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闷狭窄、阴暗的琴房。 屋子很小,大约不会超过五个平方米。左边墙上挂了一面二尺见方的玻璃镜,右边墙上是一张十八世纪荷兰风景花。窗户上蒙着一块花布窗帘,淡紫色,整个屋子里这种阴暗,神奇的色调,就是由此而来的。
只有这架黑色钢琴显得无比堂皇,并且有点儿光彩夺目。琴身搁在一块厚厚的大木板上,在这个小屋子里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空间。木板上还搁着一只方凳,弹琴的人必须迈上木板,才能坐到凳子上。这时俯视全屋,便会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感觉,仿佛自己是这里盖世无敌的统治者。
屋子里一片沉寂。听得见四壁隐隐射过来的回声。卫伟觉得自己刚才唱出来的那个高音“a”显得千涩、晦暗,没有丝毫魅力。他呆呆地站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把手指攥起来,又松开,觉得十分惶惑羞惭。
他才二十岁,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一个。然而他却又是全系最令人羡慕的“天之骄子”,因为他是苏老师的学生。苏老师——声乐系主任,教授,国内声名显赫的声乐教育家,能当上她的学生真是一种荣幸。他不知道她当初怎么会单单挑上了他的。有人背地里说,这是因为他爸爸是个大作曲家,跟苏老师私交甚笃。他对这种臆测极端愤怒。苏老师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她没有必要这样做,也不值得。说起来,他爸爸还是她的学生辈呢!她选中了卫伟,只是因为她认为他很有前途。“这个学生本畿很足,年龄也小,可塑性生大。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男高音的。”有一次,他无意中听见她对别的老师这么说。那一刻他心跳得要命,脸也憋得通红。他真的有希望唱出来吗?声乐界那么多早经世人承认的歌唱家,他能够一一地赶上和超过他们吗?他兴奋之中夹着几分胆怯。他害怕自已是个不可雕琢的蠢材,将来会让苏老师失望,会败掉她的名声。因此,在那以后,他只要待在苏老师边,就感到有一种象山一样沉重的东西挤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头晕眼花,心悸出汗,夜里也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惊醒过来。
这个音我怎么唱得这样难听呢?他站在琴边,奇怪地倾听自己耳朵里嗡嗡的回声。他感到羞愧。
“不行,再来一遍。你喉咙太紧了。把声音打开!”苏老师坐在钢琴旁,用手指把一个琴键敲得咚咚直响。
卫伟又唱了一遍,他刚才从镜子中看到自己喉结有点向上跑,这回注意向下压了点。
“声音太重啦:”苏老师大声叫起来,拳头使劲鼓着琴键。
她大概又在发火了,自信的老太太,卫伟想。他不知道她瘦小的身躯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发起火来声音真吓人,怪不得常有女同学被她骂得哭起来。
“再唱一遍,注意用气息带着声音。”苏老师又弹了一下钢琴上的“a”音。
他迟疑着,担心自己会再度发出刚才那样的干涩、晦暗的声音来。
“恩?”苏老师回过头来,催促了他一声。
“我觉得——”他有些惶惑地说:“我的喉头有点往上跑,您发现我有这个毛病吗?”
她让双手从钢琴上滑下来,轻轻地落在两腿之间。
“你为什么总是要怀疑自己?记住,不要去追求国外男高音的那种辉煌、明亮,各人的条件不同嘛!”
