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黎明姗姗来迟。 长长的山影在谷间蠕动,懒洋洋地移开了地面;雾气紧锁着树丛,上空弥漫着蓝色硝烟,在凛冽的寒气里几乎不见消散。
将军用瞭望镜望着,眼睛都累酸了。这光的世界,经过多少次人为的反射和折射,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板,不自然。从镜中望去,靠东边有一片彩虹颜色,象博览会上闪烁的五光十色,非常刺眼。
“看不见!”他生气地说, “选了这么个观察所,真没说的!克雷玛索夫的坦克在哪儿? ”
“在桥的左面,将军同志,”小个子的大尉侦察员低声解释了一句。这个观察所就是他给军长安排的。
将军从目镜旁移开身,整了整滑到脑后的军帽。
“挪到前面去,”他说。“得让我听得见发动机响。怎么到最后胆子反倒小啦,侦察员们?”他用那因为缺觉而发红的眼睛讥讽地瞥了一下大尉,随后轻捷地跳上胸墙: “通讯兵,不要落后!……”
将军迈步朝战斗正在进行的地方走去,那里发出沉闷的轰响,笼罩着一片浓重的灰蓝色烟尘。他双手插在棉衣口袋里,不时瑟缩着,却直挺着胸向前走去,没有因担心流弹而弯下腰来。他的后面,轻快地跟着一个副官和两名步枪手,走得没有一点声响。
天冷了,自动步枪的枪托上结了一层小露珠。太阳怎么也爬不过山峦,低地还象夜里似的一片昏暗,只是在高处雾幔偶尔透出空隙时,看得到一角发亮的天空。
“三点十七分,”将军看了一下表说。“这里天亮得晚。”
先是上尉带着侦察兵赶过了将军,接着又上来了通讯兵,抱着电线和报话机。
“马上接好线,”将军从后面喊了一句。
“是,将军同志。”中尉通讯军官习惯地回答着跑开了,一边跑一边不时地弯下身子整理一下电线。
侦察员一共是六个人,都穿着棉衣,腰里扎着皮带,插着匕首和手榴弹,肩上挂着自动步枪。这是六个饱经战火考验的战士,他们沉默寡言,惯于用手势而不是用语言表达意思。他们谁也不出一点声音,微微倾着身子,一个接一个跟在大尉的后面。从那训练有素的轻快、稳健、整齐的步态看来,真可以把他们当成步兵了,只是都戴着传统的黑色头盔,这是坦克部队里所有的人,连后勤、机修,通讯人员都必需有的。
“没成功,”侦察兵赶过将军以后,其中一个淡黄发的年轻士兵笑了笑说。 “骗他还能骗得过?”
“看来这是最后一仗了,”拿着瞭望镜的大个子中士叹了口气。 “万一碰上一颗该死的流弹,那太窝囊了……”
他们讲的不是自己,他们说的是将军——这个坦克军团的军长。将军猜透了他们使的心眼,无非是想在这战争的最后一刻保护他安然无恙。说他们喜爱将军就象士兵喜爱有胆有识、能化险为夷的指挥官一样,那就太不够也太一般了。因为他们不仅仅是喜爱他,他们为他而感到自豪,如同一家里弟兄们为他们当中最有才华,最幸运的人感到自豪一样。他们在别的军团战士面前感到自豪,在认识和不认识的军官、将军们面前感到自豪,在家人面前感到自豪。部队的检查机关时常在士兵家信中发现夸赞“我们那个”的话,感到束手无策。人们在谈话中总是这样说将军: “我们那个说过”, “我们那个下了命令”, “我们那个指示的”。士兵也好,军官也好,大家都这么叫。可谁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对军长这样亲热起来的,几乎象对家人一样。其实呢, “我们那个”丝毫也不比任何指挥官来得更温和、更软心肠、更热情些。倒是相反,他较之许多人更严厉,容不得秩序混乱,打起仗来有时倔强得几乎不近人情。他从来不说点士兵间的笑话来开心,而这类诙谐在许多将军的言谈中是颇为流行的。他情不外露,所以军团里很少有谁可以夸口说,看见他脸上有过笑容。
他胆量大,却总是很幸运;他态度生硬,却讲民主;他严厉,却很公正。所有这些品德,在许多部队首长身上也能看到,但“我们那个”将军还有一个恐怕是压倒一切的特点:今年八月他才满三十岁……
“梅列什柯,你可得把他盯好啊,”小个子大尉说。他正在炸坏的水塔楼板上(这是过去一座大庄园留下来的唯一的建筑了)安装瞭望镜。
方才拿瞭望镜的中士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这道命令意味着从现在起他的责任是:如果必要,他要用身体掩护将军。但这个侦察员只是用棉衣袖子细心地擦了一遍枪托,就走去迎他要保卫的人了。
