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枪响——
象一支箭,穿透了夜幕,接着又穿透了三个人的心,锋利、飞快,而又冰凉。
静寂下来后象有一只钢硬的乎掌,将夜幕一把攥住,把兰个人的心一把攥住、攥成死死的一团,避不过一丝气来。
“大车老板的鞭声……是吧?”申丝圆睁两眼,嘟囔着。
“真脆,是吧?”圆圆附含着,还傻笑了一下。
“是的。”大陆点了点下颏。他分明地知道不是,但他必须这样回答,枪声是严酷的,更严酷的是向那些没有听到过枪声的人点明枪声。枪声只响了一下,已是稍纵即逝了,但一经点明,它在人的心灵上将穿透一个永生的创伤。大陆决定撒谎,这样大家都感到松了一口气。
但是——
“砰——!”
“砰——!”
“砰——!”
大陆,申丝、圆圆,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浑身绷紧,一动不动,谎言、幻想、错觉在枪声中彻底粉碎。当最后一声枪响之后,他们三个失去了控制,同时象子弹一样扑向门外,风在旷野中响起了三个同时爆发的,混合在一起的悲怆的呼啸!
“弟弟!”
“妹妹!”
“哥哥啊……!”
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了。
霎时,大牢老板子在路上所描述过的劳改营地追捕逃犯的情景在三个人的脑海里出现了,申丝想到了申炎,大陆断定是方方,而圆圆紧紧地抱住大陆和申丝,凄厉地喊叫着:
“哥哥啊——!哥哥啊——!”
圆圆忽而用手撕扯着大陆,忽而甩头顶撞着申丝,她在这两个人的怀抱里滚着,喊着,直哭得声噎气绝,瘫软成一团,满头的冷汗将她的头发粘在了苍白的额上。
“不会是你哥哥的!不会是你哥哥的!”申丝叫魂般地叫着圆圆,“肯定不是的!是……”
“是谁呢?告诉我。”圆圆的小嘴巴无力地翕动着。
“是……”
申丝刚要开口,就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圆圆的双限黯淡地斜向了一边。
“不是你哥哥!圆圆,”大陆大叫着,“你哥在严管班里,跑不了,逃跑的是那些管得松的,比如……”大陆一语未了,泪如泉涌,“方方……”
但圆圆什么话也不相信了,她闭着双眼,梦呓般地喃喃地说着:“我给哥哥送去了香烟……香烟里面藏着一根细细的钢丝,那是一把可以锯断手铐的锯子……”
如潮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人声中有命令,有呐喊,也有呼唤,但这一切声响,都是隐匿而低沉的,象是一支黑沉沉的夜的大军,伴着潮水的轰鸣,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不知去向了。
圆圆昏了过去。
当大陆找到招待员,招待员又找到医生,赶到的时候,圆圆已经苏醒过来;但她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不让打针,也不肯吃药,只是反来复去喃喃地说;“我的哥哥,已经死了……是我把他害死的……让我也死吧。”
大陆俯在圆圆的耳边轻轻地说。“圆圆,你那香烟里的秘密早被我发现了,我在大车上就把它拿出来了……”
圆圆乍尸一般地从炕上挺了起来,扑向大陆。“在哪里?在哪里?”
医生又纳闷又焦急地说:“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是累的?是病的?还是吓得了……她现在已经醒了,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得赶快走了。咱们这儿的水库决堤了,整个茶淀全体出动,都去抢险了,你们没有听到枪声吗?那就是信号啊!那就是命令啊!”
“哈!”圆圆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连咳带喘,满头大汗,而大陆和申丝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招待员终于醒悟了过来:
“天哪!犯罪的是一个人,受罪的是多少人啊!”她由不得也两眼潮乎乎的了。
奋战了一夜的抢险大军从水库方向撤了回来,在道路交叉的三岔路口分成一股一股的人流,返回各自的营房。那些疲惫的、拖泥带水的人流从三岔路口经过时,天已麻麻亮了。
人流中突然飘出了一声小调:
“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
格哎外暧亲——”
“谁在唱歌?”一声严厉的喝斥随之而来。
“队长!”唱歌的人指着路旁——两大一小三个人影立在路旁,看着人流从他们面前经过,急切地观望着、询问着,又焦急地看着表,最后露出了失望的神情,而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队伍中飘出一声熟悉的小调,虽然他们一下子没有看清唱歌的人的面孔,但他们立刻意识到:昨天下车后在路上碰封的那几个挖沟的人也在队伍里面,他们顿时有了希望。
“你们在等谁?”有个看守队长走到他们面前问着。
他们三个人分别说出了自己的亲人的名字,队长颇为同情地替他们向前头和后头的队伍中打听,这时,人流不断地从他们三个人身旁经过,他们三个不断地开始了和这支队伍的问答:
“他们是你们的什么人?”
