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安慰他,基拉用自己凉丝丝的翘鼻子在他的脖子上亲吻着。趣* 要是他们在五年前相遇的话,可能这一切早就结束了。因为她当时并不喜欢这种严肃的、有家有室的、成天忙于重要事务的男人,她喜欢的是美男子,是爱说爱笑的浪荡汉。她用被家务劳动和菜园里的锄把弄得又粗又硬的手抚弄着他的头发,契热戈夫不禁对她的青春已逝生出怜惜之情。达时,他总是竭力不去看她的脸……
冬天,基拉常常很晚才下班。有一次,契热戈夫离开雷科沃前给她打电话,没打通,便找到办公室去向她辞行。她屋里坐着好多林业工人和采购员。从敞开的门里透出阵阵烟雾和热气。契热戈夫站在过道里,从杂乱的争吵声中听出了她那快速的、带着主人口吻的谈话声。屋里的采购员之间正在争论什么,她给他们作了调解,接着又把他们训了一通,使他们感到羞愧。一个身穿时髦的尼龙上衣的小伙子走出来向契热戈夫借火,一面怒气冲冲地骂基拉:抓着些鸡毛蒜皮,用妇人见识在那儿指手画脚,什么也不懂。他这样骂主要是出于懊恼,把气出完以后,又回到了屋里,并立刻又加,入了谈话。基拉的看法跟大家不一样,她把某个森林监察员数落了一通:对偷窃行为不闻不问,这就是他的全部功绩。在他那儿谁不闻不问谁就是好人。那个格列科夫硬是不让偷,结果怎么样,被撵走了。这时大家冲着基拉叫嚷起来:得让人们活下去嘛!几千立方米的木材在水里糟踏了没人管,这儿才不过十立方米短木头,何必为这点小事跟人过不去呢!林业工人的生活本来就已经够困难的了。基拉反驳说:他们拿的钱比任何国家的林业工人都多,比如加拿大,那里的林业工人对这样的收入连想也不敢想。这时,那个穿尼龙短上衣的小伙子突然插了一杠子,问基拉这是从哪儿知道的?“好家伙,当起国际经济学家来了!人家加拿大搞资本主义,讲剩余价值,生活水平就甭提多高了……”可是,基拉几句话就说得他面红耳赤,她说: “你能创造什么剩余价值,你的工作可以把任何一个资本家弄成叫化子。你要在加拿大,连一块面包也挣不来……”
她就这样从容不迫地扭转了局面,弄得所有的人都大笑不止。契热戈夫一方面为她感到高兴,一方面又有些遗憾地想:为什么基拉同他就没有这样严肃的谈话呢,而所有这些男人对她显然有另外一种兴趣,和契热戈夫对她的兴趣是不同的。
外面刮着暴风雪。基拉送他到桥边。他们在特罗伊茨教堂的石头神龛里站了一会儿,头顶上圣母的画像因灰泥脱落已变得斑斑驳驳。已经是午夜了,街上杳无人迹。屋顶上被风掀开的铁皮哐啷哐啷直响;干燥的雪花不是纷纷往下落,而是在夜空中往上翻飞。契热戈夫觉得有些奇怪:已经是成年人了,行为却象是中学高年级学生,互相拥抱着站在那儿,默不作声,也不感到无聊。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波茨坦市(德国城市,在柏林附近)军官食堂里的一个姑娘,想起他们在一起遛弯儿,他请她吃榛子时的情景。她叫娜佳,身上散发着草莓香皂(一种廉价香皂)的气味,她揪着他的耳朵说: “你这个人哪,怎么有两只耳朵!”纯粹是废话,可到现在还记得。她,娜佳,可能也没有忘记,可能还讲给她的丈夫听;或者现在她身边有别的哪个男人,这个男人对她同契热戈夫的邂逅以及她早年在柏林的生活,可能也有醋意。
他想对基拉讲几句温存的话,以便当他们的罗曼史结束之后,她在自己孤独的生活中有所回忆的。可是脑子里浮现出的全是些戏言和俏皮话——是他在某个时候对自己的妻子讲过的,要不就完全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从电影里听来的……
刚刚过完五月的节日,契热戈夫又来到雷科沃——电位计出毛病了。头两天他从早干到晚,没给基拉打电话。他一会儿干这,一会几千那,一点不着急,甚至对拖延会面感到挺愉快。第三天中午他打了个电话,但没人接。晚上他找到她家里去,见窗户里没有灯光。他在附近转悠着等了一会儿,便回到了旅馆。甘娜·杰尼索夫娜在值班。契热戈夫同她东聊西扯,最后,装做是无意地问,为什么好久没见基拉了。他估计甘娜对他们的事多少知道一点,虽然她不露声色。听契热戈夫这样故作冷淡地问,她也头都不抬,一边织毛线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基拉前天到诺夫戈罗德去了。她故意把契热戈夫折磨了一会儿——对他就得这样,然后补充道:基拉积攒了一些休息日,决定到自己的亲戚那儿去作客。