“我现在觉得……”
“我很有信心凸把你就出来。”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教出来那么多的学生了,他们那些人的本钱甚至没有你足,可是现在他们都成了声乐舞台上的顶梁柱。”
这倒是真的,他想。还在年轻的时候,苏老师从美国学成归来,受聘于国立音专,从那时起,一批接一批的学生就从她门下出来了。这些学生如今都是国内响当当的歌唱家、教授、副教授。他们都是她的金牌,眩目耀眼的金牌。她也是他们的金牌,金牌和金牌交相辉映,何等光彩和气派!不过卫伟私下里听同学嘀咕说,她其实也只能算这些学生的启蒙老师。他们后来有的出国留学了,有的改随了其他著名教授,有的得到了外国专家的悉心指导。他们的成功不全是她的功劳,她只能算是个受他们敬重的领路人,曾经在他们初学迈步时搀扶过他们。卫伟对这些议论很不以为然。是这样的吗?苏老师只有这么一点儿功劳?是不是因为苏老师不可能把每个人都收为学生,这些同学就嫉妒了呢?无论如何,他不愿意听到这些话。他希望自己的老师是个很了不起的、很伟大的教授。
他没有回答苏老师的话,只把站立的姿势稍稍变换了一下。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左脚。这只脚有个爱向里撇的坏毛病,当他往台上一站的时候,这毛病就显得非常刺眼。苏老师已经向他提醒过好多次了,他总在留心纠正自己。现在他偷偷地往地上看了一眼,还好,脚是乎平正正的。脚上的毛病到底比声音上的毛病容易纠正多了。
她继续说。“歌唱艺术是音乐领域里最辉煌的一个部分。三十年代,我从美国回来,第一次登台演出《茶花女》,我就觉得我选定了目标。我开始是学提琴的,你知道吗?我的提琴演奏甚至在国外得过奖。可是我仍然放弃了它,毫不吝惜。真奇怪,那一次决心下得那么肯定,一点儿也没有犹豫。”
他听着,可是并不觉得奇怪。她会做得出来的,他想。她从来就没有在什么事情上迟疑不决过。这么大年纪了,她仍然是这样干干脆脆,爽爽朗朗。她喜欢把什么东西都牢牢地抓在手里,只要她能抓得到的。她有没有觉得疲倦和厌烦的时候呢?
“好了。”她三言两语地结束了话头。“已经说得太多了。继续上课吧。”
可是这个音他还是唱不好。声音本身变得顽固起来,又好象是存心跟他开玩笑.他无论如何捉不住它。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今天……恐怕唱不好了。”他满头大汗地望着苏老师。
“你今天注意力不集中,心神不定。”她毫不客气地指责他。
是这样吗?好象是有点儿。苏老师的眼睛真厉害。
现在大约快下课了。淡紫色的窗帘把屋里遮得不透一点儿光线,他感到有些压抑。每次苏老师来上课,总是先要他把窗帘放下来。他这个琴房设在一楼,窗外是一片茸茸的草地,苏老师生怕他时不时会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分散了注意力。可是他不喜欢屋里这种阴暗、神奇的色调。窗外的世界多好!阳光灿烂,绿草如茵,也许还有飞来飞去的白色羽毛球。他悄悄地伸出手去,把窗帘揭开了一角。一束阳光唰地一下就冲了进来,正好照在那个贝多芬石膏像低垂、愤怒和沉思的大脑门上。石膏像仿佛着上了一层闪光耀眼的金粉,变得那么灿烂辉煌,崇高神圣。同时,整个屋里也明亮多了,有一股暖融融的春天的气息。他不知怎么想到了隔壁琴房里的明子。她在千什么?她注意到窗外明媚的春光吗?这个瘦瘦长长、模样普通的姑娘,他这样想到她已经不止一次了。他奇怪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过别人,比如娇小妩媚的小枝。小枝大概也在隔壁。她和明子合用一个琴房。卫伟明白,小枝倒是希望他能常常想到她。“你每天都能听见我练声吗?”小枝有一次这么问他。他反应迟钝地摇了摇头。“哦,你大概太专心了。可是我总能听见你的。”她有点失望地甩了甩脑后的“马尾巴”发来。
苏老师又用手指在琴键上“咚”地敲了一下。
“下课的时候,我注意到你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谈论什么。是出什么事了吗?”
“是从老师那儿传来的消息。”他告诉她,“说是要在学生中来一次民意测验,让大家自己重新选择指导老师,每人填两个志愿。”
她沉默了一下,笑了起来:“你就是为这个心神不定的吗?”
“苏老师,这总是一件大事。”
“愿意吗?”
