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草甸子——女教师
傍晚,西边,那连绵的群山后面,象是有一棵几百里长的大树倒下了,点燃了,呼呼地烧着,山这不住,地收不拢,直朝着天空喷火,烧得洋铁片予似的乌云都透了亮,象是一匹金毛骆驼在呼哧呼哧笼喘着大气。趣*
而东边,不紧不慢地,升起了怪明亮的月亮。东边的天可是瓦蓝瓦蓝的,连棉花丝儿那样细的云装也找不见。
乌尔其汗林场戴帽中学的甄老师,放学生回家后,吃罢了饭,洗了个澡,从褥子底下抽出洗熨得齐齐整整的衣裳穿上身。她不施脂粉,那通身的香肥皂味儿更有一番醉人的劲儿.和那些喜欢穿着鲜艳的林区姑娘相比,女教师似乎显得吝啬:她不怎么打扮自己。其实,她不打扮比打扮还好看,她要是打扮了,你也看不出她是在打扮,而会认为那是天生自来的俊气。她走出自己那向象绣房一样的单人宿舍——看看着间绣房你就知道甄老师的脾气象性儿了:这里有书有西,但不是一般人家看的小人书大年画,这里的书啊、画啊,都显示着主人的学问:这里有花有草,一样的花草经她一调理,就长得格外滋润水灵,还有针有线,有锅有碗,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个书呆子,而是一个心灵手巧会操持能算计的闺女。至于摆设铺盖,在别人家你也能看见,可摆在这间屋里就有了另一种韵调,另一种气息,异样的清洁,异样的整齐,异样的舒适。每一样物件都使人想到那抚摸摆弄它们的.那铺着盏着它们、躺着坐着它们的,该是一个何等诱人的人儿。旁的不说,就说那盏摆在窗前的灯吧,这盏灯一亮,乌尔其汗的小伙子就眼熟得眨巴眼,这盏灯一吹,小伙子们就躺在炕上出长气。这盏灯撩着多少“适龄青年”的心啊!可谁都没敢靠近过它,连最有头脸的郭主任的大公子郭春贵也没有过,更别说有谁进过这个屋,都说这屋是丈二的台阶——迈不上去。今晚,甄老师又亮起了灯,拉上窗帘,掩上门,手里拿上一本书,慢慢悠悠地在草甸子上走着。是闲遛跶?还是备课?还是等人?还是想心事?谁说得准甄老师呢!别说心事了,就是她那一双眼睛,谁说得准是啥样呢?她在人面前总是垂着眼皮。有人说那是温顺,有人说那是一股子傲气……说不准,谁也说不准。
甄老师在一座高高的废弃了的木桥上立住以后,她挑起细长秀美的眼睛,顺着河眺望河边也有一户人家——木刻楞的房子,树板皮子夹的障子,障子里开着几簇猩红的罂粟,障子外种着一大片圈子。一缕蓝烟升起来了,这是河边的人家点火做饭呢,做的什么饭食呢?灯亮了,这是人家吃饭商量事儿呢,商量的什么事呢?灯熄了,烟消了,人家上炕睡觉了.都睡了?还是都没唾?至少有一个人没睡着。没睡着,就出来呗!还捱到什么时候呢?捱吧,捱吧,不着急,命中注定的事儿跑不了,反正我等着,等着……
甄老师就这样地看着,想着,等着,她不知道,命中注定她要等上一夜。
b 河边——母女
乌尔其汗河在这里兜着圈子流淌,左一兜甩下一片沙滩,右一兜批起一抹小树林,左右两下子一兜就挑超一个小岛。岛上有老头子筛下的几堆细河沙,备下来盖房抹墙用。小树林里有啁啾的鸟儿和满世界疯跑的老闺女子。沙滩上,是母亲。
母亲打晌午饭后城挑将两个士篮,带着老闺女子来到这里,土篮里装的不是别的,都是些拆洗的棉袄,被套,和该洗刷的胶鞋、球鞋,棉鞋靴、破铺衬烂套子的,一划拉就是一大堆。她一古脑儿地连篮浸在河里,一边洗着,一边在铺着卵石的河滩上晒着。前头洗的已经干了,没来得及洗的还浸在土篮里没挪窝儿。母亲跪在河滩上揉搓。眼下,水浅丁,灭高了,林子黄丫,正是木材采伐换季转线的淡乎,坤忙坏了家庭土妇。多少活计要抡在这当几千完,夏天的农裳物儿谈收了回去,冬天的袄帽靴儿的该窜了出来,洗沈涮涮,缝缝补补,晾晾晒陋的自不待说,还有那修栅栏,刷房子,拉绊子,打羊草,收秋菜。光是自家园子里的那土豆子,今年少说也能挖个几十口袋,人吃点,猪啃点,再卖些,这数千来斤够一大家子嚼用一冬了。得跟老头子说说,乘明天孩子们都在,哜哩咔嘹起完了土豆,就松心了。要是冻在地卫,那不白瞎了一春的心血。看来霜降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啊!想到这里,她手里紧着揉搓,头发糊住了眼也顾不上撩。直到晚霞把河水映得通红通红。 ,
“天老爷!总算沈完了。”母亲伸了伸腰,长舒了一日气。她直勾勾地看着河水,又低声叫了一声,“天老爷!……这那儿是水啊,这是哪一辈子的英雄爷们的血啊!”