契热戈夫坐下来下棋。旁边有人在玩骨牌,有人在用厚实的棱面玻璃杯喝茶。对这种习以为常的旅馆生活,此刻契热戈夫却觉得简直无聊得难以忍受。他走到外面去,散步吧,没有兴致,睡觉吧,又太早。“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走了?”他象是受了欺负似的,呆呆地、翻来覆去地想,但得不到解释。这是第一次在雷科沃没有见到她。他已经习惯于她总是在这里,足要他一来,想见面就立刻见面。她这次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天是动力实验室主任科斯佳·阿里斯塔尔霍夫的生日,他邀请契热戈夫去作客。那里高高兴兴地聚集了一帮子人。阿里斯塔尔霍夫是个光棍儿,于是女实验员们便来帮他准备饭菜,还动员契热戈夫,要他也去给她们出出主意。说起来也怪:如果基拉在的话,他反倒会去,给基拉打个电话,说他不去不好,就去了,就会去玩个痛快。可现在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借口身体不舒服推辞了。黄昏时他在基拉家附近走来走去,不知干什么好。不想同任何人谈话。什么也不想作。如此空虚,如此苦闷。还要在这里杲四五天才能离开,这四五天没有她怎么熬,简直不可想象。雷科沃是个小城,街道坑坑洼洼(多年来一直在修路),路灯很少,屋前也没有什么小花园,有一个旧客店已改作木材堆栈。这个小城在契热戈夫限里突然显得那样荒凉,那样空空荡荡,他真不明白自己怎么竟跑到这个穷乡僻壤来了。
他久久不能入睡。他忽然想:当自己回到列宁格勒的时候,基拉一个人难道也这样苦闷么?他以前从没有想到过这点。基拉一等就是几个月,而且,即使他在这儿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每天晚上都见面啊!没有他,基拉难道也会觉得心里空虚,无处可去,对一切心灰意懒么?这样已经快两年了,要是自己也过这样的生活,那简直太可怕了。 “不,不会是这样,”他自我安慰地想。“她有家,有女儿,还有好朋友,她可从来没有向我诉过苦。”但是,他立刻又想起了去年秋天他们告别时的情景。当时他就要回列宁格勒了,离别前他们在树林里散了一会儿步,然后便分手了。他象往常那样绕道往铁路桥走去,基拉则应从磨坊旁边走。他走了一阵发现忘了什么东西,大概是记事本,于是便折了回来。这时,他远远地看见她还留在原地,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抱着胳臂,垂着头……他停住了脚步,觉得最好不去惊动她,于是便悄悄地退了回来,走了,记事本也不要了。还有一些类似这样的事,但他竭力不去想它。
为了转移自己的思绪,他开始考虑工作。电位计精密的机械结构出现在他眼前,它浮动着,体积渐渐扩大,变得象推土机那洋大的黄铜触点沿着铜线路向着他缓缓移动,可以看出移动得很不稳定,一跳一跳的。他觉得这些圆圆的、硬硬的黄铜触点很眼熟,但究竟为什么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这也许是梦,也许是入睡前的幻影。不管是什么吧,早上醒来时他又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以便把它记住。于是无论是在公共汽车上还是在工作时,这个幻影一直在他的脑际回旋。他觉得这有点象调节器里出现的情况:调节器的电子结构中有什么东西愈积愈多,最后便发生了故障。按说应当坐下来好好琢磨琢磨,弄个明白。但现在他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这类事。即使这可能是一项发现,但研究并找出故障的原因并非他的责任。他的任务是调整调节器,调整好了一交,就完事大吉。按规定应当一一切断电源,根据一定的顺序测量每条电路。但契热戈夫决定冒冒险,碰碰运气。当然,也不完全是碰运气,而是依靠他锐敏的判断力。如果成功的话,他就可以比规定时间几乎提前四十八小时完成任务。成功的机会是十四分之一。如果不走运,那就得重新开始,整整一天的时间就白费了。