“大家都不敢相信。”
“如果是真的呢?”她紧跟着问。
他愣了片刻,然后,脸孔兴奋得微微有点发红:“苏老师,要真是这样,大家一定会举双手拥护。”
“也算是对老师的一次检验,你懂不懂?个别老师太有点儿自以为是,这样下去会失去学生信任。该提醒一下。”她语气平板地说。
卫伟莫名其妙地听着,觉得有些心跳。苏老师怎么会跟他说起这些?这不该是对他——一个普通学生——说的话。他为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而害羞。她指的是谁?倪老师吗?他本能地得出结论。倪老师是明子的指导老师,系副主任:他知道,在整个声乐系里,苏老师对倪老师最不以为然。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针对倪老师的话,那么他对这次民意测验就兴味索然了。他喜欢倪老师。这个五十多”副教授,身上总有一些吸引年轻人的地方。他们一些同学都喜欢她。
他迟疑地说:“要是这样,有的老师那儿会涌上一大群,那怎么办?一个老师怎么可能教这么多学生?”
苏老师矜持地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拉下去的。我的学生我会负责到底。别的同学要是想到我这儿来,就要再研究了。”
她认为我不会改填别的老师吗?他心里突然闪过了这么个念头,然后又觉得这个念头有些荒唐。苏老师那年在几十个新生中间挑上了他当学生,多少人羡慕得要死呢!苏老师是名教授,名师出高徒,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即使他以后冒不出尖,有苏老师当牌牌,他走到哪儿都不会被冷落。苏老师——光这个名字,就是一份烫金的保证书。当她的学生不容易,每次声乐系招来的新生,男男女女都是先让她挑选的。他还记得入学第二天,他们全体集中在一问教室里,老师们全都坐在椅子上,听他们一个一个唱过去。那时他还不会用意大利语唱歌剧选段。他唱了一个拿波里民歌《我的太阳》,是用中文唱的。唱完以后,他就看到坐在头排正中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用铅笔点了他一下,对旁边一个男老师说了句什么,过了几天,他就被通知说,他成了苏老师的学生。苏老师要把他培养成为一个出色的男高音。他真幸运。 ,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男老师姓汪,原是部队歌舞团合唱队员,“文化大革命”期间歇舞团解散,他先是被下放到工厂,后来又通过苏老师的关系调到音乐学院,现在是声乐系讲师,在系里负责抓艺术实践(也就是演出活动等等)。他也曾经是苏老师的学生,那是在六十年代的时候。他们这个系,绝大部分老师都是苏老师历年来的学生。他们象众星)簇拥着月亮一般地簇拥着她,有时候——卫伟几乎不好意思这么形容——他们甚至会象宠孩子一般地宠她,由着她的性子。说真的,她的性子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平和的,她常常会让人不知所措。
“今天晚上,你们是有演出吧。”苏老师把双手抬起来,平放在钢琴上,侧过头去说。
“到医学院演出。汪老师联系的。”口你的独唱排在第几个?”
“我不知道。大概要到演出前才公布吧。”
“你放心,汪老师会尽量关照你的。”
住没有说话,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让他觉得有点儿沮丧。苏老师又问:“你选了哪些曲目?”
“《星光灿烂》,还有……”
“这一个很好。刀她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认为这一个很好。普契尼的《托斯卡》实在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歌剧。其中男生角的咏叹疆《星光灿烂》又是他为之神魂颠倒的。这段咏叹调写得热情洋溢,而且又是那么华丽,那么纤秾,跟作者以往那种柔美和委婉的风格大不相同。难道普契尼也是在迷人的星光下心荡神摇的吗?
苏老师把钢琴盖“啪”地一声放了下来。“课就上到这里吧。晚上演出,午饭后最好睡个觉,知道吧?”