她可不会发什么恩古之幽情,她只凭直觉去领略这天地同的奖。她是劳动妇女,她是母亲,她的笫一个发现是日头沉了,第二个念头是该做饭了,第三个觉察是老闺女没了。
“到哪儿疯去了呢?”母亲用精湿的两手扶若额头寻思着,“要是贪玩呢,也该回米了:要是贪吃呢……”她抬头朝河两岸看看,河两岸的林子里,老鸹眼白了,马鸟骚红了,这些累累的果实都是有毒的,吃不得,孩子们自小就知道。能吃的是那山丁予,羊*、稠李子、都柿和牙格达。这些果儿哪里最多呢?牧羊河。想到这里,母亲着了慌:牧羊河离家十来里,要是碰上熊瞎子,大爪子(指老虎)、黄皮子,张兰(指狼)什么的……虽说这些畜牲近几年也不大容易见到了。
“妈啊,妈—”河边公路上传来了柔细的喊声.母亲喜上眉梢.女儿骑着自行车在大路上停了下来,但不是那五岁的老闺女苇子,是她的大丫头,二十四岁的柳子.柳子把车予往路边一靠,径直奔着河滩跑来,跑到母亲身边已经是娇喘吁吁了。
母亲赶忙拣起一件干净小衫,在水里浸了浸,递给柳子:“瞧这满脸的汗呵,瞧这一身的土呵!”看见女儿这样奔家,母亲又心痛,又欢喜,可嘴上还说,“赶不回来就在镇上住下呗,那镇上不比咱沟里要豁亮!”
柳子用小湿褂捂着脸,吸着水的清凉。
“再豁亮也不是家。”
“早晚那是你妁家。”
“妈!您就多嫌我。”柳子从脸上揭下了小衫,半嗔怪半撒娇地扭过身,把小衫扔到土篮里。当她看到满河滩全是母亲晒洗的衣裳鞋子,真的来了气,“妈!您就不能等我回来洗吗?这个家里不是还有我吗?有我一天就不能让您这样累着呀!”她一阵旋风似地跑遍了河滩,俯拾着母亲晒洗的衣服,千的叠起来,湿的卷起来,放在刷得干干净净的土篮里,扁担上肩,挑起来就是一溜小跑。 、
母亲颤颤颠颠地跟在后面,心里又柔和又酸楚,“柳啊,柳,虽说你是妈的连心肉,闺女大了毕竟还是婆家的人。依照妈,巴不得你一辈子守着家,妈也好有个帮手,可是不能误了你的前程……”几句话说得挑担子的柳子落了泪,母亲眼圈也红了,她擤了一把鼻涕,在土筐上抹了抹,就势儿扯住了柳子,“瞧咱们娘儿俩!怪不得你爹老骂老娘几们蠢,正经事儿还没说,穷扯一些酸不酸辣不辣的……倒是说,那手续办得怎么样了?”
柳子说:“妥了。爹的,我的,都一下子办齐全了。”
母亲问。“没到他们家去看看?他们家说什么来着?”
柳子说;“能说什么!只有高兴的份儿。他娘说,等咱家把这桩事办利索了,就给我们办事儿,早办好早点把我往镇里调,我早一天调到镇里,就能早一天跟公家要房子……妈,你倒是说说,如今我们做小辈子的日子也怪难的,罗嗦事儿一大堆。”话是这么说,其实女儿心里全是快活。
母亲说:“过日子,什么时候都是艰难的,倒不在老辈,小辈,沟里、镇上,穷的,富的,只不过难处不同罢了。”
柳子说:“他们家说,听咱们家一个准信儿,好定个日子。”
母亲沉吟了一下说:“今天晚上,合家子都在,就把这事挑明了。明天怕是要起土豆子,后天一早你就把信儿给他家捎去。”
柳子看着妈妈的脸色说:“我只觉得怪对不住兄弟们的。”
“哪个兄弟也不会说什么,就是怕你爹那个倔老头子又钻了牛犄角.也不要紧,这事妈作生,妈这一辈子就作这么一回主,给闺女作主!妈比谁都清楚,淘生个女人就够苦的了,要是淘生在林区。那更难了,要是在嫁个沟里的伐术工啊……,没听人家编的落儿里说,有女莫嫁伐木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转,又洗又涮又xx……”最后两个字母亲是俯在柳子的耳边说的,说完母亲嘿嘿地笑了,柳子闹了个大红脸。
“妈嫁了爹,一辈子不也这么受了吗?”
