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玲一走,我便关上门,泡上一杯浓茶,坐到书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酝酿着情绪。
烟,我是决定不吸了,菊菊是这么希望的!
她,此刻,就好象坐在我的身旁,轻轻地给我打着蒲扇。
我立即奋笔疾书起来。刚写下题目《妻子》和开头语:“我希望,我真诚地希望每个男子都有这么一个好妻子——”便响起敲门声。好恼火!
“哆!哆!哆!”门插得更响了,同时,高声喊叫着:“老孟!老孟!孟浩洁!”
我只得走去拉开门。原来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老魏!
“哎哟!什么风把你刮来了?”我惊喜地握住他的手,猛摇着。
“不是什么风,”老魏也猛摇着我的手,“是强磁场引力吸来的!”
两人高兴了一阵,老魏才转身指着他身后的一个青年人,向我介绍说:“这是我们编辑部的小李同志!”
我忙同他握手说:“欢迎!欢迎!”接着,便把两位客人请在两张藤沙发上坐下了。幸好,我还没有把没吸完的烟扔掉,忙拿出来招待客人。
老魏见我没吸烟,竞惊讶地问道:“怎么,你戒烟了?”
我点了点头。
“你怎么没把饭戒掉?”老魏高喉大嗓地嚷道,“文章三根筋,全靠烟来熏嘛!”
“烟是熏不出文章来的。”我淡淡地说,”我的文章恰恰是被烟熏没了:‘史无前例’前我不吸烟,还能写出点东西来,‘史无前例”中吸上烟后,挤都挤不出来了。”
“你别撒烟幕,好吗?”老魏说,“我知道你在写长篇巨著,短篇都不屑写了。”
别人都是这么猜测我的,我有口难言,只好开玩笑说:“是呀!我是在写一部很长很长的《无字天书》,只有问号和删节导。”
“盂老师真幽默!”小李插话说。
这不是幽默;这是无可奈何的悲鸣!我心里这么想,不好说出来。
“老孟,咱们别扯淡了!”老魏开始说到正题了,“你写什么史诗作品,我们都不想刺探。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这次,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们写个短篇。”
“唉!”我长叹一声,“江郎才尽了;写不出罗。”
“你这就太不友好了!”老魏使出绝招了,“咱们也算是老交情了吧,这点面子都不给。”
我见他说得这么恳切,便把我刚动笔写的那篇故事梗概说了说。
他俩一听,都立即激动起来,赞不绝口。老魏还打上钉子伏上脚说;“就这么说妥啦:写好就寄给我们;我们保证随到随发。再不要寄给别人罗!”
又闲聊了一番,他俩便告辞了。
“这样吧,”我忙说,“你们明天来吃晚饭。今天没准备,对不起! ”
他俩推辞了一下,也就答应了。
老友远道而来,是理应如此的。
今天,我起得特别早,一边煮面条,一边对华玲说:“你下午能早点回来吗?”
“做什么?”她冷冷地反问道。
“晚上,有两个客人来吃饭。”我回答说,“回来帮帮忙。”
“你哪来这多野老倌啦?”华玲眼一瞪说,“家里象开饭铺似的!我才不给你老跑堂呢。”
我只好耐心地向她说明,这客人,是我六十年代的文友,远道而来,又是专程来向我约稿的,不招待招待,不合情理嘛。
她这才没说什么;我忙向她敬上一碗面条。她吃过早餐,便提上小提包走了。
我洗过碗筷,把菜篮夹在自行车的尾架上,一溜烟上街买菜去了,一连跑了好几十菜场,把能买到的好菜都买了一点,满满地装了一菜筐,心满意足地骑着自行车往回赶。
“孟老师……”
我寻声望去,只见施芬兰提着米黄色的小提包,风度翩翩地走在人行道上。我急煞住车,跳下来,她“笃笃笃”地走了近来:“哟!买这多好菜!来什么贵客啦?”
我便把两位编辑来约稿的事情告诉了她。
“敬财神!”她格格地笑起来,“难怪这么舍得!”
“别扯淡!是老朋友昵。”我忽然想起下午会有一顿死忙,又问她:“你下午有空吗?”