“您晚上不去看看吗?”他问。
“不去了,汪老师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她说着,把乐谱合上,按在怀里,站起了身。当从厚木板上往下迈的时候,他小心地搀扶了她一下。她却又不在意地挣脱了他的手。她瘦小而又硬朗的身子跟她白发苍苍的头发有些不大协调。她要是把头发染一染,谁也不会以为她会有七十多岁,他想。
苏老师站在门口的时候,还回头嘱咐了一句:“注意在台上的姿势,尤其是你的左脚。”
她终于拉开门走了。门没有随手关上,纷乱的钢琴声和练唱声从走廊里潮水一般地涌了进来,仿佛要把他整个儿淹没似的。他蔡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这里面有明子的声音吗?
能停在门口,往走廊两边看了看,只有压遣耳膜的乐声,没有人影。一般来说,这个时侯大家都钻在琴房里下苦功夫,没有人会出来闲聊的。
他敲了几下门,里面的琴声停住了,传出一个圆润清丽的女高音:“谁?”
“是我,卫伟。”他大声说。走廊里的声音震天动地,他怀疑他的答话声是否能够送进门里。
门开了,屋里的光线好象猛然问给昏暗的走廊打开了一扇窗户似的,身材细长、留着男孩子一般短发的明子就嵌在这扇窗户之中。
“就你一个人?”卫伟探了探头。
“一个人。小枝找汪老师去了。你想进来吗?”她歪过脑袋问他。
随随便便,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就象她对待任何一个同学一样。卫伟到今天也拿不准她有没有开始对他的呼唤作出回应。他自以为已经对她表示过几次好意了:一次是请她去参加他爸爸举办的家庭音乐会;一次是给她一张内部电影票;还有一次,她把刚抄的一份谱子丢失了,他花了整整一天帮她重新抄了一份。可是她每次见了他,神情却总是这么自然,自然得令人可疑。她是不是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好意呢?不过他又觉得不大可能。说起来,她比他还大一岁,入学以前工作过两年,她怎么能够不懂得这一切?
也真怪,声乐系的女同学中,漂亮姑娘有的是,而他自己也是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他却偏偏看上了这个最不起跟的明子。是不是她在这一群喜欢扭捏作态的姑娘中显得过于不事修饰,反而加深了对她的印象?他也说不清楚。
她是个很有前途的女高音,音域极宽,色圆润甜美,富有光彩,从轻巧的花腔到壮丽的戏剧性声部都能胜任。“小卡拉斯。”同学们都这样叫她。他们认为她总有一天会达到这个当代最著名的全能女高音歌唱家的成就的。不过,与她的华丽嗓音相反的是,她的形体动作却显得那末朴实无华。她登台表演时,几乎不用动作,也没有什么表情。她的一切情感都是靠声音表达出来。也许是她的声音太有魅力,而把她其余的部分都遮没了吧?他喜欢她的演唱风格。
他进了门,反手又把门关上,潮水般的声音立刻被挡在门外了。他注意到她在玻璃镜框上插了一根细软柔嫩的柳枝,黄绿色的枝条上还挂满了绿毛毛虫一般的花苞。这么说,她还没有忘记春天,她也喜欢这个阳光明媚的季节。
“倪老师还没有回来吗?”他问。
“没有。外国专家讲学要到明天结束。倪老师总是要听到最后一节课的。”
“听人说,她这回又是自费去听课。”
“系里总是卡她。他们说教学经费太紧,不好报销。他们都是守着家门不愿出去的人。,明子很替她的老师抱不平。
卫伟知道,倪老师每个寒暑假总是要自费出去听一些专家讲课的。这个年过半百的副教授,虽然当了系副主任,却有股子虚心好学的劲头,教学方法新鲜而且活泼,学生们背地里非常敬重她。
