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晚餐—一“家庭会议”
骆驼云暗了,炊烟断了,河上的雾气升起来了,河边的人家揭开丁锅盖。趣*
趁着母亲和姐守着拣卷子的蒸锅日出的腾腾热气,杉子把书包往胳肢窝里一夹,蹴遛进来,等大白面卷子端上了炕桌,他已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哥松子、二哥桦子的中问,朝着爱多嘴的小妹妹苇子挤鼓眼儿,怕她向父亲告状一今天他又被甄老师留下训了一顿,为的是作文的事;他心里真不痛快。
父亲庄严地盘出在炕桌中间,那正是一家之主的位置。大炖菜一碗一碗地盛了上来,大卷子一盘一盘地端了上来,,细溜溜的成菜丝儿上滴着香油,还单另给他炒了一碟油汪汪黄嫩嫩的鸡蛋,温了一小壶酒——这是老伴儿的规矩,女儿的手艺。热气熏得他眼睛潮乎乎的,他一遍一遍地揉着,一遍一遍地环顾着他的周围,齐齐整整的饭菜,齐齐整整的儿女。三男两女,闺女们秀美,小子们壮实。尤其是那三个小子.狼吞虎咽地吃着炖菜,就着辣椒,辣得嘘溜嘘溜地,满头冒汗,三日两口就是一个卷子。他们并排坐在一起,只顾吃,不抬头,可是父亲心里明白,假如这会儿房盖塌下来,这三个小于一梗脖子. ——直腰,就支起来了。真可人疼啊;老头子这玻门槛里没窖着金子,没窖着银子,出出进进的这仨儿小予,谁见了谁眼热啊!
老头子望望坐在炕沿上的老伴儿,她一条腿盘在炕上,一条腿直立在地下,不时地把自己碗里的肉拣到小闺女碗里。这矬巴子女人啊,有了她,才有了孩子们,才有了这一户人家,他感谢她赐给的一切。伐木工人熬到了这个份儿上,算是一辈子没有白活。他这间木刻楞房子里的温饱,你用一个世界来挽他也不千。他用他艰辛的一生悟出了这样的道理:饭菜是神圣的,女人是神圣的,家庭是神圣的。越到者.这种感情就越深厚.倔老头子两服潮乎乎的,心里软和和的,端起丁小酒盅,一仰脖“吱儿”地喝千,擤了擤鼻涕,清了清嗓子,庄严地宣布:“今几晚傍晌.西山上起了骆驼云,约摸着后半夜要降霜,明日个早起身,合家子挖土豆!”
母亲往炕里挪了挪,俯在老头予耳边着急地问:“土豆子要什么紧,要紧的是那件事!”
老头子不育声了,闷着头又喝了一盅酒,对女人说:“既是你作主,你就自个儿说罢!”
母亲下饭碗,看着孩子们发了话.“罢!我说就我说:你爹腿不大好,也上了岁数,我让他退了休,这么着.就有了一个顶替的额儿.……养休们的时候,象拉扯小猪崽儿似的,倒没觉得多么难,现在说大就一下子都窜起来了。柳子,松子,桦子都二十出头了,都还设个正式工作.杉子明年也该初中毕业了。愁煞了娘啊,生你们养你们都没有犯过这么大的愁,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顶替的额几,娘更愁大发了,三个萝卜一个坑,该谁去呢?……”母亲说着,就挂了哭腔。孩子们筷子搭在琬上,谁也不吭气。父亲把小溜壶往旁边一推,拿起卷子就啃,一日噎住了,一大一小两个闺女赶快凑了过去,一个揉前胸,一个捶后背,母亲用围裙揩了措眼角,沉一沉心.继续说,“我寻思好了,让你姐去!今儿个我就让她到填上把你爹的退休手续和她的接班手续一起办妥了。不是妈偏心眼,妈是这么想的:你们小子们凭力气,凭身子骨,粗茶淡饭的总能挣一碗吃。闺女子就不行了,青春年华一晃就过……你们也知道,你姐订婚三年了,就是因为没有正式工作,一直还没有办事。倒不是人家婆家嫌弃咱,是咱不忍心连累着人家;不能让人家说娶了个媳妇,娶了个累赘,不能让人家看咱不起。咱们得活个志气,得为你姐挣个体面。”
柳子低下了头。松子和桦子对视一眼,抢着打断母亲的话头:“就按妈说的办吧!我们也巴不得姐过好日子。”
“就这么件事啊?妈犯不上发那么大的愁,早告诉我们,我们也和您是一个主意。”
兄弟俩说这话时平心静气,诚心诚意,母亲一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除了杉子是个溜溜转的大眼贼,四个孩子都象母亲一样长眉秀跟,平和澄清。
小妞儿苇子听了半天终于昕明白了:“这么说,姐蛆不就是要走了吗?”
