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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妹妹,哥哥啊!(五) 中篇小说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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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午分道扬镳的三岔路口,站着大陆。趣* 暮色四合的田野上,这条大道已是寂寥冷清,象一条在乳白色的雾霭中,荡漾的长河,那道旁新插下的杨梆,稀稀疏疏的恰象河边的芦苇,大陆的身影在这之间徘徊隐现着,显得伟岸而孤独。他了望着申丝的身影,他在这兰岔路口等她很久了。

    “还好吧?”他朝正在上坟的申丝问着。

    “啊?”申丝一仰头,看清了是大陆,但她没弄清大陆问的是什么,可她仍答道,“啊,还好。”

    “饭都冷了,就等你了。”大陆说。

    “都回来了,你们?”申丝问,“圆圆呢?”

    她问的是圆圆,可她想的是弟弟,她收不住自己疾风般的思路,她和她的思路都驮在弟弟那架小小的冰床子上面在唐河上疾驰。

    “在招待所等你呢,她的腿累得连炕都上不去了。可她不肯吃,也不肯睡,硬是要等你回来,她有满肚子的话,也要等你回来再说。圆圆哪里是个存得住话的人呢,你不回来,她就哼哟吭哟地直叫唤,那些话要是不倒出来,我看圆圆得活活地憋死,圆圆……”

    “是啊……”申丝总算是刹住了对申炎的怀念。她笑了笑,她为自己只想着自己的弟弟难为情,也笑大陆,他一提起圆圆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申丝从大陆的话里完全可以想象到,圆圆那副快被话憋死了的好玩样子。但申丝感到,真正快被话“憋死了”的是大陆,所以他才这样不绝口地谈着圆圆。

    “圆圆……”大陆又开口了,但他的目光和申丝的目光一旦相遇,立刻止住了话头,“呸!……”

    他一把扯过路旁的杨枝,用牙咬着苦涩的枝叶,然后断然地吐了出来,痛苦地望着申丝:

    “申丝,我想说的是……方方!”

    “方方?”

    “妹妹。”

    “你的妹妹?哦——,”申丝这才想起大陆是来看妹妹的,连忙问道:

    “她怎么样?”

    “怎——么—一样_——?”大陆激动起来:“还提什么怎么样?! ”

    申丝和他并排走着,用肩膀轻轻地碰了他一下,大陆感到了这一碰撞中包含的抚慰,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抱住自己的肩头。

    “我不该这样问你,”申丝巧妙地把话题转了一下,“我的原意是想问你,她是什么样呢?”

    “她……太美了,我都认不出她来了。也太……丑了。我不懂,我怎么也弄不懂,真有鬼魔附体么,要不,一个人的灵魂和*怎么可以差得这样远……”

    大陆死死地盯住申丝,无疑,眼前的这个形象是美丽的,她的灵魂也是美丽的,这使大陆陷入更深的困惑,他的目光象一支不顾忌的箭样,穿透了申丝的躯壳,穿透了幕色,又折射回今天下午,他所见到的那一个更加美丽的躯壳上——

    你,……方方!我送给你兄长的诅咒,我诅咒你的青春!我诅咒你的美丽!如果是这两者组成了你罪恶的外衣,我宁肯下地狱,也要剥你这张皮!

    哦,方方!我的一母同胞的妹妹啊……

    ……

    她躺在高高平草车的顶尖上,双臂交叉着枕在脑后,干草车象颠簸的浪一样埋没了她的一半身躯,却又将另一半身躯的曲线烘托出来,犹如黄金底座之上烘拱着一位高贵的皇后。并且,她的头上也戴着“皇冠”,那是用初春的柳条和杏花编织的。她舒适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她柔软的乳胸和高高隆起的臀部就在她紧裹在身上的外衣里富有弹性地颤动着,引逗得低飞的燕子一阵一阵地向她俯冲,而她只须将嘴唇掇成一个小圆筒,“嘘”地一声,那燕子就凌霄而上,而她又会软软地朝天扬起一只手臂,吹着轻飘的口哨,想重新把它勾引回来……

    当这辆从果园里返回的干草车开进女子强劳分场的营地时,这个女子就以不可抗拒的力量首先映入了大陆的眼帘,但是,他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妹妹,他断然地扭转了视线,在那几个簇拥着平板车的女人中间巡视着:她们前拉后推,嘻嘻哈哈,松松垮垮,过分招摇地扭动着腰胯。当然,这是因为她们疲惫,大陆以一种男人的心肠怜悯着她们的劳苦,但大陆也从一种男人的眼睛看穿了她们的风骚,他厌恶她们。他弄不清这两种感情哪一种更占上风,他更弄不清这一群人中谁是他的妹妹,也许,当他弄清了哪个是他的妹妹,他也就拿得准自己应对这一群女人持什么感情更为公正。一生中,头一次——他用炯炯的目光—个女人—个女人地扫视着,哪个也休想逃脱他的眼睛,他甚至粗鲁地挡在她们进场部的道上,为的是——假如自已一下子认不出妹妹,那么,妹妹可以一下子认得出他!