倪老师是四十年代宋期从国立音专毕业的。不过她不是苏老师的学生,而是跟着另一位著名教授学习。她长得武高武大,头发乌黑,双目炯炯有神,脸色永远红润和丰泽,一日牙齿雪白晶亮。她跟苏老师到底关系如何,在这个系里大家都避而不谈。不过谁也看得出来;她的性格过于秉直,过于天真了,常常会为了教学上的事情跟苏老师争辩几句。她是这个系里唯一敢于对苏老师友表不同意见的人。粗看起来苏老师好象有点怕她,有时还对她作些让步。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吃亏的总是倪老师。在这个小小的艺术王国里,倪老师毕竟是势单力薄的。好在她这人性子开通,全不在乎这些。她照样出去听课,照样跟苏老师争辩,照样大步流星地走路,仰着头大笑,把一头密密的黑发摇得簌簌发响,也照样赢得学生们的敬重。卫伟估计,这一次让学生们填志愿选择老师,填到倪老师名下的一定不会比苏老师少。金牌牌是宝贵的,可是艺术舞台上更要紧的是真才实学。当你一步一步走上台去,几十万瓦的灯光照得你汗流浃背的时候,你怎能有半点含糊呢?毕竟,倪老师比苏老师年轻得多,接受新事物也敏锐得多,她在教学上自有苏老师所不及之处。
明子的钢琴上摊着一本乐谱,她站在琴边,歪头望着卫伟,身体重心落在一只长长的左腿上,整个姿态显得轻快而且流畅,就象屋里那一根细软柔嫩的柳枝。他想,怪不得人们说:建筑是凝练的音乐。人体造型也是一种音乐,是一种更加活泼和有韵味的音乐。它会使人一曲终身难忘的。
“晚上演出的曲目,你都准备好了吧?”明子问他。
“准备了三个。”
“恐怕太少了点。”她关切地说,“你的节日总是很受欢迎的。”
“唱歌剧选段,大家不一定喜欢听。”
她叹了口气:“是这样。来一段《外婆的澎湖湾》,台下准会轰动。换一段别的什么咏叹调,台下会半天没反应。真糟糕!”
她那双单纯的火眼睛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在她这张轮廓过于分明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引人注目。眼睛微微凹了进去,带有浅蓝包,消澈无邪,象是一个刚刚看到世界的婴儿的眼睛。不过她不象小枝她们,不会充分利用自己的优点。即使站在台上,她的眼睛也绝不会去扫射台前的观众,而只是悠然地、无所牵挂地对着剧场后半部那一片黑暗。因为这一点,苏老师很不喜欢她,说她台风太傲,显得目中无人。“可是,如果过多去注意对观众作出反应,不会影响演去体味歌曲本身传达出来的感情吗?”倪澎师替她的学生争辩说。不过苏老师还是不以为然,她仍然嫌明子太“木”,缺乏一种神采飞扬的烈酒的风度,也不会制造激动人心的商端气氛。她常常不让明子有上台的机会。
“我不知道我们火家将来有没有机会成功?”卫伟说,“我挺害怕。你要知道,中央乐团的‘星期音乐会’都卖不满座。”
“还有一件事你听说了吗?上个星期挪威捉琴家在这里演出,剧场里的人把门反锁了,不让人中途退场。我简直弄不懂怎么会是这样。捉琴难道不比电吉它优美得多吗?”明子仰起脸,仿佛期待他的权威性解答似的。这时候的明子倒有些象是他的小妹妹了。
“我想可能是电吉它更加亲切的缘故。”卫伟说。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讨厌流行歌曲。”明子扬起头,把短发往脑后抖了抖。“那一次我们去参加一个联欢会,你记得吗?我唱了一个电影插曲,结果台下的观众激动得跟疯了似的,拼命要我再唱。我心里腻歪透了,直想呕吐。后来一走下台,我不知怎么就哭了。我想这好难为情呀!可我就是忍不住。”
“你哭什么呢?”
“说不上来。好象是……我得到的东西不是我所祈望的。我不喜欢这种歇斯底里的狂热,真的。一碰到这样的场面,我就觉得什么情绪也没有了,真想逃下台去。艺术要的是心心相印,不是这种闹闹腾腾。我不喜欢。后来我就变得讨厌流行歌曲了。,
卫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真奇怪,你自己能唱得让大家发狂,一看见别人发狂你又觉得反感。”
明子认真地说:“你喜欢唱歌剧吗?喜欢的吧?要是你看到流行歌曲被捧到天上,可是歌剧却被冷落在一边,没有人愿意理睬,你伤心吗?我很伤心,而且还嫉妒,我嫉妒流行歌曲,虽然……说真的,我也喜欢偶尔唱几首。你明白吗?你能不能明白这种心情?”