“我受够了,就不能让你再受。妈要替你争个身份,妈要看你过舒心日子。后天你去镇上,索性就和他们家商量好了,订个什么日子,昨个操办,咱家决不挑礼。”
柳子说:“妈,您跟我一块儿去吧,替我拿个生意什么的。他们家再三请您去呢!还要陪您在镇上逛逛,您多少年没去镇上了?如今镇上都有了三路公共汽车了。”
“可咱们这沟里,交通车还说不准来不来昵。”
“骑自行车呗!没有多远的路,两个来钟一头就到了。”说完这话,柳子才想起来母亲根本就不会骑自行车,“妈真是的,到了儿也没学会骑车,人家大地方的女的,开着摩托车满世界颠呢l胆儿真够大的。”
母亲笑了:“不在胆大胆小。是闲在不闲在,妈连开飞机的胆都有,就是没有闲功夫,妈什么时候闲着过呀……”看着闺女不吭气了,母亲低声弛念叨着,“一辈子,连肚皮都没有闲着过……生完了你,没到半年就又怀上了一个,那个长到八个月上死了,一年以后又生了松子,松子下面是桦子,棒予长到一年零两个月就又怀上了一对双儿,她小蛆俩儿不成人,八个月就小产了,我也差点送了命,这才缓了三年,又生了杨子,杨子过继给你叔伯大爷,娘刚说喘口气吧,不留意又怀上了杉子……老了老了,又生了你老妹子……”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老闺女,有点慌神儿了, “你妹子,你妹子还没回来呢……”说完就扯着长腔,顺着河沿儿吆喝起来:“妞儿啊——苇子啊——,回家唻——吃饭唻,再不家转,妈打不烂你哎——”
“妈——,妈一,别吆喝了!”柳子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您回身看看,死丫头就在您后面猫着呢!”
母亲回身一看,柳树棵子里,象小燕儿一样飞出了苇子,满嘴黢紫,不用问,那是吃都柿吃的,满脸满身沾满了果浆,不说害怕,还恬着脸儿在那里笑,手绢包里鼓鼓囊囊地包着山丁予.
“大菊姐姐说捎给妈吃。”
“妈不吃!妈嫌酸!”母亲故意板着脸吓唬她。
“姐吃!”苇子又把山丁子往柳子手里塞。
“姐不吃,姐嫌涩。”
苇子赶紧包了起来。“大菊姐姐说,给哥留点儿。”
“这就是了。”梆子会心地一笑;然后嘱咐妹妹,“小妞啊,以后别老往牧羊河跑,那知青点的大炮菊,是想勾你大哥上山呢!”
“干吗管我大菊姐姐叫大炮菊呢?”苇子问。
话未了,一个大嗓门从柳树棵子里“炸”了出来:“嗬!柳子姐,你不当知青才几天啊?别撂下棍子就打花子啊!山上有什么不好,知青点有什么不好?我们是少千了,还是少挣了?我们是心眼不济,还是长相不济?”
大菊威风凛凛地站在河边的一个高岗上,穿着二身新买的浅色套服,村得那披风吹日晒的大圆脸越发地黑红,被夕阳一照,象是上了釉子一样地放光。
母亲一看开了眼:“哟,菊姑娘,敢情你今天穿了套服,让大娘看看,倒是傻气多了。”
大菊一下子笑了起来,她真心实意地说:“再俊气也不如柳子姐俊气啊!柳子姐,你给松子捎话去,就说我们知青点请他呢!”
柳子不情愿地应承下来.拉着母亲和妹子就走。后面又响起了大菊响亮的呼喊:“柳子姐——,你可别糊弄我啊,一准把话给我捎到,今儿晚上我在牧草河等他!……苇子啊——,你姐要是忘了,你可替我想着啊!……大娘啊—一。您不是也听见了吗?”
母亲回头一扬手:“我听见了,大菊姑娘!全乌尔其汗都听见了!”。
大菊笑着跑了,她跑过树林,惊得白肚皮的山喜鹊打着旋儿不敢落窝。
“妈,谁家要是娶了大炮菊,诳家准得炸了窝。”柳子不待见地说。
“这闺女是个没心没肺的直肠子,待人挺落实。”母亲突然想到了什么,有点忧伤地说,“要是’给我弄一颗美人蕉来,我还待弄不了呢.”
“唉呀,我把自行车给忘在路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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