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热戈夫放下已被握得粘手的听筒。趣* 不管怎么样,他仍然为阿里斯塔尔霍夫他们感到高兴。他自己与此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或者曾经有过,可现在没有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解脱出来,自由了……
他在旅馆经理那镶满玻璃窗的办公室里又站了一会儿。
一个问题解决了,多少轻松了一些。从此以后他将是一个发明者、先进工作者、革新家,是有所成就的人物。这是一个方面。而另一个方面,他却是一个坏蛋,他背叛了自己钟爱的妻子。他可以为自己而感到骄傲,但也可以感到羞耻,就看你怎么说,怎么对待了。可笑的是:要是当初他为了基拉,不把自己关于调节器的想法付诸实现,他也会不好受,也会觉得可耻,虽然性质不一样,但毕竟还是可耻。
当他回到酒桌前的时候,突然见基拉已坐在那儿。采购员们正争先恐后地在向她献殷勤,那个笑眯眯的红头发胖子特别积极——他的名子也叫斯捷潘(契热戈夫的名字是斯捷潘·尼基季奇,和这个采购员同名。)。
契热戈夫脸红了,没跟她打招呼。这几天他一直没给她打电话,也不敢去找她;当一切都已不可挽回时,他更不愿意在这儿同她见面。
基拉装出一副被大家的谈话所吸引的样子,象对待任何刚参加进的人一样,只微微瞟了一眼,没有一点其它表示。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坐在他没喝完的那杯啤酒前。
“我们不应当等待大自然的恩赐,”那位胖采购员说,“不过,让大自然也别等待我们发慈悲,”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并且向基拉挤眉弄眼。
基拉也笑了,虽然这个笑话契热戈夫不知什么时候听她自己讲过。后来,她找到一个机会小声问契热戈夫一切正常么。她那充满同情的声音使他的痛苦和恐惧一下子烟消云散。他究竟怕什么呢?其实很简单——同她一走了之,乘船走,在甲板上散步,或下到舱里,坐在白色的长椅上欣赏两岸的景色,倾听她惊喜的赞叹。到乌拉尔,到下塔吉尔去,他在那儿的联合企业里有朋友,在那儿可以搞到一艘汽艇。不,他最好先让她看看安装着他调试成功的新式自动化设备的巨大的热处理车间,然后再乘上汽艇,冲过急滩。也可以到阿拉木图去,到罗德琴科老头子家去作客,在他那挂满苹果的花园里……并不是要过他同瓦莉娅过的那种生活,而是要到处走走,看看……
“祝贺您,斯捷潘·尼基季奇,”基拉举起酒杯,虽然周围一片嘈杂,但她那安详的声音却听得十分清楚。 “听说您作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一霎时,他感到很吃惊:她这是从哪儿知道的?而且,这种官样文章式的祝贺一点也不象基拉说的话。不过,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接受了她的祝贺,并且傻乎平地笑了笑,连连挥手说:咳,什么祝贺,用不着,用不着!
基拉穿的又是那件蓝白相间的条花连衣裙,打扮得象过节那样漂亮,戴着铜项圈,他甚至以为她这是专门为他而打扮的。契热戈夫被她这种天真坦率的好意所感动,他困惑不解地想:难道她不明白么?
