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呼呼的脚风,杜明远疾步走进处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着各工程队队长,各科室的头头,其中大部分人杜明远都认识。屋子里弥漫着烟雾,显然他们已经等了一些时候。人们寒暄着,有的泡茶,有的递烟。杜明远接过一支烟衔在嘴上,毅然地点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宣布道:
“老婆已经给我下了戒烟令,但是今天晚上谁给我的烟我都抽,明天谁给烟我都不抽。要不然工地上明天就会传出杜明远当了处长拿架子,或者说我假清廉。谁都愿意听好话,我也不例外。”
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插曲到此结束,会继续开吧。”杜明远对坐在身边的黄副书记说。
“会议还没有开始,等你来主持哩!”黄副书记说。
“我又不了解情况,等我做什么?”
“这个会是你指示开的,怎么能不等你呢?”
不知为什么,杜明远感到一种满足——权力的满足,以自己意志行事的满足。黄副书记附在杜明远的耳边说,
“常委会专门研究了抗洪抢险工作,决定成立抢险指挥部,由我当总指挥。你来了,总指挥当然由你来当。”
抗洪抢险总指挥?多少年来,杜明远渴望着独立行事,然而,一旦到了可以真正按自己意志独立行事的时候,他却不由地胆怯了。别说当总指挥,就是眼下的会怎么开,他心里也没有一点谱。刚才在转运站打电话时,不知怎么的,意志和权力不由自主地一下子膨胀开来,没和任何人商量便独断专行地作出了开生产调度会的决定,而党委常委们也竟然毫无异议,欣然接受。(谁也不愿做出头椽子,在新上任的处长的记忆里留下不愉快。)杜明远迫不及待地到春江大桥工地来,内在动力之一便是被长久压抑着的按照自已意志行事的*。鸡蛋破壳了,小鸡是再也不会安分守己地待在壳子里的。他有过许许多多的设想和抱负,他要借助于权力的魔棒未实施。因为等得太久了,压得太紧了,因此一到春江,他就痛痛快快地过了一个大权独揽的瘾,多少年来在他心中显得极神圣的苏坪的形象顿时黯然失色了。他又焕发了自信力。然而这许多年来,他毕竟习惯于奉命行事,虽然在此之前他是局宣传部的宣传科长,是一个部门的头头,而宣传科连同他在内一共才三个人,并无什么独立性和创造性可发挥。现在,几十双眼晴盯着他,这几十双眼睛中,处级的就有五双,科级的比比皆是,这一道道表面上无声无息的光波,里面却饱含着极其复杂的内容。杜明远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第一次独立地行使权力,就给自己出了个难题。而这难题,必须由他自己来解答。他暗暗责怪自己太稚嫩。一想到稚嫩,他的恩絮又飞到十八年前,青春活力和蕴藏着巨大能量的创造力又在他的血管里奔涌起来。随着这股力量,话,涌到他的喉头。
“我是六处的人,现在回娘家来了。不过过去我是当媳妇的,现在可是当婆婆的。”娘家婆家,语无伦次,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这些。会议室里响起了轻松的笑声。
“刚才黄副书记要我当抗洪抢险总指挥,十八年前叫我当我真敢当,可是现在我不敢当。十八年了,我的专业丢得差不多了,我是没有资格来挂这个头衔的。权力并不能囊括一切,更不能代替科学、技术、知识,能力。”连杜明远自己也不明白这番话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骂自己懦弱、胆怯、没有挑担子的力量。但又庆幸自己尚有一点理智,尚算清醒。
满座哗然,有人微笑,有人蹙眉,有人嘘气,有人惊愕,有人赞赏,有人担心。
“黄副书记当总指挥,当然也不行。”杜明远把脸转向身边的黄副书记,笑着问,“老黄,你不会有意见、闹情绪吧?”
黄副书记尴尬地笑着说:
“不会,不会。”
杜明远的目光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问。
“刘总怎么没有来?”
