且又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并且,永远地失去了。因为那酋长不久后便打成了黑帮,而他的新夫人,在陪斗的过程中,被连打带骂带羞辱地活活折磨死了。

    ——以上是我的交代。饶恕我,弟弟!

    我欠你的,已永远无法补救,只求你,申炎,我亲爱的弟弟,不要用你自己的毁灭来作为对姐姐的惩罚。

    “申炎!”

    一声喝斥,使沉溺在深渊般的忏悔中的申丝浮升到现实中来,看守已回到了屋里, 向申炎下着命令:“吃饭去!”

    “我不吃,吃饱了。”申炎无动于衷地坐在椅子上吸着烟,根本没有动的意思,但他多少收敛了一点儿,垂下了一直翘着的二郎腿。

    “不吃也得去!三十分钟早过了……”看守严厉地下着驱逐令。申丝绝望地朝看守瞥了一眼,她不再试图用那阿谀的笑挽回几分钟探视的时间,她知道自己没有力气了,即使笑出来,也没有用处了。她低下了头,意识到一切已经结束了,一切都没希望了。

    申炎哼了一下,掐灭了烟头,摇摇晃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申丝放在桌子上的东西大包大揽地往怀里一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外。他那腾腾的脚步,每一声都象重锤一样敲击着申丝的心,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申丝的心却越来越沉,越来越痛。她不由得捂住了脸,继而捂住了耳朵。

    “……主要是考虑到你也要回招待所吃饭,所以才……”看守缓和了口气,向申丝解释着,“再说,我们这里毕竟是要有……”

    “我明白这里要有……”申丝不愿让看守再解释了,她接过看守的话头说,“……纪律!”

    “法绺,看守纠正着。

    申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抓起了那些大包小篮,她觉得自己的心正象这些包篮,来的时候装得满满的,现在已被掏得空空的了。她倒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向看守点了点头,艰难地迈动着脚步,她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了这所强劳营地,她只感到一道一道的门在自己身后关上了。

    “姐姐——!”

    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姐姐——!”

    申丝急忙转过身去,她看见分场的栅栏门内站着申炎高大的身躯,申炎一面呼喊着“姐姐”,一面使劲地用双手摇撼着栅栏门。这声音惊动了警卫,他们急速地朝申炎跑来,而申炎仍着急地摇撼着,呼唤着。

    申丝疯狂地朝弟弟跑去。

    “什么事?”申丝几乎和里面的警卫同时赶到了栅栏门,她紧紧地抓住申炎的手,惊恐地问道。

    “要紧事儿,”申炎这句话是朝姐姐讲的,也是朝身旁的那些警卫说的,和栅栏里外的这些人惊恐不安和剑拔弩张相比,申炎的口气格外的平静。

    “姐姐,我问你:”申炎深情地朝栅栏外面的姐姐俯下头去,眼睛里闪烁着温柔的光,在申丝的耳边轻轻地吐露了几个字,象是吐露着最动情的秘密:

    “那冰床子(冰橇),你还替我收着吗?”

    “收着呢!收着呢!在小板房里!去年冬天没用,松动了,我还叫黑蛋叔给修了修呢!修得结实着呢,冬天要跑起来风快风快的!”申丝激动得象一个小姑娘,一迭连声地叫着。

    “等着我,姐姐。”申炎象是抚慰着一个小妹妹一样对姐姐眨了眨眼睛,笑了笑。他的低沉的嗓音和宽阔的后背就从栅栏后面消失了。

    留在栅栏外面的是晚霞,是申丝的微笑。

    晚霞消退了,申丝的微笑消退了。她扭身跑着,唱着,不辨方向地跑着,不知不觉地唱着,那歌词是从心底不期而然地涌出来的,又细润无声地渗回了心底,所以她的歌是无声的。她不知道就在此时,在她扬着白纱巾,在原野上奔跑的时候,苦难已神秘地将她蜕变成一个诗人,一个尚不可知,尚不可量的诗人。

    快哟,唐河,

    快结起你冰凌的大道,

    我的小弟将在那时回来’

    他已不是长着翅膀的天使了,

    可他仍会驾驶着冰床,

    那小小的,风一样的冰床,

    载着他的童年,

    载着他的梦想,

    还载着他的姐姐。

    我就是他心爱的姐姐哟,

    我将拦腰儿伏在他的身后,

    一路抛洒着晶莹的热泪;

    犹如开春的农妇,

    在唐河两岸的大地上抛洒,

    抛洒着血红的高梁。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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