柳子一把抱着苇子哭了。
母亲也哭了。哭得那样舒心、畅快,到底是自己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家,谁家能有这么好的孩子啊?
父亲不动声色,但也被感动了。这倒不是说“庄稼总看着是人家的好,孩子总看着是自家的好”,好就是好。也有老工发家有这样大的几个孩子,到这种时候,当爹的进不来家门,一进门,不是这个骂自己的爹窝囊没出息,就是那个怪自己不该淘生道这林业世家来。自己家的孩子就不是这样。好孩子们哪!
父亲敲着碗边,威严地说:“柳子的婚事后说着,。接班这件事算是结了.拾掇拾撂就睡觉,明天一早起土豆!”
d夜—一父亲
河东就象从枕头边上哗哗地流过去似的。
父亲仰面八叉地倒在炕头上,借着酒劲儿,借着炕上的热乎气,一合眼就迷糊过去了,等他醒来,屋里漆黑,窗外是乌尔其汗河的涛声,身旁是女人的气息。
他从腰里摸出了烟荷包,划着火柴,没点烟,没点灯,只是擎在手里,照了照四壁,再划着一根,照了照顶棚和地板,又划着一根,照了照窗外。火熄灭了,老头子巴搭着眼前再也睡不着了。
这就是那条河了,选就是自个儿的那个家了!身旁睡着自个儿的女人,间壁屋里是自个儿孩子。
这就是结果,这就是归宿——他想起自己在风雪山林劳作的一生,想起了早年那些老死林下的光棍穷哥儿们,不由得纹得肚肠发热。自己活过来了,而且活到了这番年纪,这番日月,这番光景。他谢天谢地。他多恋着这个家啊,这个温暖火红的窝儿。自打有了这个窝,年年正月初四就“熊”在炕头上,等着工队的领导来“撵”自己上山,身子迈出了门槛,袄襟还在女人手里拽着:“就不能明天吃了破五(过初五)的饺子再上山啊?”
领导笑呵呵地劝导着:“嫂子,眼下足采伐的黄金季节,耽误一天就少采多步方木头啊!”
他没好气地训着女人:“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可是一到风雷弥漫的林子里,他干得那个欢啊!他抖得那个威风啊!他觉得有干头,有奔头,为了那河边木刻楞小屋,他用油锯的鸣向山林致意。
从今晚起,他可以每天守着女人,守着孩子,夺着热炕头儿过安逸的晚年日子了。种种园子,到山上下个逮狍子的套儿,到小河里去捕鱼,到小岛上挖点沙石,操持着再盖两间房.孩子们都不小了,男的当婚女的当嫁了,用不了三年两载,他就可以指望抱上孙子和外孙了,也就是说,真的当老爷子了。想到这里,他往老伴儿身旁凑了凑,借着窗外的星光打量着她,仿佛越是刚过门的新媳妇,可新婚之夜他也没有这样仔细地打量过她。那时候年青,毛躁,那时候……那时候离现在有多少个年头啦?他越打量,心里越是纳闷。
这个干巴瘦的小女人,为自己生儿育女,老了老了反而丰腴起来,腰啊腿啊的都粗了不少,半敲的小旱褂里,露出胸脯上和肩膀头上的肉,显得格外的白嫩,女人真是个稀罕物儿,他们的躯壳象何边的杨柳那么柔弱,可她们的生命力却象河底的石头一般的顽强,倔强往苦熬苦磨,经得住岁月的流逝和命运的周折,女人是坚强的,尤其是成为母亲以后,就象是大地长出了庄稼和森林,这时你才能体会到她的力量,还有她的没.真是稀罕物儿。女人!老头子定睛看着自己的老伴,她从十六岁上嫁给自己,生养了一大堆孩子,虽说她比自己小个十岁,现在也四十出头了,连年耕种的土地还有尽了地力的时候,她怎么反倒年青傻气起来了呢?也许是这两年孩子大了,她多少安逸了些.不是自己老花眼了吧?你看她这脸皮也绷得紧了,窗外的星光照上去,还透着亮呢!老头子不由得动了柔情,一把撩开女人的被窝,把胡子拉茬的脸凑到了她的脖颈,一只大手放在了她的腰上……
“别老花花几了,你!”女人不耐烦地推开了他,“都退休的老爷子了,心思多往家务事上用用……明天还要起土豆子昵……”嘴里嘟囔着,女人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老头子被晾在了一边,心里好不扫兴:退休的老爷子怎么了?连两日子之间的那种事儿都得遇休了?退休的老爷子壮实着呢!他不由得感到窝火:谁让我退的休啊?还不是你这个老婆子!我还不该退休呢,我还不老呢,离最早的退休年龄我还差三岁呢!凭什么叫我退休?就见我这条腿?