“弟弟……妹妹……哥哥……”
“你们是他们的什么人?”
“姐姐……哥哥……妹妹……”
人流不断地行进着,问答不断地继续着,于是,在这抢险归来的大军中,开始嘁嘁喳喳地传递着“兄、弟、姐、妹”的称呼,虽然这种传递是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甚至颠三例四,但这“兄弟姐妹”的称呼却穿行连贯了这支劳改大军,从头至尾,越传越远……
终于,他们在队伍中找到了招待员。
“怎么样?”他们三个异口同声地问。
“挺好!挺好! ”招待员兴奋地说,“大坝保住了。……哎,你们还没走?再不走赶不上火车了。”
“那……他们呢?”
“噢,”招待员说,“都挺好的,有受伤的,但无一人死亡,这次干得不错,表现突出的,还要给他们评功授奖,将功折过呢!你们放心地回去等亲人们的喜讯吧!”
“让他们给来封平安字信就行了——替我们三个把这话捎给弟弟、妹妹和哥哥。”
“也祝你们一路平安!——我这就算代表你们的亲人给你们这当姐姐、哥哥、妹妹的送行了。”
“谢谢啦!拜托啦!”
密集的云缝里露出了曙色,百灵鸟又在前方湿润的大路上唱了,申丝提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空包空篮,大陆背着圆圆,朝着那远远的高高的路基走去。
“听着,圆圆!”大陆稍稍地回过头去,朝伏在他肩上的圆圆说,“还有一笔帐咱们回去再算!——那钢丝锯的事!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管你是方是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这一点,我回去就和你奶奶说,还要写信给你的爸爸妈妈,你的学校我也要去,以后每个星期都要把成绩册交给我看,我还得把你那特异功能彻底治好,你得服管!我的厉害你可知道?”
圆圆无力地乖乖地点了点头:“不过,你得每天晚上给我讲个故事!”她打了个呵欠,睡了。伏在大陆的肩上,象是睡在摇篮里的婴儿一样,甜美而又温馨。
“申丝,你住的那个村子,离邮电局远吗?”怕惊醒圆圆,大陆轻声地问着。
“远。县里才有邮电局,公社只有一个邮电所,本来有邮递员送信,可他是个酒鬼,我不放心,总是在下工以后的傍晚去公社等信,我住的村子离公社有十里路,正是一条十里柳堤,晚上回来的时候,一路听着风吹老柳树的飒飒声,就象是听一个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讲神话……”申丝突然感到自己就象那个絮絮叨叨讲神话的老太婆,她为自己说得太多而难为情了,可她却反问着,“咦,你为什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在想,这样子你会很辛苦,来回就是二十里。”大陆认真地思索着。
“不,弟弟难得有信来,他骨子里是骄傲的……”
“我骨子里也是骄傲的,可我会常给你去信的。”大陆坦率地说。
“我也骄傲……”申丝羞怯了,为自己的羞怯而羞怯,,她第一次坦露了自己的秘密,“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了很多年,我为他写了很多诗,可我不知道他是谁。……”
“把诗寄来吧!”大陆用不容分辩的口气说,“但是,你要记住,你再去公社邮电所的时候,不要走夜路,那些絮絮叨叨的神话等我去了时再陪你一路听吧,你一个人的时候要当心……”
轰轰轰——隆隆隆……
忽然,从地平线上,从那被竖立着的云层拉低了的天穹底下,传来了隐隐的轰鸣,象是轰隆轰隆的滚动,这滚动声愈来愈近。连圆圆也惊醒了。
“炮声?”
“火车?”
三个人都警觉地侧起了耳朵。
当那轰鸣爆发作一道晴天闪电时,三个人欢呼起来了:
“雷!春雷!笫一声春雷啊!”
在九九的第三天,在惊蛰的第二天,在打春的第一声雷鸣中,这三个走在茶淀的青年人订下了今生的盟约,相依为命,不弃不离。他们的命运已在那刹那间,象闪电一样光明而疾速地交汇在一起了。他们将会有一种朴素、正直而美好的人生,还有他们那深厚而痛苦的爱,那纯真的友情,这一切都会再化作春雷,象节气那样周而复始,轮回永恒,年年代代地在茶淀的大地上轰鸣着,唤醒那些冬眠在罪恶中的灵魂,在九九的第三天,在惊蛰的第二天,那打春的第一声雷鸣会使龙都抬头、苏醒呢!
轰轰轰——,隆隆隆——
远远的,又传来了隐隐的滚动,这是火车即将开来的先兆,他们朝高高的铁路路基上跑去,当那列火车驰近的时候,他们突然扭过脸来,重新面对着这罪恶深沉的茶淀大地。
我们等着你们!弟弟、妹妹、哥哥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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