“我也常常这样想,你知道。学声乐的也许都有点儿……”
“可是有时候,”她说,“你们会想得很开通,会不在乎这些。我办不到。我不喜欢的东西,连听都不要听。”
她把瘦长的手指交叉着扭在胸前,脸上有一种失望和无可奈何的神气。她身上这件桔子色灯芯绒夹克已经洗得很旧了,一边领角翘了上去,拉链只拉上来了一半,看上去象个满不在乎的男孩子。而且她的身材细长,胸脯扁平,肩胛骨单薄得厉害。每次卫伟看着她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奇怪:这么单薄的身躯里怎么会发出那样明亮华丽的女高音呢?
他抬起一只手,搭在钢琴上。他真想再抬一抬,抱住她的肩膀,问问她:你到底对我怎么样呢?
“晚上你唱什么?”他问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托斯卡的咏叹调。”
“《为艺术,为爱情》?”
“我很喜欢。歌词、曲调,我都喜欢。’’
他想,这真是巧,他们俩选的都是《托斯卡》里的咏叹调。一个男主角的,一个女主角的。生活中也有这么巧的事情就好了。他希望他和明子的关系能够再亲近一点。
“倪老师不在,我简直有点儿没法对付了。小枝说我选的曲目不合适。你愿意帮我听听吗?”她微笑地对他说。
“那当然。”卫伟欣然地坐到钢琴上去了。
他在钢琴上弹了前奏,明子就唱了起来。她唱得很认真,也很入情,就象面对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真心想得到他的指点似的。在声乐系的女同学中,大约只有明子从来不在男同学面前忸怩作态,卫伟偏偏就喜欢她的率真自然。
“艺术,爱情,就是我的生命,
我热爱着生活渴望着幸福。
无论在何时,
我永远把友谊送给人们。”
她的意大利文咬得准确,也很清晰。卫伟知道,倪老师向来是讲究吐字的,她总是督促学生要掌握外语。而且卫伟还发现,以前明子的中音区是个薄弱环节,现在她在中音区却唱的音质优美、富于弹性而不费劲。
“明子,你进步这么快!你跟以前的唱法不一样了。”一曲唱完的时候,他停住弹琴,十分惊讶地说。
明予显得很兴奋:“你听出来了吗?你认为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怎么说呢?好象你中音区的位置高了,头声也充分了。”
“这是倪老师摸索出来的方法,你知道吗?她要我学一学中国京剧青衣的唱法,肯农很重头声。西洋唱法呢,强调打开喉咙,这么一结合,什么都全了,这很对我的路子,你说呢?”她又是那样期待地望着卫伟。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真幸运。”
她笑了起来:“是因为有倪老师吗?”
“她总在给你们摸索新路子,系里那么多老师,我总觉得她是最年轻的。可是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对不对?我常有点儿不敢相信。”
他垂下头,望着自己搁在琴键上的一双手。他想,他和明子比起来,到底谁更幸运一点呢?他很敬重自己的老师,跟她学习有一种稳妥和可靠感,可是他又隐隐地觉得有一点遗憾:苏老师为什么总是那么自信,那么不屑一顾地看待各家之长呢?她大概太沉醉于她那些学生们的成就了。
他下意识地按了一下低音键。从钢琴的肚腹深处发出“咚”的震响,嗡嗡的回声立刻在琴房里荡漾开来,显得沉闷而又压抑。他吃惊地把手指抬上来,低音回声这才神奇地消失了。
这时他们却同时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明子刚刚走过去把门打开,小枝就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她穿一件大红晴纶外衣,束着腰带,身材显得格外娇小玲珑。头发还是在脑后高高地束成了一个“马尾巴”,发根上别一只漂亮的银色发央。
“卫伟!我刚刚敲了你的门,你不在,我猜你准是到这儿来了。”她得意地笑了笑。
“我在帮明子伴奏。”卫伟解释说。
“好专心呀!都下课了,你们没听见铃响?”她睁大眼睛,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走,卫伟,打羽毛球去!”她歪了歪脑袋,脑后的“马尾巴”便左右一拐。
卫伟这才看见,小枝的手里握着一副绿色羽毛球拍。
“明子,一块儿去吧。”卫伟说。
小技做了个鬼脸,说:“别叫她啦,明子打的球,谁也没本事接。对吧明子?”