    干草车就这样被他“截”住了。

    而他又立刻被女人们围住了。

    女人们,不论是推车的,还是拉车的,不管是高矮胖瘦,年长年幼,立刻停止了嘻笑,离开了车子,肆无忌惮地朝他靠拢着,逼近着,在一定的距离内,各占一方,各持己态地组成了一个包围圈,有的虎视眈眈,有的搔首弄姿,有的准备破口大骂,有的想挑逗取笑……但若果真这样倒还好,这群女人很有耐性,在她们尚未决定采取行动之前,她们咬着耳朵嗡嗡地议着,扇动着头巾和衣襟对他察颜观色,大陆站在她们中间,狼狈地感到自己就象是一株被蝗虫围困住的麦苗,顷刻之间就会被她们喊嘁喳喳地连根吃掉,虽然他仍顽强地屹立着,但他已失望地觉察到了,这里面没有他的妹妹。他起初死死地盯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女,她黑瘦的脸上那一块斑白的桃花癣,使他感到这女孩很象方方小时候的模样。她很象,但她不是!——这一点使他的目光变得焦灼愤怒了,吓得这长着桃花癣的少女悄悄地缩到了一个大块头的女人身后。那大块头的女人沙哑着嗓子叉着腰刚朝他喝斥了一声:“躲开!好狗不挡道儿!”大陆扭头就冲到了她跟前,认定了这凶狠的大块头知道妹妹的下落,现在非让她交待出来不可,要不是另外一个干练的女人出来阻拦,那大块头就要扑上来和他撕扯。

    “你是来找人的?还是来找事儿的?”那干练的女人慢条斯理地问,“要是找人的,你得先找我们看守队长。要是找事儿的……哼!”那女人朝周围的伙伴挤了挤眼睛,继续用平稳的声音对大陆说:“你要知道,这里的姑奶奶们都不是怕事儿的。”

    女人们哈哈大笑了,大块头儿女人笑得更为疯狂,浑身的肉都颤了起来,但干练女人仍四平八稳地问着大陆:“你是来找人的,是吧?找什么人?你是她什么人?说出名儿来,我帮你……”

    话没说完,从干草车顶上传来嗲声嗲气的话语。

    “管他是谁呢?罗嗦什么呀!走吧,冲啊——”

    大陆猛一抬头,看见干草车顶上躺着的那个女人,头顶朝前,面孔朝天,扬起一条软绵绵的手臂,妖声妖气地学着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台词:“冲啊!阿米尔,冲——”

    拉车的女人们,冲着大陆的脸,又是一阵起劲的哄笑。

    “方方!”大陆用一种嘶裂的声音吼着,“方方!”

    女人们望着大陆愣住了,大陆的声音象是撞在崚峭的石壁上一样地撞击着女人们的心,嗡嗡地回响着,干草车顶上的那个婀娜的身姿也突然变得伍硬,象一块石头一样地往草里沉陷着,干草车周围一派沉寂。

    “我不认识他。”干草车顶上发出来的声音,就织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声音一样了,暗哑,低沉,微弱,“走,别管他,咱们走!”

    干草车旁的女人们犹豫着,她们扶着车把,拉着套绳,望着大陆。

    大陆猛地冲到车前,跃上车辕,用手去拉方方:

    “方方!你下来看看我!我是你哥哥!我来看你来了!”

    方方从草垛上一撅而起,尖厉地叫着:

    “我没有哥哥!我没有哥哥!我没有哥哥呀!”