实验长安娜·彼得罗夫娜打开仪器,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契热戈夫,契热戈夫默默地点点头。在接通电流计的电路之前,契热戈夫往窗外望了望。密密的方格窗扇外是空荡荡的蓝天。他的心揪紧了。
他倒并不是在求上帝保佑。不过,从他的远祖那儿一代代传下来的那种古老的情感,使他不知不觉地同他的祖母一样,在生活中的某些紧要关头,总要抬头看着城市里狭小的天空,恭恭敬敬地低声念叨几句。祖母那时说的原话(每次都是那么几句,有点象诗),他早已忘了,连祖母本人的模样几乎也记不得了,脑子里剩下的就是这么几个词: “不是祈祷,不求上帝,只愿有个好运……”
电流计的指针指到了预期的刻度。契热戈夫拥抱了一下安娜·彼得罗夫娜。只用了四个小时就全部修好,装好,打上了铅封。
他把工作交代了以后,请阿里斯塔尔霍夫把他的出差期提前两天结束,说他想到诺夫戈罗德去看一个朋友。
他先去参观了克里姆林宫(指诺夫戈罗德市的克里姆林官,古代俄国某些大城市中心由城墙和塔楼围起来的坚固的建筑群都叫克里姆林。)、战后重建的塔楼、圣索菲亚大教堂宏伟的白色建筑,还买了多棱宫的参观卷,但由于等得不耐烦,没等到放行就走了。他的计划是这样的——装作是偶然地碰见基拉: “真想不到,太走运啦!并没有专门找你,只是来逛逛诺夫戈罗德这个城市,可你瞧,碰上啦!”即便她不相信,可自尊心不会受到伤害。
他耐住性子,绕着俄罗斯建国千周年纪念碑观看上面巨大的青铜浮雕。在那儿参观的人总是川流不息,熙熙攘攘,一边看,一边指着那无数的雕像互相讯问。公爵、大主教、统帅、作曲家象旋转木马似的在契热戈夫的眼前飞旋。要换个时候,他根据参观手册是能够分清这些历史人物谁是谁的,可现在,脑子里什么也进不去。
……他在基拉姑母家门前的售货亭后面坐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等待时的心情是愉快的,好象是要证实什么,要报复谁一样;但后来就只是出于一种固执,脑子也麻木起来。当基拉在门口出现时,他甚至连高兴的感觉也没有了。也可能因为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好多人在一起,六个人,三男三女。
“内官”餐厅开设在克里姆林大楼里。青砖拱顶下燃着盏盏烛灯,半明半暗地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契热戈夫在远离基拉的一张餐桌旁坐下来,同桌的是几个乌兹别克大学生。
基拉衣着华丽,他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打扮:身穿蓝白相间的条花连衣裙;脖子上围着粗粗的金属项链,或者叫项圈——鬼知道这该叫什么;还戴着手镯。她的嘴唇也涂过了,涂得简直有些妖艳。从一切迹象看,这是在欢庆什么家庭节日,人们频频碰杯,基拉说了几句什么话,大家便去亲吻她。
契热戈夫要了一瓶酒招待大学生。他很快就喝醉了,一个劲儿求大家不要管他。他汗流浃背,好象有股热气从那边,从基拉身边穿过整个餐厅向他袭来。他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在大庭广众之中看到基拉,看来,她过着一种她自己的,对契热戈夫来说是陌生的生活,她有自己的亲戚、朋友。契热戈夫这时才感到,当他每次离开雷科沃的时候,她并不会觉得寂寞,只是由于他的来到,才使她中断这一切而泛起感情上的波澜。这就是说,没有他,她也能生活。他几乎头也没转,用眼角就瞟见一个男人拥抱了一下基拉,这个人留着两撇黑胡子,穿一件带有漂亮皮胸襟的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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