他在炕上伸了伸腿,那腿确实不大灵活了,动弹起来还好象嘎吱嘎吱地响,骨头碰骨头似的。这是十来年前被树砸了一下,当时治好了,以后阴天下雨,刮风下雪时难免疼上一阵子,自己也没拿它当回事,现在就成了退休的借口了,就成为老的凭证了?
拿起油锯我还能招呼一气呢{——老头子想——至少还能干个三两年,硬是虚报了岁数退了下来,这都是老婆子出的主意.现时的人们拿什么都不当回事了,岁数这东西也有了行市可涨可落了,想当兵就涨两岁,搞对象就瞒两岁,想退休又长两岁……他也不是不体会老破子的苦衷,为的是解决一个子女的就业,可谁能体会到他的苦衷呢?他的苦衷是什么呢?颐养天年的好日子就这么来了,他可烦个什么劲儿呢?
女人朦胧中听刘老头子在炕上唉声叹气,便悄声地笑了,撩起半边被子招呼着老头子:“小心冻着……有一次不随着你的性子都不行,一辈子都量这样……来罢!”
老头子往炕沿蹴溜着身子,脑袋摇摆得象拨浪:“不,不是为那档子事……”
“那你为哪一档?”
“我……我胸内憋闷。”
“憋闷,憋闷不会到屋外换口气儿?”
“哎!”
老头子立刻披上衣服下了炕.一出屋门,他立刻大吸了一口气,夜风把河里的水腥味儿和林子里落叶的暖香味一直吹送到他肺腑深处。夜风里夹着许多游丝,秋天的游丝预示着冬天的风雷,又多又大的风雷,夜风也象乌尔其汗河水那样凌冽清凉,扑在他热腾腾的身子上,就像浸在水里一样,他由不得打了一十寒战.他把两个手腕交叉着搓着,那手腕以下各有半尺多长的茧子,那是一辈子抬树摸树磨出来的记念。他一边磨着一边看着,两个手腕磨起来“蹭蹭蹭”地都能磨出火星儿来.他跺了跺脚,一边跺着一边听着,那条受过伤的腿好好的,根本我有骨头碰骨头的声音。他胡撸了一把脑门子,清醒了,尤其是他眼睛落在拌子垛旁的油锯上的时候,他更明白了,什么也不为,为的是那舍不下的林子啊!为的是那撂不下的油锯啊!
集材道修好了吧?新式的塑料帐篷挡寒不!霜冻之后,趴长就该招呼大家上山了,自己这把油锯该交出去了.一块石头摸久了还热乎呢,使了这么多年的油锯,热乎辣地让他一下子撒手,冷不丁地闪工友们一下子……
其实小工队的领导早想到这一步了,老头子想起自己临下山时,工队长进出去自己老远,左绕右绕地绕到了退休的话题: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要是您不干了,给我两个半也不干。谁顶得了您哪?那些青刻楞们!”
老头子说:“我有仨小于,统统给你,顶我一个,该行了吧?,
队长忙说:“敢情好,就是上头的政策不许可.您哪,您把您大小子送来吧!”队长这才说到正题,“松子在咱队上千过临时工.我早相准了,那是个正根正茬,地地道道的林业工人的料。不光你那一摊他接得了,连我这一摊他也接得了。”队长推心置腹地在他耳边说,“不瞒你说,老哥,用不了一年半载,我也要退休,我扒拉着脑袋把全队的人数了一追,满朝文武没有一个能上阵挂帅的。更有那些接班顶着的.净是些吃粮不打仗的病秧子,娇小姐.除了开支,见不到他们人影.挂着个国家正式职工的名分,三天两头想跳槽。不是咱们封建,山林没有男人不行.林子养活了咱们,咱们可不能糊弄林子.您就记住我这话。”
想到这里,父亲跟着脚嗷嗷地叫唤,他觉得对不住队长,对不住林子,他悔得慌啊!
母亲一骨碌起身推开了窗子:“你叫唤什么,老倔驴!孩子们都水了。”
父亲走道窗前,举起一只拳头发狠地对老伴说:“我这油锅手,只传小子不传闺女!”
母亲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着双臂从窗子里伸出手来,抓住老头子,哀求道:“你别折腾了,你替我想想,我这心思……这一切,就算是为了我,啊?”
父亲一扭身,蹲在了墙援底下,双手抱头,仰看着夜空:“谁替我想想哇?谁替林子想想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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