将军的脚步很快,却是不慌不忙,时常停下来观察战斗的情况。这时,新开上来的队伍已经进入战斗。将军还向各地段派出了通讯兵。他知道,设观察所不仅要物色一个地方,还得装备起来,所以先就给身边的人留出了这个时间,免得他们看到指挥员守在旁边而心情焦急。
通讯兵在快速打通联络。中尉不时打开电门,检查电线是否被弹片炸断;他发出几个密码后又立即关上,随着自己的报话员向前走去。
“将军同志……”突然,他不寻常地高声喊了一句,一条腿跪到地上把话筒递了过来。 “将军同志,您的电话。”
将军惊异地看了一下他那欢快、庆幸同时又不知所措的表情,接过了话筒:
“什么?……哦……”
一瞬间他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原来那深邃的表情,只是用手指把军帽向脑后推了推。年轻的中尉脸上湿漉漉的,要么是露水,要么是眼泪,他兴奋地微笑着,那样子,象要等着看到什么极不寻常的事情。将军觉察到了他的眼神,微微皱起眉头,一只手搭到中尉的肩上。
“明白了,”他冷淡而认真地冲着话筒说。 “战斗进展正常。请暂时不要通告。对,这同我们无关。”
他把话筒递给中尉,严厉而又多少有点发愁似的望望中尉幸福的神情,轻轻地说:
“不要讲,中尉,保密到底。嘱咐一下你那些通讯兵。懂我的意思吗?”
“懂了,”中尉点点头。他的嘴唇忽然抖了一下,然后悄声加了一句: “祝贺您。”
“也祝贺你。”将军说完就走开了。
等到阳光好不容易驱散雾气,终于洒到低地上,战斗便沉寂下来。德国人停止了一鼓作气突破山口的尝试,现在也许在重新配置兵力,也许在等待什么,只是偶尔朝着坦克碾过的山坡漫无目标地发射几发追击炮弹。我们的人没有理睬它。
司令部移到了前面靠近观察所的地方。那里人影幢幢。大家全处在一种奇怪的兴奋状态中,好象空气里传播着什么人们心照不宣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不到时候不应该讲出口来。所有的人都很乐意,甚至是愉快地打着这个哑谜。不过,这架庞大的军事机器的和谐动作,却突如其来地在什么地方被打乱了。虽然人们仍然习惯地做着习以为常的事,可今天的一切竟和往常不一样:走路不象往常,发口令不象往常,待命、抽烟、谈话都不象往常。
观察所下面的低地上设置了通讯点,是三辆架满电线和大线的大汽车。年轻的女报话员们围着汽车穿梭般地忙碌着。在山头挖掩体的士兵们时常停下活来,倚着铁锹久久地向下望着姑娘们;在他们那眼神里有了某种新的念头,这已经是和平生活里的念头了。
水塔旁边有一名少尉来回打转。他见到每个军官,都象一个士官生那样匆忙立正,总想要报告一下他是来报到“继续服役”的。可是指挥员们全顾不上他,他只好叹口气退到一边去。他非常想打打仗,同时也明白这次战斗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既是高兴,又担心来不及立功,又害怕在战争结束前的半小时里牺牲掉。他一直处于这种十分矛盾的双重心理中。他下了个狠心,突然来了股坚决劲儿,跳到一位首长面前,打算要求立即委派他任务。但随即又泄了气,不清不楚地嘟嚷了些什么,马上站开了,内心却庆幸哪儿也没派他去。
五点钟的时候,政治副军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拉尔采夫上校乘“维利斯”来到。他体态笨重,待人慈祥,而且依战士们看来年岁是过于大了。所以军长在一切场合对他总是称呼名字和父称,而不管这是公然违背条令规定(按规定应称呼军职,此处称名字和父称以表示尊敬。)的。他一看见副军长,立即下来走到水塔的墙根前。
“这些德国佬!他们拒绝了最后通谍,”上校低声说。“有一个地方他们把派去谈判的军使给打死了。”
“算了,见它的鬼去吧!”将军激烈地回答说。 “我不打算乞求他们走一条活路。你告诉克雷玛索夫,五点四十分进攻。他不拿下大桥别来见我。”
“可惜人们又得有伤亡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
“难道该让法西斯突围到美国人那里去?”
