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楼下女值班员的屋里都聚满从外地来出差的人——当地居民管他们叫“客人”。 屋子里开水壶咕嘟作响,人们就围坐在长桌前喝茶、打牌、聊天。是啊,到雷科沃这样的小城市来出差,秋天的黄昏还能用别的什么办法来消磨呢?
基拉常来这儿看值班员甘娜·杰尼索夫娜。她们是好朋友。起初,契热戈夫并不觉得基拉有什么特别动人之处。如果那时有人对他预言,说他不久就会因这个女人而备受折磨,他肯定会一笑置之,因为基拉长得并不漂亮。可是,当时如果真的有人对他这样讲了,恐怕后来也就不会有那一段风流艳史了。因为契热戈夫早已不再想这种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谨慎而严肃的性格已经完全适应了工作和平静的家庭生活。那些同他有过短暂的出差罗曼史的女人,现在也把他视为已经成家的规矩人,对他不再抱任何非份之想——他自己对此也习惯了。
每当基拉一来,大家的谈话不说是完全换了题目吧,也有某种改变: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转到她身上了。有一种人,这种人在任何场合里都有,他们不知为什么总是中心人物。基拉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是谁,也不管是谈什么,总望着她,想得到她的称赞或是其它什么反应。
已经是后来了,当契热戈夫和基拉回想他们俩的罗曼史究竟是从哪儿开始的时候,她承认:在发生那件同外国人的纠葛之前,契热戈夫并没有得到她的青睐。
有两个东德的工程师到木材场来采购木材,住在这儿唯一一间配备有电话和收音机的特等客房里。这是在雷科沃旅馆里第一次住外国人。虽然区执委会头一天就来进行检查,并作了指示,但还是不可能把一切都考虑得十分周到。深夜,忽然发现客人在就寝前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皮鞋放在了房门口。一位熟谙外国习俗的人说,客人把鞋子放在门口,是要服务员给擦干净。但甘娜·杰尼索夫娜坚决不干,理由是:她连自己丈夫的靴子也没擦过,何况这并不是她份内的事。再说她也没有鞋油和刷子。契热戈夫下楼来喝茶时,大家正坐在桌边议论这事,有的把它当作笑料,有的则认为应当认真对待。要是外国人早上起来一看,发现皮鞋原封未动地放在那儿,对旅馆的声誉会有什么影响,欧洲人对雷科沃这个城市又会有什么看法呢?这时不知是谁说:让这些鞋放到早晨才好呢,一晚上没人管,非常可能不翼而飞——谁敢担保旅馆里没有爱占便宜的人!笑话归笑话,问题还是得解决。可甘娜·杰尼索夫娜气得不行,半夜三更把旅馆经理找来,经理也骂开了。难道还要给这些破皮鞋派人站岗么!经理参加过卫国战争,是失掉一只胳膊的残废军人。契热戈夫瞧着经理,也对这两个德国人发起火来;他来到特等客房门口,使劲敲了敲门,走进屋去。
他用德语告诉那两个客人,说把皮鞋放在门外过夜不是我们这儿的习惯,我们这儿都是自己擦鞋,不提供这样的服务,因为人手不够……由于心里憋着火,所以话说得很冲,使两个德国人感到有些窘。这可是错怪了他们,他们原来是两个普通的德国青年;他们一再道歉,第二天晚上还同大家一起喝茶,下棋。
但契热戈夫在那个晚上却成了英雄。由于受到众人瞩目而感到害羞,他便跑到外面台阶上去抽烟。正准备回家的基拉·安德列耶夫娜很快也走了出来,她问契热戈夫怎么会懂德语。说实话,契热戈夫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会懂德语的,他没有专门学过,只是随部队在柏林城郊驻防时,听得多了,就懂得一点。基拉·安德列耶夫娜很羡慕他——语言天才,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拿她来说吧,就完全没有这份天赋,并且还把这遗传给了自已的女儿。他们谈着话,不知不觉地契热戈夫便送起她来了。基拉谈到女儿的学习时,契热戈夫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帮忙,说他自已也有两个儿子,他喜欢跟孩子们打交道。