当他象个十足的懦夫那样感情上被软化下来之后,基拉却专门照着他的痛处,漫不经心地刺他说。
“别谦虚了,斯捷潘·尼基季奇,自己的成就何必不承认呢!再说,也到时候了。您往我们雷科沃已经跑了三年,为了摆脱这个讨厌的城市,什么都能发明出来……家里大概都在骂雷科沃了……现在解放了,祝贺您。您应当请客,斯捷潘·尼基季奇;可惜时间太晚了,不然的话,您得弄点白兰地和下酒菜请我们。”
她的声音稍微有些嘶哑,干涩的眼睛象燃着火似的,所有的人都感觉出她有些不正常。但她咳了咳嗽之后,把头巾围紧了一些,笑了一笑口于是大家又都笑了起来,说白兰地太贵了,喝点白酒就够了。但基拉却固执地摇摇头说,别那么小气,契热戈夫同志有的是奖金。于是契热戈夫明白了:奖金也并不是她挖苦他的最终原因,她这是暗指契热戈夫为了要钱才抛弃她的。
这一显然不公正的谴责气得契热戈夫满脸通红,就象脑袋上挨了一闷棍似的,他完全感到茫然了。一张张模模糊糊的面孔在他眼前浮动。他唯一能看清的,就是基拉那剧烈地跳动着的笑容,一会儿是藏在嘴角间的微笑,一会儿是皓齿毕露的开口笑。
他是罪有应得。说实话,他这时应当保持沉默,基拉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由她去。他自己也感到保持沉默最好,最聪明;但看到基拉的冷笑,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基拉·安德列耶夫娜,既然技术上的进步使您那样激动,喝杯告别酒我不反对。至于谈到我对雷科沃的看法,那您是冤枉了我。你们这个小城挺有意思,不比别的城市差,”一种渴望报复的心理使他不顾一切,什么话都说了出来。“我也舍不得离开,可有什么办法呢,基拉·安德列耶夫娜,生产的利益高于一切。”
“真是一个国家干部,”胖采购员说。这时基拉凑到此人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于是两个人都笑了。这以后她便没再提到契热戈夫,就象他已不在场一样。有两次他试图插嘴大家的谈话,但基拉轻蔑地把嘴一撇,于是大家便都不答他的茬。
即使不用这样的暗示,她也够有能耐控制大家的了。今天她更是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她向每个男人都卖弄风情,用目光或微笑向每个男人默许着什么;让他们握住她的手或者拥抱她。
男人们竟相角逐,各显神通。有的吹牛,有的讲俏皮话,有一个还给她看手相……契热戈夫对这些老掉牙的廉价的*手法是非常熟悉的,他不明白的是:难道它们对基拉真能起作用?难道她没发觉那一双双欲火如炽的眼睛正盯着她那紧绷绷的胸脯么?而她,却前倾着身子,让胸襟的深领口张得大大的,好象故意在挑逗他们。契热戈夫一时没明白她精心策划的这套把戏。所有这一切,直到两鬓上诱人地颤抖着的一圈圈发绺,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契热戈夫真想把这些发绺从她头上揪掉。他恨不得把她脱个精光,把她那已经半老的身子和耷拉着的*让大家看看,然而,不知为什么,这样一个基拉在他的想象里却比坐在他面前的打扮得象木偶似的基拉更为动人。他简直不明白这些人看上她哪一点了——她不过是个卖弄风骚的荡妇而已!
甘娜·杰尼索夫娜坐到契热戈夫的身旁来,对他谈了一些伤别的话。她毕竟已经习惯了契热戈夫定期到这儿出差,旅馆里总应当有一些常客……
为了不使契热戈夫因基拉对他的冷落而感到难受,甘娜用自己真挚的惜别之情尽可能给他以慰藉,契热戈夫虽然明白这一点,却也真的为即将永远离开这满是木头房子的小城市,离开这个热气腾腾的木材和亚麻集散地而感到遗憾。
甘娜·杰尼索夫娜没有谴责契热戈夫。男人同女人不一样,他们留恋的不是哪个地方,而是工作,不能因此而吃他们的醋。女人的天性可就不同。女人,特别是单身女人,她们是无人保护的。了解她们当然要比了解仪器困难得多……
“我怎么能了解她们,”契热戈夫的眼睛注视着基拉,茫然地说。 “我又没有当过单身女人。”
他走出旅馆,在拐角处踱来踱去。
刚下了一阵雨。屋脊上的板条象鱼鳞似的闪着光。空气变得清新了。
门砰的一声响,不一会儿,在十字路口出现了三个人。基拉披着白色斗蓬,穿着高跟鞋。只听她大声地说:
“……路上尽泥……不用了,斯捷波夫卡(斯捷波夫卡是斯捷蕾的昵称,这里是指契热戈夫的同名人——胖采购员斯捷潘)会送我的。对吧,斯捷波夫卡,您不会拒绝做我的男伴儿吧?”