上校沉默着没有回答。将军朝他瞥了一眼,温和地说:“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也舍不得死人。还不只是这些人,”他冲着蹲在墙脚的侦察兵们扬了扬头。 “还有那些二十来岁就被法西斯赶来打仗的人们。有什么法子呢。准备进攻吧。还有,”他坚定地望了望副军长那四周都是鱼尾皱纹的一双善良的眼睛。 “别忘了,对我们来说战争还没有结束……”
“将军同志……将军同志!……”
一个女子狂喜的喊叫声压过了嗒嗒的枪响,炮弹的呼啸、远方坦克的隆隆声。这呼喊声压过了一切,压过了战争本身。
“将军同志……”
从山下的通讯点拼命地跑来一个姑娘,身上穿了件军外衣,系着皮带,穿着防护色的紧身裙子。那匀称的双腿下面,登着一双笨重的粗皮靴,在泥地里呱唧呱唧直响,令人发笑而又十分动人。她没带无檐帽,头上的黑发来回抖动着。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顺着陡坡爬上来,容光焕发,神态充满了幸福和兴奋。因于急着要叫人们高兴,她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她平时一向谨慎检点,现在却象孩子似的扯起裙角,满不在乎地露出军衬裤上天蓝色的花边。
“将军同志!……”
他明白了这清脆狂喜的呼喊意味着什么。他一下子明白了,便向她奔过去,破着嗓子大叫起来: “不要喊!……”
威严的吼叫吓得姑娘绊了一跤,跌倒在地,但目光却没有离开跑过来的将军。
“将军……”
“不要喊!……”他再次大吼了一声,接着跑得气喘吁吁地停在姑娘身旁。
他背后马上出现了侦察员的身影。姑娘从下往上瞅着他们,依旧是满脸的笑意。
“和平了!……”
“没有,”他坚定地说,同时一条腿膝盖着地,蹲到她身旁。 “还没有和平,上等兵!战斗正在进行。战斗结束才会有和平。懂了吗?”
“懂了。”她顺从地点点头,微笑着,泪水从她两颊流了下来。她已经完全不象一个上等兵的样子,抽动着鼻子。“和平了,将军同志。战争结束了。”
将军望着那无限幸福的泪人般的脸,心头一阵剧痛。他垂下头,目光落到了沾满泥土的圆圆的双膝上,连忙站了起来。
“起立,”他低声下了命令。姑娘慌忙扯了扯裙子,马上跳起来,双手垂直贴身地站好。
“把眼泪擦干。”
她机械地在腰里摸了摸,又在上衣袖口摸了摸,然后抱歉地笑了一下,用两只手背擦起脸来。将军掏出一块手帕,有些不好意思地塞到她手里。
“回去吧,不要再跑出来。告诉大家谁也不许出门。对谁也不准讲一个字,去吧。”
“是。”她小声说完就朝下面走去,手里攥着揉成一团的将军的手帕。
许多人看到了这个场面,听到了喊叫声,但谁也不知道将军对女报话员讲了些什么。只有大尉派去保卫将军的大个子侦察员梅列什柯知道。但他没有对人讲,因为他明白在战斗当中不应该传播这样的新闻。
“她两条腿长得真好看,”淡黄发的侦察兵说着叹了口气。 “这样的腿该配上一双头等的皮鞋。”
“咱们的费加·贡塔尔就惦着腿长得美不美,”另一个侦察兵笑了笑说, “可她为啥跑了来……”
“你别说,确实是个头等的姑娘,”费道尔(费道尔即费加,费加是小称。)又讲了起来, “顶难办的是她怯生人。来了半年了,可整个军团谁也不敢夸口说亲近过她了。”
“有个人好象是试过,”大尉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试过,可从那以后一个礼拜,天天找卫生员给自己修脸整容。”
侦察员们笑了起来。
“我还没试过,”费道尔说, “那只不过是火力侦察!……”
一片轰响盖过了他的话:德国鬼子开始了猛烈却没有章法的炮击。士兵们躲进匆匆构筑的掩体里。他们边跑边开玩笑,已经既不感到害怕,甚至连平时那种紧张心情也不见了。
“鬼子这是最后吓一吓人。”
“消耗弹药呢,完了好溜之大吉呀!”
“瞧着吧,该杀的,我记着你这发炮弹!”
“马上要上来了,”将军说着也不管弹片横飞便朝水塔走去。
梅列什柯紧紧跟在后面,几乎要踩到将军的脚后跟了。将军生了气:
“你干吗象影子似地跟着我,小心背上挨一下子就完了。”
“您有您的任务,我有我的任务,”侦察员嘟哝着回答。
他们踩着摇摇晃晃的楼梯爬上去。水塔由于爆炸的声浪冲击,也呼呼响着。将军俯身到瞭望镜上,头也不回地说:
“别嘉,直接要三旅。告诉他们在右翼按梯形重新配置。告诉哥鲁布尼奇别贸然行动。”
“是!”年轻而又非常沉默寡言的副官说。
他用皮靴踏得楼梯乱响。这时拉尔采夫上校喘着气迎面爬了上来:
“哪儿去,小伙子?”
