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处理车间的动力工程师耍起了活宝,他模仿阿里斯塔尔霍夫不好意思地批评人的腔调: “莉达奇卡,我对您的技术是绝对放心的;可您一个接一个地老烧坏仪器,这可太粗枝大叶了。 ”接着又学安娜·彼得罗夫娜,学她狂怒地为阿里斯塔尔霍夫打抱不平的样子。最后,他目光一闪,一面仔细地端详着一根黄瓜,一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接着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怡然自得地嘻嘻笑着——这学的是契热戈夫。一阵哄堂大笑,表明这位动力工程师学得很象;契热戈夫则感到吃惊,因为他从来没看到过自己是什么样子。
契热戈夫笑得比谁都大声,因为他力求摆脱控制着他的一种奇怪的紧张情绪。为什么会有这种紧张情绪?是一种预兆?他从来不理解,也不相信什么预兆。不存在产生什么预兆的任何因素。相反,周围的气氛愈来愈轻松,愉快。
女实验员莉达和卓娅穿着鲜艳的花超短裙显得非常摩登,同首都的姑娘们相比毫不逊色。男人们穿得就差多了。他们殷勤地往妇女们的盘子里加菜,并尽量不去谈生产上的事口阿里斯塔尔霍夫作为席间提调心情特别愉快,胖乎乎的紫红脸显得亲切而善良。他用崇拜的目光瞧着契热戈夫。很清楚,这个晚会也好,这桌酒席也好,都是为契热戈夫安排的。契热戈夫是主角,妇女们怀着浓厚的兴趣仔细端详他,好象过去没见过似的。他从来没受到过这样大的关注,也没听见过这么多的颂扬之词。 “敢于冒险的、勇敢的胜利者,”“才华横溢的天才,”“咱们的男子汉”……小提琴的琴声也轻柔地在他耳际回旋。
契热戈夫真诚地喝尽每一杯祝酒。他没有喝醉,一点也没喝醉。他是清醒的。伏特加酒冲洗着这几天积压在心底的苦痛。这些苦痛象一团团浑浊的渣滓似的沉淀着,让它沉淀在最好永远被遗忘的地方吧。
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得明朗、亲切起来,就象阿里斯塔尔霍夫那双鼓鼓的眼睛一样。那双眼睛所反映的世界契热戈夫大概不会适应,然而却很欣赏。阿里斯塔尔霍夫在工厂里几乎没有得罪过任何人。 “对不起,您动作太慢了一点”,或者“您太粗枝大叶了”——他批评人最多也就到这个程度。他不会训人,更不用说骂人了,他宁愿替别人的粗制滥造承担责任,宁愿为别人代劳,而自己挨批。对许多人来讲,他这种办法比惩罚还起作用。不管说起来多么奇怪,但实验室的秩序的确是靠阿里斯塔尔霍夫的软弱可欺来维持的。谁要是利用阿里斯塔尔霍夫的柔顺进行捣乱,安娜·彼得罗夫娜和技术员们就会出来说话,使这个捣乱者感到羞愧。妇女们特别关心阿里斯塔尔霍夫,这是因为他一直过着鳏居生活。他的第一个妻子很漂亮,是莫斯科人,结婚后一年就离开他了。原因谁也不知道。阿里斯塔尔霍夫曾经对契热戈夫谈起过,说他自己对这事也困惑不解。他在部队服役时她一直忠实地等着他,可刚结婚一年就扔下他走了。临走之前她作了人工流产。倒不是她另有新欢,就只是离开他了。几年之后,阿里斯塔尔霍夫同当地一个女教师恋爱上了。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可突然她有次休假回来时伴随着一位天气预报员,不久就嫁给了这个人。从此阿里斯塔尔霍夫便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得了“婚事休克”。当地的姑娘们怎么追他也白费功夫——他总是躲着她们……