他果真给她的女儿——一个十六岁的挺爱追求时髦的少女——作了一次辅导,还答应有机会再来看她们,但后来因为厂里工作忙,一直没抽出身来。契热戈夫把调节器调整好以后,便回列宁格勒去了。当他再次来雷科沃工厂时,已经是六月份了。头一个星期天,他向动力实验室主任阿里斯塔尔霍夫借了一套渔具出去钓鱼。他算不上一个钓鱼迷,只是喜欢百事不想地拿着鱼竿在河边消消闲;对他那好动的性格来说,哪怕坐在那儿装个钓鱼的样子,也是一种休息。这一次,他刚把钩子扔下去线就绷紧了,而且劲儿还很大。为了避免把线绷断,他下到水里,一边骂一边顺着河岸跟着鱼走。河水过膝,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久好久,还穿过一丛丛芦苇;他一面走一面暗自祈祷:老天保佑,可别把鱼嘴拽豁了!穿过桥洞时,桥上一群孩子冲他直打口哨。接着又绕过一个河边浴场。运气还不错,小河分岔了,鱼没有往深水里游,而是游进了沙洲后面的一个小河汊。契热戈夫噗哧噗哧地踩着污泥,拨开树枝,穿过柳树丛跳上草坡,来到一个四周长满灌木丛的沙洲上。沙洲中央躺着一个女人,身上一丝不挂,正伸展四肢在背风的地方晒太阳。这是基拉·安德列耶夫娜。契热戈夫以为她睡着了,可她这时却抬起头来,没有一点惊慌的样子,这可把契热戈夫怔住了。不错,最初的一瞬间她蜷缩了一下,想稍稍遮一遮身子,但后来好象改变了主意,懒洋洋地把身子侧了过来,用胳臂支着头,望着契热戈夫。显然她没有认出契热戈夫,因为这个渔翁身上满是绿苔和污泥,头发蓬松,模样简直象个野人。契热戈夫瞪着眼睛站在那儿,被她那毫不知耻的安详态度弄得不知所措,而她却仍然泰然自若地躺在那儿。契热戈夫脸红了,想转身走开。
水里的鱼却不管契热戈夫目前是什么样的心情,拼命一扽,钓丝立刻断了。契热戈夫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他忍着疼痛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简直懊丧之至。基拉·安德列耶夫娜给惹笑了;她坐起身,两手抱膝坐在那儿笑个不停。契热戈夫爬上岸来,象狗一样抖了抖身上的水;他 尽量不去看她,不过,仍然瞧见了她那贴在膝上的晒得微黑的胸脯和肚子上的皱褶。他向她打了个招呼,尊敬地用名字和父称称呼她;他本以为她会感到难堪,谁知她定睛一瞧认出这是契热戈夫之后,反倒笑得更厉害了。
他们的罗曼史就这样开始了,是从笑声开始的,好象很自然,又好象有些偶然。晚上,契热戈夫在入睡前想到她的时候,就象人们想到那些放荡女人一样;不过契热戈夫还是为自己能巧于应付而感到洋洋得意。
后来他多次盘问她:如果当时突然出现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男人,她会怎么对待?基拉总不作正面回答,而是一口咬定她当时就认出了他。但最后契热戈夫还是得到了答案,因为基拉说她是个单身女人,无拘无束,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很奇怪,她这一坦率的表态使契热戈夫既感到有点遗憾,又感到某种快慰。他想,这样更好,他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契热戈夫大约每两三个月到雷科沃工厂来调整一次自动控制仪。为什么控制仪老出故障,谁也弄不清楚,各种揣测都有;不过,自打一批配件因操作错误而损坏之后,工厂管理处便坚持要研究所定期派人来检修。夏天和秋天到这儿来出差,契热戈夫是感到很惬意的,因为可以从雷科沃往家带苹果、鱼干和蘑菇。冬天就不怎么样了。冬天唯一能聊以解闷的就是基拉。同基拉在一起总是很愉快,而且她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契热戈夫来了就好,就欢天喜地的,她没有任何远景规划,没有非份之想,既不纠缠人,也不象一般妇女那样总想把男人攥在手里。
