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们是哥妹!”欧阳教授认真起来。
直到现在,他还在掩饰自己的情感。难道在生活中发生的这样一条小小的浪花,还要无休止地泛着涟漪?这种浑浊的涟漪是要把人彻底地淹没的!此刻,我又想起欧阳教授盯着戈壁滩大挂图的目光,那是一种处在挣扎中的痛苦的燃烧……
“欧阳教授,你为什么只尊重别人,而唯独不尊重自己的储感?!”
“我理解你的好心,亚亚,我们毕竟是两代人。你们是在犬自然中燃烧的火炬。”他说着,用一种羡慕的目光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不自然起来,我似乎燃烧得过份了。
“来,将椅子上的衣服递给我……”
“”
“我起来。”
“起来?!”
“没想到,绝没想到,你会选样关心我。本来,我以为,我们是格格不入的,你们的目的只是将我们大闹里知识的磁带转录过去,然后,就抛开我们这些僵老的躯壳……”欧阳教授一便穿衣服一边说着,他兴奋地摇晃着脑袋,差一点将腿伸错道另一个裤筒里去。
陆明来了,他伸出一只手,
“爸,钱? !”
欧阳教授怔了一下,笑起来:
“瞧,我都忘了,给,拿十块钱去饭店炒几个菜来……”
我拦住了陆明,对欧阳教授说:
“不用了,我今天不在这儿吃。”
“都快六点了,还跑哪儿去?!”
我笑了笑:“有人等我……”
欧阳教授会意了,他点点头:
“那就快去,别让人等急了。”
“本来,我不慰去。”
“你呀,就知道尊重自己……”
我怕欧阳教授责备我,赶紧朝陆明摆了摆手,转身出了门。
欧亚餐厅的彩色霓虹灯招牌象是万花筒一样在我面前闪动着,我第一次感到它们的不协调。难道我属于这样的世界?我问自己。此刻,我的心里正流动着一层稳沉浓中的赭色,我竭力保持着这刚在心头染成的颜色,使它不至于于被万花筒里喷涌出来的七彩交替印染。我珍重这种从心底出现的颜色,因为从水质上说它们是从沙漠的金赞之中派生出来的……
在大厅辉煌的吊灯下,我的眼睛在五颜六色桌子的天国里游动。“英俊少年”挺着一身白西装出现了,他笑容可掬地将我领到一张远离那吊灯的台子面前。
“没想到,你这么准时!”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打量着他“精心”选择的这个所在。这里可算是火厅最冷僻的角落,要不是一盏淡蓝色曲壁灯,我相信是很难看清楚什么是白台布,什么是白盘予。事实上,这里的灰暗早就把它们混成一片薄薄的雾,大概惑人们就需要这层雾。
“来,你点菜!”
他将一举本谱递到我的面前,我摆丁摆手,对他说,“随便。’’
“那好,我来!”
他摸出一张白纸条认真地写起来,蝶盟一个劲地对我津津有味地念叨着菜名。我靠在椅背上,悄悄伸开我的长腿,朋毫克光芒的眼睛瞧着那本印制晴得花花绿绿的菜谱。我的思絮现在还在欧阳教授的间房子中,我猜测着他现在会在想些什么。下午,我们毕竟一起冲开了那层由人们的口水汇成的涟漪啊!我甚至想象着欧阳教授会再次捧起那束沙枣的枝条,用怎样的目光盯着那些鱼鳞一般的片片……
服务员走来了,没等“英俊少年”摸出夹子,我将一张十元的钞泉塞在服务员伸出的手中。
“怎么能让你……”
“那有什么!”
“今天,我是为你洗尘啊!”
“自己洗,不更干净?!”
“英侵少年”斗不过我这张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将椅子拖了拖,凑道我的面前:
“本来,我以为你……”
“我本不想来!”
“那……”
“要不是欧阳教授责备我不尊重别人……”
“是啊,是啊,这话说得多好!”他觉快活得笑起来。
“你不是常常攻击欧阳教授么!”
“英俊少年”尴尬了,但他很快就找到一块合适的台阶:
“那是我从维护道德的准则出发。”
我劈头打断他的话:
“道德是什么,是锁在殿堂里的一块净土?”