该敬答谢酒了。契热戈夫站起身来。一片要求肃静的嘘声。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些人是怎么安排这个晚会的,每个细节都经过事先商量考虑。他们知道这是在饯别——虽然谁也没提到这一点。契热戈夫在雷科沃的生活结束了。除了基拉,生活里还有这些人,他们是喜欢他的。在这个聚会之前,他不知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将失去他们,将同朋友们分手。不知道用这个损失去换取他在调节器上所取得的成就值得么?这些调节器的性能变得可靠了,今后热处理不致经常中断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为这一切竟然要付出代价,而且是那样昂贵的代价。可生活中你永远不可能预先知道你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大。
他没有把这些说出来,而只是说,他所作的算不了什么大贡献。出主意并不难,主意可以出得很多,但要付诸实现就只能依靠大家……接着便绕着餐桌同大家一一握手,同安娜·彼得罗夫娜则是亲吻,同阿里斯塔尔霍夫甚至亲吻了三次。
然后他举起高脚酒杯说:
“我建议为康斯坦丁·阿基莫维奇·阿里斯塔尔霍夫干杯,”并添枝加叶地把阿里斯塔尔霍夫对这次发明所作的贡献描述了一番,这样可以杜绝任何流言。最后他祝阿里斯塔尔霍夫取得新的创造性的成就,祝他的个人生活幸福。
最后一句话使得全桌活跃起来。
“说到点子上了!”莉达叫道。
大家同阿里斯塔尔霍夫碰杯,意味深长地朝他挤着眼睛。
“他就要结婚了,”安娜·彼得罗夫娜向契热戈夫解释。 “您还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契热戈夫说,忽然记起了什么。“可不知新娘是谁?”
“就是谢米切娃(谢米切娃是基拉·安德列耶夫娜的姓),基拉·谢米切娃,在林业局工作。”。
“噢——”契热戈夫拉长声音说。 “真没想到……”
正在这时响起了乐曲声,舞会开始了。人们相继离开餐桌。阿里斯塔尔霍夫把身子凑到契热戈夫跟前。他并不是醉了,而是动了感情。
“你知道吗,斯焦帕,”他激动地说, “我这样作是因为不能再等了。我已年过四十。我想要孩子。再晚就来不及把他们抚养成人了。我的家族很古老……当然,我也担心,伯这次又要吹。我大概有什么生理缺陷。”
“你别胡思乱想,”契热戈夫冷冷地说。 “这怎么能怨你呢!”
“……我想要孩子,要继承人。要知道,我自己也是继承人。我身上有我父亲的血液。还有祖父的,曾祖父的……我应当是继承者,而不应当是末一代。我的祖先活在一百年,两百年以前,可他们到现在也还活着——活在我身上。我一旦死了,怎么办?你也许会说,现在提这事已经晚了。我说不晚……过去,一种恐惧心理把我耽误了,斯焦帕……这种恐惧心理可以说也是从祖先那儿继承来的,精神上的继承……”
往后契热戈夫已经没听他讲些什么了,只是木然地望着他那厚厚的、滋润的嘴唇在一张一合。
乐队暂时休息t安娜·彼得罗夫娜走过来坐在他们身边,用头巾扇着凉。
“你怕这些娘儿们干吗……”契热戈夫用拳头在桌子上一擂。 “用不着老看着她们……得让她守着你。我们倒好……把心都掏了出来。你以为她需要你的心么?不,她需要的是你受折磨……”
“蠢话,”安娜·彼得罗夫娜说。 “好一套治家格言!基拉·谢米切娃可完全不是那样的人。”
“对,对,”阿里斯塔尔霍夫也附和说。 “你对她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我给你介绍一下吧。她在生活中也历尽艰辛,她需要安宁,需要一个窝,伙计。”
“她历尽艰辛?……”契热戈夫讥讽地冷笑道。
安娜·彼得罗夫娜看了他一眼。
“怎么,您认识她?”
“您是说基拉……安德列耶夫娜……谢米切娃……”契热戈夫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这时服务员给大家送来咖啡。动力工程师伊尔琴科提议让妇女们吃糖果。妇女们谢绝了——她们得保持自己的腰身苗条。提琴手的腰身不苗条,可提琴却有一个细腰。旁边的餐桌上在庆祝命名日。地球照样转动。太阳也没有改变角速度。一切都没有变化。任何地方的任何事物都没有变化。可似乎应当有点什么变化啊!