“ 三旅。”
“请你转告一下,沃甫琴科的问题今天我不能听汇报了,因为……”他突然想起什么来,朝副官望了一眼, “反正得改期。”
“明白了!”别嘉喊着跑了下去。 “因为这个呗!”
上校喘着气爬到上面。炮击结束了,立刻辨得出远处有坦克发动机的轰响。
“开始了,”将军说, “向山口冲呢,这些王八蛋。告诉费林,根本不要想打什么防御战。让他沿着凹地从左翼进攻。”
“是,”中尉通讯军官回答说。他是亲自负责将军的专用报话机的。
“海棠,我是铃兰,我是铃兰……”
“尽弄些花名搞联络,我可真烦透了,”上校叹了口气。 “我这一辈子见到的花,还没有这几年打仗听到的多。通讯兵哪儿来的这种喜好?”
“都是植物学家嘛!”将军说了一句,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瞭望镜。 “德国人冲上来了,狂得很。通知克雷玛索夫开始向桥头进攻。”
“不太早了点吗?”上校小心地问了一句。
“拖什么呢?我们已经落在最后了。”
中尉又俯身到自己的报话机上,呼叫远处的克雷玛索夫。
“金凤花,金凤花,我是铃兰……”
左边,紧挨着这里,响起了枪声。大尉奔到墙头断壁处向外扫了一眼:是离水塔大约三百米的树林里在打枪。
“这又是搞什么名堂?”将军不满地问。
“树林里吗?”中尉反问了一句,没有回头, “树林里驻着我们的追击炮手。”
“说不定是德国人摸过来了?”拉尔采夫揣测说。
“派人去了解一下,”将军不耐烦地说。克雷玛索夫已经开始进攻了,将军的注意力现在全部集中到了桥头。
大尉没说话就下了楼。水塔进口处站着那个少尉,他又忧心忡忡起来,怕在这场战争中赶不上放一枪。
“大尉同志,请允许我……”
“你带一个班去查看一下,树林里枪响是怎么回事。”
“是”小少尉兴致勃勃地喊了一声,就向战壕跑去,身上的大衣左摇右摆。他边跑边从皮套中拔出沉甸甸的“tt”式手枪。
“全班跟我来!……”
他穿过田野奔跑着,跌跌撞撞,左躲右闪地避着流弹。战士们零零散散地跟在后面。从他们跑步的情形看得出,有一种疲倦、漠然的感觉。只有当一件事极为枯燥烦人,可又没办法,不得呶忙着去做的时候,才会是这个样子。
这时树林里枪声继续响着。有经验的耳朵可以从中辨别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有沉哑的步枪声,有自动步枪凶狠的连发声,有空洞洞的短促的手枪声。但在这个孩子气的军官听来,所有的声音都是相同的,都只是意味着危险。于是他又一次——真不知是多少次了!——产生了恐惧,怕死在战争的最后一瞬。为了压下这种恐惧感,这个孩子突然独自一个尖声尖气地大喊起来:
“乌拉!”
士兵们不声不响地跑着,皮靴沉甸甸地踏在潮湿的土地上。而少尉却晃动着手枪,兀自一个人喊叫着,直到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中士赶上来。
“您用不着喊叫,少尉同志,”他好心地说。 “第一,反正法西斯什么也听不见;第二,您会喊得背过气去。”
少尉羞得冒出了汗珠,马上不再喊了,把举枪举得发酸的手放下来。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很不均匀。但他所以透不过气来,倒不是因为喊叫,而是由于激动,因为他比自己的士兵都年轻,而且受过更多的训练。这里战士大部分是中年人,在司令部的謦卫排里是向来如此的。
去树林的路,他们已经跑过了三分之二,这时从那边熙熙攘攘地拥出一群人来。
“卧倒!”少尉扑到地上,一面下着命令。
“这是自己人呀!自己人!……”中年中士喊起来。
少尉又一次感到非常难堪和懊恼,他的战士在他前面站了个半圆。他站起来,眼睛躲着人,不必要地使劲掸他那弄脏了的大衣。
对面的士兵确实是自己人,他们摇晃着武器穿过田野跑来。听不清他们在错落不齐地喊着什么。有人朝空中放了一枪,有人突然往天上发了一颗红色信号弹,接着又是一颗白色信号弹。当这两颗信号弹发着吱吱的响声升上天空,闪烁着光亮的时候,中年中士不知为什么摘下了船形帽,低声地说:
“原来如此,同志们。原来如此……战争总算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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