“要玩就玩排球。我不喜欢打羽毛球。”明子承认说。
卫伟只好一个人跟着小枝往外走。在这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里,小枝一路都是蹦蹦跳跳,象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子。事实上,她处处都喜欢表示出她的“小”:穿的衣服,梳的头发,说话、行事……甚至,卫伟听班上的女同学刻薄地说,小枝上街买衣服,标准不是好看不好看,而是“显小不显小”?她会一个劲地问售货员;“我穿这件衣服显得小了吗?”其实算起来,小枝不是班上最小的一个,她比卫伟要大三个月。不过她从来避讳人家说到这一点。她大约是喜欢做人家的小妹妹。那就让她做好了,卫伟倒是愿意自己长得大一点,成熟一点。年龄对于艺术家来说,有时候也是成功的因素。白发苍苍总是被别人视为经验丰富的。
“你走得快一点儿呀!”她停下来,转过身子倒着往后跳,一边娇喘吁吁地说。
要是明子在这儿,她会怎么样呢?她不象小枝,不会这么娇媚迷人。好在她不是这样。她说她喜欢打排球?好吧,哪天他要特地为她组织一场友谊赛。
他们走到了琴房外面那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这里已经有两对打羽毛球的了,一对是钢琴系的,另一对是民乐系的。钢琴系的两个小伙子都留着长长的头发,这大约是为了在一曲弹完之后,可以对着观众小小地鞠一躬,然后直起腰来,乘势把头发潇洒地往后一甩。这实在是一件挺有派头,挺出风头的事情,尤其对一个刚刚领路到掌声滋味的年轻人来说。可惜这两个人都长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卫伟不愿答理他们。而那边民乐系的一对是两个女同学,两个普普通通、丝毫引不起别人谈兴的女同学。
“就在这儿吧。”卫伟停在草地边缘,对小枝说。
“不,不嘛,到中问去!那儿多好!”小枝甩着头发说,还顺手拉了他一把。他只好又跟小枝往前走了两步。
清明节刚过不久,小革才冒嫩尖尖呢!远看是一片绿茵,近看只有星星点点、若有若无的绿叶针儿。草地后面那一片樱花倒是开得热闹,一大团一大团,白色中隐隐带了点粉红,云遮雾绕似的,叫人觉得那一片樱花树随时都可能飘然而起,乘风飞击,飞到月球上和桂花树作伴儿。
人要是也能够这样飘起来就好了,卫伟想。那么他一定飘到世界各地的著名歌剧院去看看。首先他要去看看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他曾经在一本建筑杂志上看见过这个贝壳形歌剧院的全景照片。当时他惊讶得要命,想象不出在这样奇特的剧场里演唱歌剧是什么滋味。那一定是叫人兴奋异常的事。将来有一天,他能昂头挺胸地站在这个歌剧院里演出吗?妈呀,那一瞬间一定是无比辉煌的呀!他盼望着那么一天。他会陶醉在自己辉煌的歌声里的。
他站在草地中央,心不在焉地微笑着。从这里可以望得见琴房的那一排窗户。那个挂了淡紫色花布的窗口是他的琴房。他和作曲系的一个同学合用,那个同学去外地采风了,现在他可以从早到晚趴在钢琴上。东边的一个窗口,那是明予的琴房。明子还在练那首托斯卡的咏叹调吗?他努力往那个窗户里看过去,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子插在玻璃镜框上的那根柳校。君不见。窗玻璃上反射着阳光,刺得他泪眼汪汪的。
“你怎么啦?”小枝惊讶地问。
“……看太阳了。”他说。
“傻瓜!会把眼睛看瞎的。”小枝说着,塞绘他一杆球拍。
小枝的球技挺好。她在草地上跳来跳去地接球,又跃起来把球抽回去,一边不断地笑着,甩着她的“马尾巴”。她穿的那件大红束腰晴纶外衣,下摆很大,象裙子一样莲开来。人往上一跳,衣服就轻轻一飘。这么飘来荡去,衬着淡绿色草地和粉白如云的樱花,跟画报上的照片一样好看。
搿卫伟,你打得真棒!”她笑着喊道,惹得民乐系的两个女同学朝这边直看。
真讨厌,这个总想引人注目的小枝。她不能稍稍沉着一点吗?