    她挣脱了大陆的拉扯,在草垛上打滚撒泼,干草率倾斜了,草垛整个地翻塌在地上,方方被埋在了草垛里。

    女人们尖叫着,呼救着,一窝蜂一样地扑到草堆前扒着,连场部的警卫都听到了她们的呼叫,一男一女跑过来两个看守。

    大陆双臂一掀,大半个草垛就被掀到了一边。  一

    方方一头从草堆里钻了出来,披头散发,满脸是泪,浑身是草,在大陆面前可怜地哆嗦着牙齿。

    大陆痛心地伸出手去要搀她:“方方——”

    方方象只被鹰捕捉的小鸡一样,又是一声尖叫,躲在了那个干练女人的身后。

    “不许你动她!”干练女人凶狠地把大陆伸出的手臂一扒拉:“她有病,她……小月了。”

    又回转身喝斥着方方。“少撒泼,哥哥总归还是哥哥……”

    一句话未了,只听方方一边尖叫着,“他不是我哥哥呀!我没有哥哥呀!”一边头也不回地朝场部的大门跑去。一个女看守没有截住她,便跟随着她跑进去了,那个男看守径直地奔干草车跑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一下子发现了大陆:“你!什么人?”

    大陆默不作声。

    看守又转向女人们问。“什么人?他!”

    女人们也默不作声。

    大陆一股猛劲,用身体把翻了的草车再翻正过来,然后拿起一把叉子,把翻塌的草一叉一叉地重新垛上车去。众目睽睽之下,他旁若无人地干着,干得又猛又狠。

    女人们也慢慢动起来了,最先领头的是那个精干的女人,她抄起绞棍和绳索,帮助大陆煞车,其他的女人小声地和看守嘀咕了一阵,也各自拿起了工具。不一会儿,干草车重新装好了,女人们推的推,拉的拉,车子吱吜吱吜颤颤悠悠地起动了。

    大陆拿起提包朝自己的来路走去。

    他感到背后有脚步声在追他。

    “等等!喂!叫你哪!站住!”

    大陆扭过身来,看见那辆干草车又停住了,所有的人都扭头看着他,而那精干的女人正气喘吁吁地迫来:

    “我们队长问,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他面前。

    “什么人也不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大陆断然地说,扭身又走。

    远在干草车上驾辕的看守远远地朝女人打着手势,比划着,精干女人看明白了,点了点头,又追上大陆:

    “我们队长说,叫你进去歇会儿,喝点水,谈谈……”

    “不了。”大陆摇了摇头,又扭转了身。

    “大老远的来了,别这样走……”那身后女人的声音,已近乎哀求了。

    大陆停下了,但他没有扭转身,而是蹲下来,拉开提包,翻出来他带给方方的东西。女人就在他身旁蹲着,大陆翻出来一样,她就接过来一样:衣服、钱、药、红糖……最后一大包东西,他踌躇了一下,也一使劲从提包里拽了出来,往女人怀里一塞,因用力过猛,大捆散落成一个一个的小包,从女人怀里滑落下来。

    “什么?”女人吃惊地望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也要你替她操心!”

    大陆欲捡又止,满脸通红,霍地站了起来,痛苦地扭过身去。,

    散落在地上的是妇女用的卫生纸,脱脂棉和各种各样应该由妈妈、姊妹或爱人才可能为其准备的小物件。女人撇着嘴暗自耻笑了一下,然后俯下身去一包一包地拣着。拣着拣着,她的眼睛迷糊起来,泪水一滴一滴地夺眶而出,最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怀里的东西,哭出声来。

    大陆惊愕地扭转身来:

    “你——?”

    女人哭得更凶了,怀里的东西再次撤落在地上,大陆叹了口气,抖了抖空提包,把那些东西重新拣回提包里,默默地站在女人的对面。

    女人哭够了,把脸一抹,又恢复了那种干练的样子,从大陆手里接过来提包,问着:

    “我把东西送回去,再把提包给你送来吧?”

    “不,不用了。”

    “那么——”女人从提包中翻出装钱的信封,递给大陆:“方方不缺这几块钱,有的是男朋友供着她花钱。”

    “她缺什么?”大陆咬着牙问。

    女人望着大陆,慢悠悠地说:“缺象你这 样真心爱她的男人。”

    大陆挥着拳头喊着:“我恨她!恨死她了!”喊着喊着,他嘴角感到了咸涩,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泪,他用舌尖把它舔了进去,不出声了。

    “你刚才说,她……小月了。”大陆低声地问,“跟谁?”

    “她逃出去过一回,后来,把她和那个男的一块儿逮了回来,那男人关到了监狱里,她呢,先进了医院,作了手术,才回来不久。队里不让她干重活儿……”

    “不要说了!”大陆陡然地制止住女人的话音,停了一下,他伸出手去向这女人告别。

    “谢谢,再见!”