“英俊少年”惊愕地望着我,笑了笑:
“算了,不说这些,我是学化学的,同你一样,对伦理缺乏研究。”
我想把欧阳教授的事告诉他,告诉他一个人的遗德不仅仅表现在平常的生活中,尤其表现在风暴中,表现在风暴过去之后。可是我没有,因为服务员来丁,她将殷红的葡萄酒注入了高脚的玻璃雕花杯中。
“葡萄美酒夜光杯,来,亚亚。”
我漫不经心地随着他端起了酒杯。
他却认真得象在履行一种仪式,用一双白白的眼珠,看了看杯中之物,又看了看我的脸“亚亚,我是真心爱你的,我的情就象这酒一样浓,一样红。”说着,就将酒杯举了举,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我轻轻地呷了一口。
这时,“英俊少年”的眼睛里开始游动起一层微散发红的光束,没想到那酒力竟这么快地就开始浮出水面.忽然,他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捏住了我靠墙隔着的那只手.他的手指在我软软的手背上慢慢地移动,然后滑向手心,并且继续着滑向手腕,淡蓝色的壁灯下,他憋着呼吸体会着这种*的接触。我想挣脱,但这会儿他的手变得那样坚强有力:
“亚亚,我爱你…”
“你爱我什么?”
他的手松开了,盯住我闪烁着光亮的眼睛发怔,仿佛我们一下子变得陌生越来:
“你美丽,动人!”
我知道他要这么讲,我等待着他还会吐出怎样的形容词来。
“你聪慧、机敏!”
“......”
“你有一颗年轻的善良的心!”
“我的心并不怎么善良!”
“不,不,你是善良的,就拿今晚你如期赴约。就说观你体谅我,可怜我……”
“难道这些就算是爱情的配方?”
“英俊少年”盯着我那张在这灰暗的角落变得神秘的脸庞,痛苦地思索着,他给宜己倒了慢慢的一杯,独自喝下去,然后对我说:
“亚亚,我承认,我征服不了你。你是一个充满着幻想的姑娘,我懂得,你要在自己爱情的配方上加上辣椒和大麻。可是,生活并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找不到一场可以让你见到我英雄气概和心脏原形的风暴。我只能在这种顺利然而平庸的生活中,向你倾吐。”
我失望了。但我又理解了他的意思。我的问题本来就是一个新的哥德巴赫猜想,我自己并不知道它的答案,可我又不满意他的这种回答。
菜,五颜六色的端丁上来。
我抓起一个花卷,啃起来,问道:
“有食品袋吗?”
他不明白,我又重复了一遍,他终于站起身来,到大厅一角的柜台买来了。
“不够!”
他看了看菜,终于理解了,又跑了一趟。
我将那热腾腾的菜一盘一盘地倒进塑科袋中,看着我这动作,“英俊少年”不解地对我说,
“带到哪儿去?”
“走,上欧阳教授家,一起吃!”
“我不去!”
我瞪大眼睛盟着他,他狡黠地朝我笑着,我不理解他的这种笑容。谁知,他竟对我这样说。
“是不是那个教授征服了你的心!”
对这种卑琐的心理我感到恶心,并不理睬他,继续装我的事.“英俊少年,突然站起来,用一种嘲笑的口吻对我说:
“大概真的耍有一曲《春天的童话》,所里的人毕竟是搞科学的,焦距对得多准!”
他把这种刺激提高到了最耸人听闻的程度,我倒坦坦然地望着他那身白西装。相反,我很得意,因为我看见了他的那颗心,在怎样的一种节拍里跳动。我将装好的塑料袋放进我那长长的红人造草皮包中,当着他的面,我又脱去外套放在手腕上,露出我那本来就自然的曲线。他几乎是用焦灼的目光叮嘱我的身姿,瑞然地坐下来……
出了餐厅的们,我心底的那层赭色在夜色里变得更明亮了。我看着街心花圃的树影里那一对对偎依着的情侣,心里在想着,他们在爱情的花环上将采摘着怎样颜色的花朵,但愿天下的姑娘不要象我。
“英俊少年”突然又出现了,他几乎是劫持着,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朝阴暗的树下拽去。他满嘴酒气,吐着低低的然而却是浓重的话音;“亚亚,你不能这样!”
到了树下,他将我紧紧地搂住,睁着可怕的眼珠喃喃着:“我要征服你这鞭心,我要征服……”
我木然地任他摆布。
“英俊少年”终于平静了,他痛苦地跟着我,
“你难道变成了木头人?”
我点点头,对他说:
“我要重新考虑怎样对待人的情感!”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又扑在我的身上。这一回,他的胳膊是松软的,我感到脖予里有一股烫烫的液体在流动,原来,那是也他的泪!
“原谅我,那样不尊重你的感情!”
他抽泣起来,话语是真切的。我轻轻地推开他,用宽恕的目光看着他那身被揉皱了的白西装,对他说:
“我们是人!”