“你别喊了。”他皱着眉头说。
“怎么啦?”,小枝弯腰捡起球,“你怎么啦?不高兴吗?”
“我累了。不打了吧。”他说。
她轻飘飘地向他走过来,一边挥舞着球拍。
“我要谢谢你。我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不过他知道,一般来说,小枝的消息总是百分之百可靠的。她是系里出名的“小灵通”,好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知道。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多闲功夫,又是从哪儿打听来的。她有点象一阵风,一片云,神出鬼没,任何时候都可能从任何地方钻出来,笑嘻嘻地站在你面前。也许她就凭着她的“小”。人们对小孩子总是不大注意的。
“我告诉你,不过你千万不要再告诉别人,好不好?”
他好奇地望着她的脸。
“告诉你,系领导要改选了。这回是民主选举,让大家投票的。”
说完这句话,她就静静地盯住他的眼睛,仿佛一个表演了节目的孩子在等待大人的奖赏似的。
“卫伟,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相信吗?”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是院领导布置的吗?”
“我想是吧?要不然,谁敢出这个新鲜主意呢?”
“这大概很有意思。”他笑了笑,“我是说,会选出大家拥护的人来。”
“学生没有资格投票。”
“老师会选得很准的。”
“可是是你知道吗?”她往他身边凑了凑,神秘地说,“苏老师存心要把倪老师挤开,不让她当系副主任。我们汪老师大概会填这个空缺。汪老师很能干,对不对?”
他吃惊地说:“这怎么可能昵?倪老师是很有能力的。”
“那有什么?”小枝撇了撇嘴,“系里老师都是苏老师的学生,你不知道吗?这回让大家填志愿,明摆着谁都愿意填到苏老师名下来的。名师出高徒嘛,这牌子多亮!这下子倪老师就显出孤单来了。学生不跟她,说明她没水平呗!没水平的人怎么能当系副主任?你不明白吗?你真傻!”小枝瞟了他一眼。
小枝的眼睛不好看,太不好看了!就象这件不好看的事情一样。他有些讨厌小枝的自作聪明。你怎么知道苏老师是这么打算的?她告诉你了吗?她对谁说过这个意思?真不应该。民主选举,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小枝不应该猜想得这么污浊。小枝的心眼儿太多了。要是明子,她就不会这么去想。她决不会。
“我要走了。”他不高兴地说。
小枝跳起来,拦住了他的路。“卫伟,这不行!你再陪我打两个球。就两个! ”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天真烂漫地笑着。
他不知道怎么对付她才好,只得又撄好了姿势,想赶快打完两个球了事。
可是小枝刚把球托在手里,又放下了,神色不安地望蓿前面的大路。卫伟也跟着回头望过去,原来是汪老师匆匆地朝这边走来了。
“你真叫自在,还有闲心打球!”汪老师板着脸对小枝说,“晚上演出,你的=重唱准备好了吗?有十二分把握了吗?”
“小秦不在。”小枝嘟嚷着说。
口去找他。我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个节目。你总是要出点乱子的。今天一定要唱好,要争取起码返场两次!”汪老师严厉地说。
小枝悄悄地向卫伟吐了下舌头,放下球拍就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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