于是,她逐渐赢得了契热戈夫的信任。契热戈夫是珍惜 自己的家庭的,对自己的孩子和妻子感到非常满意——他妻子不仅担负着全部家务劳动,而且还能在一家时装店工作。她是个聪明、活泼的女人,契热戈夫总是尽量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刚离开部队时他偶尔还喝点酒,并且放荡过一阵子,但最近几年不说他是完全收了心吧,至少也开始钟爱妻子了,同时也不愿给儿子们作一个坏榜样。
他认为自己和基拉·安德列耶夫娜的关系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从去年六月在沙洲上的邂逅开始,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契热戈夫觉得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在列宁格勒的时候几乎从不惦念基拉·安德列耶夫娜。只是当他来到雷科沃时才会想起她来。常常是火车还没到达的时候,他就想象着如何给她往办公室打电话,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又如何装出一副公事腔跟他约见面地点……这时他才想到应当给她带点礼物,长筒袜啦,咖啡啦,圆珠笔啦,随便什么小玩意都行,却又忘了,实在不好意思。但他立刻又自我安慰地想:咳,没必要让她养成这个习惯。
可能她自己也会对这样的礼物感到奇怪。基拉说她思念契热戈夫,但契热戈夫认为,她这样说无非是为了讨他的欢心。看得出来,她也为这不常有的会面感到高兴,这些会面目前还没有引起任何流言蜚语。因为在雷科沃认识契热戈夫的人很少。工厂的职工大部分住在离城三公里远的新村,即使在职工中,契热戈夫也主要是同阿里斯塔尔霍夫以及他的实验员们打交道。
他俩从不一块儿在雷科沃城里的任何地方露面,约会也预先作了周密的安排。基拉每次到旅馆来时,言谈举止都非常洒脱大方,她的表演艺术有时甚至使契热戈夫感到困惑。她在茶桌上公开同契热戈夫*,开玩笑,丝毫也不避嫌,这种厚颜无耻的表演常常弄得契热戈夫满脸通红。
基拉则解释说这样反倒好,反倒不会引人生疑。她虽然这样小心谨慎,却并不怕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害臊。夏天,当他们沿河而上的时候,她脱得光光的在他面前游泳,连那带着一一大块白色疤痕的、有点下垂的肚子也不遮掩。她在求契热戈夫的爱抚时,也表现得非常放任而贪婪,毫不怜惜契热戈夫的身子。
两个人都筋疲力竭后,便分开躺在地上。基拉讲着自己的身世,讲他那个已经牺牲了的飞行员丈夫,讲她的女儿,讲自己在林业管理局的工作。契热戈夫虽然从不过问她的生活,却也听得津津有味。有一次,她把自己一些老相片拿给契热戈夫看:同一群自行车运动员的合影,头戴航空帽站在飞机前的照片,穿着游泳衣在南方海滨的留影。那是一个长着一双粗壮大腿的翅鼻子小姑娘,有点象她的女儿,不过更多的还是象她自己——她比女儿要动人得多,也调皮得多。这性格同她自己的叙述是相符的,她曾经给他讲过她怎样同父亲一起去打猎,怎样同丈夫——当时还是未婚夫——一起从冰窟窿里救出一个茨冈孩子……
契热戈夫变得懊丧起来,恨他们相逢太迟。这是一种虽然荒唐,却为一般男人常有的醋意:觉得自己的情人竟把青春付给了别人,而没有同自己共享那欢乐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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