离开“英俊少年”,我感到一阵轻松,但旋即又感到一种压力。这种压力并不在外界,而在我自己的心头。这是一种严肃的油然升起的压力。在这种压力下,我想到了欧阳教授,想到了那十几封七零八落躺在我寝室里的信,想到我自己这朵实际已经在开放的鲜花……赭色的光波在我心灵深处撞动起来,飞溅起团团黄灿灿的火球,闪烁着星星点点沙砾一般的光亮。啊,我又看见了戈壁滩的沙漠,我又进入了沙漠那宁静的世界!
走进欧阳教授家,我看见陆明一个人静静地在灯下做功课。大概欧阳教授睡了,我蹑手蹑脚走到陆明的面前,将红提包放在桌子上。
“亚亚姐!”
“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陆明的脸上绽开可爱的微笑。
“去,拿几个盘子来,还是热的呢!”
他钻进厨房,拿来一堆盘子。
我将塑料袋里的菜倒在盘子里,递到陆明面前。他嗅着那番喷喷的气息,拣起一团爆虾仁放进
看着陆明,我试探地问起他来:;嘴里嚼起来。看着陆明吗,我试探地问起他来:
“陆明,你爸爸要是找个老伴来,你愿意吗?”
“不叫老伴,是婶婶!”
我惊愕地望着他。
“是乌兰婶婶,对吧?”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惊疑地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年方十六七岁的男孩。
“我妈妈以前对我说过,我有个婶婶,她住在戈壁滩那老大老大的沙漠里面,她马骑得好,对爸爸也好。”
我默默地拿起桌上的那张陆顺娣的照片来,泪珠清落在镜框的玻璃上。陆明见我哭了,发怔似地盯着我:
“亚亚姐,以前你见过我妈妈?”
“见,见过……”为了不让孩子失望,我答道。
“我妈妈真好,她从来没有骂过我,也没跟爸爸吵过架。”孩子仰起脸,呆呆地望着我手里的镜框。我怕他伤心,赶紧揩了揩眼角,放下那张照片。
“你爸爸呢?”
“一个人在后院!”
夜深天凉,他独自在寂冷的后院做什么,那带病的身子吃得消么?!我放下提包,从厨房的那扇门来到院子里。
刚拐过墙角,我就看见一堆暗红的火光在漆黑的夜色里闪动着。欧阳教授蹲在那堆燃烧着的火面前,一面朝火堆里投着什么,一面用一根小棍拨着熠熠扑腾的火焰中心。火光映着他的身子,将他的轮廓放大,投影在对面的墙上。影子随着火光在墙上轻轻地晃动着,就象我那天在戈壁滩看见骆驼从沙丘走来时,光线辐射放大成的幻影,那是一片飘舞着的云!
我的心开始怦怦跳起来,悄悄地在黑暗中向前走去。我终于看清,欧阳教授是在烧黄黄的草纸,那上面每一张都戳着五个小小的洞眼。我明白了,他是在烧纸钱!他认真地将那一片片黄纸投进火星,看着它们在火舌中翻卷成焦红的一条,然后成为弥漫飞扬开来的白灰末、。这时,我惊异地发现,欧阳教授的那张脸在火堆面前现出雕塑一般的原形,我想起刚见面时我曾打量过他那张白暂皙的脸,惊异沙漠没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现在,我算是看见了这种刀刻一般的痕迹,这种印在心底的痕迹。
我怕惊动欧阳教授,朝身后悄悄地退了几步,远远地望着他。我知道,他是在给陆顺娣烧纸钱哩!
一个科学家难道也相信人有魂灵?此刻,我却能理解欧阳教授的心境。虽然妻子的骨灰盒就在他的床头柜边,可是欧阳教授似乎更相信这种古老的仪式!
那放大在墙上的影子一动也不动了!只是,那鼻子下面的部分在微微地一张一合,那里面正在向外喷涌着心灵的泉流。欧阳教授是在同妻子商量哩!是啊,在逝去的岁月里,在那场风暴中,妻子给了他宽恕、谅解。如果不是陆顺娣,他是支撑不下去的。人们的碎嘴、怪诞的谎言,他们是在一起承受的。情感的升华、深沉的眷恋;他们是一起点燃熔炉的。欧阳教授对妻子怀着多么深的歉疚啊……
那堆火开始黔淡了下来:轻风吹拂,铅灰色的纸末象蝴蝶一般地飘飞着,在他的头顶,在他的身旁,轻轻地飘飞着。
欧阳教授还是静静地蹲在那里,墙上的投影渐渐消失了,他在那微弱的红光面前宛若一尊刚出炉的雕像。这时,欧阳教授慢慢地抬起头来,朝着西北方向星汉灿烂的夜空,静静地在听着什么……他大概听见了那遥远的驼铃!(完)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