    那女人看了看大陆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伸出去,轻轻地摸了一下,大陆的手背,抱着提包就跑了。

    ……

    “你就这样回来了?”申丝问着大陆,“方方也没有再出来?”

    夜色已经很浓了,申丝听不到大陆的回答,但她在黑暗中感到大陆沉重的呼吸。

    “带手电了吗?”大陆问。

    “哦!带了。”申丝从挎包里摸出手电,一束光照着他们行进的前方。

    “往这里照,”大陆让手电的光线对准自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有一张四方的照片,申丝一眼认出了戴着红领巾的大陆,也猜出了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就是方方。

    “那是大姐,比我大十来岁,在乡下老家种地,她的孩子都快赶上方方大了。这是我爸,他是铁路工人,在一次车祸中死了,死了好几年了……”大陆指着父亲旁边的一个妇女说:“这是我妈。”

    申丝吃了一惊:那女人相貌平平,只是面部表情过于紧张,略显丑陋,但身材小的出奇,而且怪诞,尽管摄影师用了一切办法粉饰这一点,但那种生理上的畸形还是刺目地给申丝留下难忘的印象。

    “你已经看出来了,我妈是残废人,是个驼子……”大陆平静地说,“用北京寒碜人的土话说,是前罗锅儿,后驼背。我父亲家很穷,只好娶这么一个患有严重骨结核的女人作老婆,但就是她,为我父亲生养了六个孩子,死了三个,活下来三个,活下来的都是 又壮实、又漂亮……”

    申丝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看大陆。

    “是的。”她轻轻赞同道。

    “哦,”大陆觉察到了,解释道,“我指的是我的姐妹。特别是妹妹,她一生下来就出奇地美,美得使我的母亲又高兴又害怕,又骄傲又自卑。小的时候,我牵着方方的手在铁路上拣煤核,在垃圾箱里拣度纸,我们兄妹俩在家门口出出进进的时候,总引得左邻右舍议论一番,有人说老天可怜见,总算让这驼母亲修来了正果,有人说老天不公平,可惜了儿女,让这如花似玉的娇女摊上了这样一个丑八怪的妈。唯有我知道我的母亲:她一辈子抬不起头,直不起腰——这是她的残废,也是她的命。她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不言不语地拉扯着孩子,伺候丈夫。特别是我的父亲死了以后,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的母亲可以没有丈夫,我可以没有父亲,但我不能让方方也没有,于是,我就又作儿子,又作哥哥,又作父亲。我管教方方,比任何一个作父亲的都严厉,但我爱方方,我处处保护她。有一次,学校里有一群小子欺负方方,骂方方是个‘王八驮石碑’的女儿——因为方方小的时候是坐在我妈妈的驼背上被背着出出进进的。方方哭着回来,我冲出去就和那群小子们拚命。……方方很聪明,她会唱歌,还会画画儿,我小时拣烂纸,看见有带画儿的就给方方留着,方方上小学的时候就到少年官里学画画儿。我早早地就接父亲的班到铁路上工作,几年前,我去支援大西北,也为了能多挣一些钱寄给家里,让方方学画画儿。那阵子她正闲在家里,没想到她借画画儿认得了一些华侨,*,外国人等,进了一些什么沙龙,和他们鬼混,最后索性背着画夹出走,对母亲说是去郊外写生,谁知一去不回。直到公安局把她押了回来,……才知道她成了臭名昭著的女流氓!”

    申丝赶紧把照片从大陆手里抢了过来,否则,大陆会把它揉烂,撕破,嚼碎。现在,大陆用牙齿咬着自己那空攥着的两拳, 问着申丝,也问着自己:

    “谁的罪过呢?”

    “归结为时代罢!”申丝傍着大陆,轻轻地说着,轻轻地走着。

    “我也这样想过,这样想心里会好受一些,……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我们家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受到冲击,就是查上祖宗八辈,我们都算红五类,地地道道的赤贫! ”

    大陆激动地说。

    “也许应该归结为贫困?”申丝开始认真地替大陆思索着。

    “我也是在贫困中长大的呀!”大陆拍着自己的胸膛,他那堂堂正正的气度不容置疑地驳倒了申丝的第二个结论,“何况,方方并没有受苦,有父亲的抚恤金,有我的工资,母亲还在家里糊火柴盒、锁扣眼、绣花,找各种各样的零活儿干,一个月的进项比一个壮工不少挣,还洗衣、作饭,方方在家里实际上过的是小姐日子。”

    “你母亲,她一定难过死了。”申丝打开手电,重新端详着照片上的那个小小的畸形的女人,她觉得那照片上的母亲紧抿的嘴里有说不出来的苦楚,那怪诞的身躯上承受的命运就是一个七尺汉子也未必能承受住。

    “是的,她难过……死了。”大陆用异样的声调把申丝的话重复了一遍。

    申丝顿时感到心悸,她赶忙纠正着自己的话:“我是说,她老人家一定难过透了。”

    “难过……死了。”大陆慢腾腾地再一次肯定着最后的两个字。夜雾变得渗入骨髓似地冰凉了。

    “为什么?”申丝颤抖着问。  .