“他的肾炎发了,住在医院里。”有人答道。
杜明远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他把夹在手指间的烟送到嘴边,狠狠地吸了一口。在 这种时刻,总工程师生病住院,一根使他在洪峰到来之前胆敢走马上任的支柱被抽掉了。他的心往下落,往下落,心理上的压力不断增大,瞬息问感到肩上担子的重量猛增了数信。
沉默,使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杜明远从嘴上摘下香烟,使劲地揿灭在烟灰缸里,问道:
“水上三号墩主管工程师是谁?”
“我。”一个沉闷的声音从会议室的一角传来。
杜明远循声看去,心里不禁一怔:余渊虬!
余渊虬和杜明远是同济大学的同班同学,六五年一同分配到六处。他不象杜明远那样幸运,分配到工程处后,先在混凝土工班劳动锻炼了半年,然后分到分队当见习技术员,还没有来得及转成正式技术员,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工程队的主管工程师是五十年代留苏的,首先被揪了出来,接着是一个解放前参加过建造钱塘江大桥的老工程师也被打倒了。一部分人“抓革命”,另一部分人还得“促生产”,工程队长没有办法,只好把余渊虬提到队里顶了工程师的角色。工作迢得余渊虬不断扩充自己的知识,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使他大大地丰富和充实起来。水上造桥墩,高空架钢梁,各种各样突如其来的情况常常逼得他不得不独当一面。他把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浇灌在桥墩里,他把自己的青春镶嵌在钢梁上,他热爱已的事业,默默无声地工作着。他拿着技术员的工资,负着主管工程的责任,还常常在批这批那的风暴中受着敲敲打打。八o年工程处评技术职称,有人提出给他定主倚工程师,但有人却说这是得寸进尺,几番争执,最后还是给他定了个工程师的职称。春江桥水上三号墩原来不是他主管的,因为地质情况不好,出现了难题,才把他从二号墩调到三号墩,来啃这一块骨头。
如果三号墩的主管工程师是别人倒也罢了,可偏偏是余渊虬!一丝莫名的悲哀袭上杜明远的心头。他在中学时代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五八年的校庆日。那天,学校请来了在全国各地的校友,并请他们给全校同学做讲演。其中一位校友是来自武汉长江大桥的工程师。武汉长江大桥,那是怎样一个激动人心的伟大工程呵!滚滚大江中八座擎天柱式的桥墩,横锁大江的万吨钢梁,彩虹明珠,天堑通途。在长江、黄河上造桥,那是多么豪迈的事业,同激流狂浪搏斗,那是何等的壮举!这一切既是那样惊心动魄,又是那样富有魅力,令人神往!从此,在所有谈理想的作文里,在所有与未来相关联的言谈中,他总是充满自豪地写到或说到:当一名桥梁工程师。十八年来,他时时有一种失落感,但生活对于他那样地宽容,总是把前面的路铺得又平又直,而且撒上了花瓣,使他感到满足,并不急于去寻找那失落的东西。此时此刻,当他豁然发现自己失落的正是青少年时深深扎根在心底和奋力追求的理想和事业时,怎能不悲哀呢?现在,他虽然握有权柄,但他却感到,这权柄是多么地柔弱无力!工程师,这个在他青少年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桂冠,至今仍然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杜明远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不让它流露出来,尽量用平绥的语调说道:
“渊虬,请你说说三号墩的情况。”
余渊虬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回答:
“春江是一条野性的江,据上游水文站预测,第二次洪峰将超过水位警戒线零点三米,越过桥址线时的流量将高达每秒三万二千立方米。三号墩沉井刚刚下达江底,还没有封底,立足未稳,要保住三号墩,只有立即封底,使桥墩扎根在岩层上,否则三号墩将付之东流。”
洪峰、桥墩、总指挥……情况出乎意料地严重。显然,杜明远是凭着一股子热情来春江桥上任的,思想准备并不究分。陡然间,他意识到自已把自己推到了很尖上。
“我提议,”杜明远的大嗓门象一声霹雳震动着会议室,“由于渊虬工程师担任全处抗洪抢险的总指挥。”
科长们、主任们瞠目结舌。因为十五年前让明远和余渊虬与苏坪的女儿苏宁静的那段纠葛,只要是六处的老人都知道。他们对杜明远感到不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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