听到这个‘斯捷波夫卡’,契热戈夫不由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男伴儿短,男伴儿长,可有谁真把我们放心上!”胖采购员装疯卖傻地哼了一句小调。
契热戈夫离得远远地悄悄跟在他俩后面。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臊。他希望基拉把这个胖子请进她的家里,这样一来便什么都清楚了.但又暗自祈祷,可别发生这样的事。一会儿希望她把他留下过夜;一会儿又希望她砰的一声给他吃个闭门羹……
他跟踪到特罗伊茨教堂旁边时,两个人忽然不见了。契热戈夫焦急地在黑暗中走来走去,啪嗒啪嗒地踩得路上的水洼直响。他听见从后面传来笑声和轻轻的说话声,先是一怔,然后便轻手轻脚地贴着墙根向他们走去。他绕过钉死了的教堂入口,这时后面又传来笑声。他觉得黑暗中到处都有眼睛——黑色的、干涩的、暗淡的眼睛,它们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又是一阵沙沙声、窸窸声和咯声。好象就在近旁有人在接吻,在拥抱,可是被这该死的黑暗掩盖住了。
……他转了一个圈,便向铁路支线走去。人们正在探照灯光下往车厢里装苹果。他认出了几个工厂里的小伙子。热处理车间的一位动力工程师向他挥手致意,祝贺他的试验成功。契热戈夫也背上一箱苹果,沿着颤巍巍的搭板往散发着浓烈的苹果味儿的车厢里走去。
他不停地背呀,背呀,背了一个多小时,愤恨的情绪被疲劳的汗水冲刷着,渐渐消减了,苹果那纯净的清香和这种既有意义又看得见的工作使他感到很惬意。他想,基拉可能是想采取主动把他扔掉,这样她大概会觉得好受些。她完全有权利这样作。契热戈夫满怀同情地这样想,甚至对那个胖采购员的愤恨也一扫而光。这个采购员有什幺错呢!不过,他契热戈夫自己又有什么错呢!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应当作的,如果就事论事,确是无可非议,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可不知为什么却没得到好结果,两个人都没得到好结果。
验收工作用去了两天时间。直到第三天大家才有可能聚在一起庆贺庆贺。严格地讲,要等三个月以后,也就是要等到专门委员会的确认之后,才可以说工作圆满完成了。但实际上不管是契热戈夫还是其他任何人,都认为故障的原因的确是找到了,而且排除了。谁也不知道这种确信已经成功的感觉是从哪儿来的。按照规定或者根据理论,都应当先作几个月的试验,看看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可他们,那些老师傅们,不知为什么都非常有把握地断定:一切正常,完全合乎要求。因此,契热戈夫迷信地往左肩后啐了一口吐沫,同意立刻会餐庆贺。
工人新村新建的餐厅是由首都来的青年美术家进行装饰的。看得出来,对这些美术家们搞的各种名堂谁也没去限制。所有的餐桌互相都是隔开的,它们之间或放着一盆盆仙人掌,或挂着粗绳子,或摆着烫花的白桦木;没搞玻璃大厅,而搞了一些舒适的小房间、小角落和小凉亭;阿里斯塔尔霍夫定的那张靠墙的长餐桌,也是用一条条垂着的铁链围起来的。
阿里斯塔尔霍夫担任席间提调。他依次请客人祝酒。几乎每个人都要把契热戈夫夸奖一通。第一,契热戈夫搞的几乎可以说是一项重大发明;第二,他四十八小时之内所完成的工作量大得简直不可想象。安娜·彼得罗夫娜举自己丈夫的一件事为例:有次碰上失火,她丈夫把会计室的保险箱从屋里拖了出来,火灾后他试着再去拖它时,却一寸也拖不动了。她这个故事似乎是暗指契热戈夫之所以干劲那样大,是因为他正处于一种特殊情况,而这一特殊情况是由某种隐秘的幸福感造成的。这时许多人都笑了;但安娜·彼得罗夫娜把一切都归结于天才和灵感,并引了普希金的一首诗。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