    “为她自己是个驼子!她把方方堕落的原因归结为自己,归结为自己是个驼子!……方方被押走以后,我妈不声不响,不吃不喝……死了。”

    “不对!不对!她是个好妈妈!”申丝哭喊起来,“谁也不怪,怪方方自己!这个臭流氓,她害了母亲和哥……”

    “不准你骂方方!”大陆粗暴地喝斥了一声,申丝吓得话没说完,哽咽住了。

    大陆步履蹒跚了,终于,他迈不动脚步,停了下来:

    “不怪方方,”他说,“怪我。”

    “你?”

    “是,我。”大陆蹲了下来了,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他终于向申丝仟悔了自己的罪过,这个忏悔是他在临终的母亲的床前都没有来得及作的,现在,他向这个在半天前还是素昧平生的姑娘作了:

    “我打过方方……”

    “干吗?干吗要折磨自己呢?”申丝的话象游丝一样地在夜路上飘游,她不忍再听大陆讲下去了,她知道底下的话将是苦不堪言。

    “方方是让我打跑的。……我早就有所预感,但我没有证据,也没有时间,我写信警告过方方,要是她不规矩作人,再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我绝不轻饶。在我回北京探亲的一次假期里,方方照例在晚上去学画画儿,我就跟踪着她,眼看着她走进了一幢小洋房,我就在栅栏外等着,盯着那房子的窗户,等到那窗户的灯熄了,方方还没有下来,我就冲了进去……我先把那流氓揍了个半死,又把方方揍了个半死,那流氓又扑过来揍我。我们打得死去活来,但谁也不喊不叫,方方就半跪在屋角看着,等那流氓掏出了刀子,方方举起一座胸雕照准了她的情夫砸去,把他的头砸破了一他的刀子也刺偏了,刺到了我的大腿上,方方跑了,我和那流氓就躺在地上,血哗哗地流着,谁也动不了,电话机就在我手边摆着,但我没有报案,我砸碎了一个石膏模型,给自己止住了血,又给那流氓的头上糊上了一些。天亮时才爬回家。对母亲只说是自己喝醉了酒。掀了掀小屋的帘子,看了看方方象个纯洁的天使一样地在蚊帐里睡着,我也就在外问屋里倒头睡下了。等我睡醒后,方方不见了,问母亲,母亲说她背着画夹到郊外写生,一天就回来。……一个月过去了,我的假期都满了,可我还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城里城外找着方方。我还学着方方的口气给母亲写了封信,说她去考一个京剧团的美工。……一年过去了,我大姐从乡下到北京来接母亲去她那里住,她不去,她说要在北京等方方,她每天晚上绐方方留着门,……两年过去了……不是我的罪过又是谁的呢?!”

    申丝站在大陆的身后,她把手轻轻地垂在大陆的肩上,她感触到了大陆肩膀上那铁块般的肌肉的震颤,她的指尖亲切地触及到了大陆火热的跳动着籽的脉搏:

    “哦,谁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液,谁就将世袭着一个经典性的问题——谁之罪?”她悄然无声地垂着眼泪,悄然无声地吐着胸臆。

    “谁能象鲁迅先生那样承认:自己也吃过妹妹的几块肉?”在长久的沉默后,大陆站起来说,“咱们走吧,圆圆还在等着。”

    “你读的书很多?”申丝边走边问。

    “一点点。……我爱鲁迅的书,也爱俄罗斯文学,你呢?”大陆问。

    “爱,非常爱。”

    这就是他们的忧患所在了。他们的忧患原来是同一个源头,当两颗心溯源而上的时候,那两股忧虑交织而成的浪花中也居然有了几分甘甜,申丝和大陆都释然地叹了一口气。

    前方的旷野上,显出了一排孤零零的砖房,一盏灯暗淡地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砖房前站着,伴着荒凉的水声、风声,那小小的身影在呼唤着。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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