契热戈夫高兴起来:
“嘿,科斯佳,真有你的。选得真准。”他那嗡嗡的声音传得很远,就象是站在舞台上讲话一样。小小的一杯酒今晚第一次洒得他满手都是,直灼皮肤。
“你这是……我不明白,”阿里斯塔尔霍夫不知所措地说。
安娜·彼得罗夫娜扳过契热戈夫的身子。
“来,吃个橙子。再喝点咖啡。”
伊尔琴科在餐桌的另一头问他们在争论什么。
“关于基拉·安德列耶夫娜的事,”契热戈夫回答说。 “你明白吗,这是一个有争议的候选新娘。有人认为……”
“别这样,斯焦帕。这不好。你又不认识她,”阿里斯塔尔霍夫想尽量不让他说下去,但立刻又不好意思起来,露出胆怯的笑容。
“我干吗不认识她,”契热戈夫也微笑着。
一片肃静。契热戈夫想攫住随便哪个人的目光,但所有的眼睛都在躲避他。
“我认识她,”他说,用手在眼睛前一挥,仿佛是轰苍蝇似的。 “旅馆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她。她是我们的常客。前天就来过。”他继续往下讲。谁也阻止不了他。他稍稍把身子一弯,想攫住阿里斯塔尔霍夫的目光。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那儿喝啤酒。同采购员们一块儿喝。现在有个采购员还在她家里。”
阿里斯塔尔霍夫恐惧地把身子往后一仰,甚至还轻轻地推了一下契热戈夫。契热戈夫马上抓住他的手,使劲捏着。
“采购员……这些公狗。你明白吗?他们在她那儿订货。新的采购季节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里斯塔尔霍夫小声地说。 “你为什么这样……
“你是一个圣洁的人。她不爱你。”
“可你是从哪儿知道的?”阿里斯塔尔霍夫嘴唇微微蠕动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他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契热戈夫不放。
“你问她去吧!问她知不知道那个采购员。叫什么斯捷波夫卡,和我同名,”契热戈夫急速地说着,愈来愈不顾情面。 “这是最近的一个男人,也就是说,是最近的一条公狗。而你……咳,你呀,众人踩的路上不长草,你连这点常识也没有么!”
安娜·彼得罗夫娜生气地用勺子敲着桌面。
“别讲了,斯捷潘·尼基季奇!这不是男子汉应当作的,什么脏话都讲出来了……胡诌一气。”
“是呀,是呀,您管这些闲事干吗,斯捷潘·尼基季奇,”动力工程师挤眉弄眼地说。 “这未免太不留面子了。您是外人。”
阿里斯塔尔霍夫似乎明白过来,他大声地喘着气,脖子上的皱褶由于冒汗而闪着光。
“不,这是误会,同志们。你们不懂,斯捷潘·尼基季奇是出于好心,是关心我。请大家别介意,我求你们……对吧,斯焦帕?我了解你。你是为我好。你认为这样作是为我好,而我的看法不一样。这也没什么,可能斯捷潘·尼基季奇听到了什么,所以他感到不安。我们这儿全都是朋友。我知道,你们都希望我好……你也一样,斯焦帕。可不管怎么样你总还是不认识她。请原谅,你讲的这些都是空口无凭的事,你……当然,请原谅,”阿里斯塔尔霍夫的嘴角一直挂着乞求、阿谀的笑容。
“你怎么老是请求原谅!”契热戈夫大声叫道,并猛地立起身来,推开椅子。 “你干吗老想遮盖。你是感到不体面,对吗?害怕了。你们都害怕了……她是个妖妇。大家听见了吗?你别想得太美了。妖——妇!”契热戈夫狂怒地又重复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斩钉截铁地说。
他感到后脑发涨,脖子、脑袋象要裂了似的。他真想摔东西,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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