“干什么?”她扑闪着眼睛问。
“有空,来帮帮我的忙。”
“好说,我反正是自由分子,”她无拘无束地说,“在家待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空!”
下午,她果然来了;那时,我正在切肉。
“看你这慢腾腾的,一顿饭,会折脾到半夜。”她说着,就上来接我手上的菜刀,“我来!”
巴不得!我把菜刀让给了她。她一边飞快地运着刀,一边命令道:“给我拿师母下厨房的围兜来!”
我“挥之即去”,奔进卧室里,这才想起华玲是很少下厨房的,哪有什么围兜?东找西翻,也没有什么更合适的,便拿了一条浴巾,回到厨房,对她说:“很抱歉! 她没有围兜,这行么?”
“给我系上!”她头也没问。
我自然乐乎从命,忙去找来一枚别针,将浴巾围在她的腰上。我总把她当菊菊看的。
“您把小浆洗—洗!”她反客为主了,我倒变成了她的下手。
我一边洗小菜,一边没话找话说:“你的刀工还不错;炒菜可别砸锅啊!”
“砸锅?”她一面不停歇地切着菜,一面回敬说,“我保证不会比馆子里炒的差。”
“别吹牛!”
“吹牛?”她麻利地将切好的肉装进一只菜碗里,又抓上一条鱼剖起来,“等下君吧!您若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我随您姓。”说话间,她剖好了鱼又抓起了香肠,向我发出第二号指令;“点火架锅!”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手脚了:一面继续切菜,一面下锅炒起来,从容不迫。不一会,便一个菜一个菜的出锅了,色、香都是刮刮叫的。我忙拿起筷子,试了试味,满好的,不觉赞道:“你当主妇,倒可以领到执照了。”
“去您的吧!”她忘记了我是她的老师,“我还远远赶不上我姐姐呢。”
真搭帮她!一桌丰盛的饭菜,好象不费多大力气似的,就办出来了。
当客人五点半准时到达时,连碗筷、酒盏、匙羹都摆得好好的了。只因华玲还没回来,客人都不肯入席。这东西!平日早就回哒,今天到哪里逛死去了!
直等到六点,饭莱都快凉了,华玲还没回。我只得说:她可能到娘家吃晚饭去了。客人这才肯入座;四个人正好各坐一方。
我和两个客人一边饮酒,一边吸烟,一边畅谈。施芬兰只倒了一小杯葡萄洒,摆在面前傲样子,大家碰杯时,她才端起来,送到嘴边沾一下。
酒助谈兴,正说到热烈处,华玲回来了!客人都站起来,同她打招呼,她却不理睬别人,径直进卧室去了。客人都尴尬地僵立着,不知如何是好。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不等于当着客人的面打了我的耳光么?但又不便发作,只好强作镇定地对客人说:“坐吧!坐吧!”接着,又举起酒杯敬酒,想重新制造一点热烈的气氛。客人也响应,但都是强作欢颜了,很不自然的。
不一会,华玲又从卧室里出来了,客人又忙让坐,“来来来,这里坐!”
她冷冷地说了句,“你们吃!”便往门外走去,“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客人都掩盖不住地变了脸色。我直觉得血往脸上涌,再也无法应付场面了,只想哭,只想骂!
谁还有兴味吃喝呢?
施芬兰强忍不快,给客人泡了两杯茶。客人礼貌地小坐了片刻,茶未进一口,便起身告辞。施芬兰也同客人一道走了。
我送罢客人回来,一屁股坐在藤沙发里,无限懊恼,无限愤怒。忽然,门一响,华玲回来了,我没好气地跳起来,指着满桌酒菜说;“看看,把客人全赶跑了,你—个人吃吧!”
“我才不吃你的呢!”她顺手将桌上的菜碗、酒盏往我面前一扫,汤汤水水溅了我一身。
我再也不能忍耐了,照准她脸上就是一耳光。她“哇”的一声,又哭又叫,拿起什么就砸什么,抓起什么就摔什么,比“文化革命”中红卫兵抄家还凶十倍。
我懒得去管她。反正,这个家已经不象家了,还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我“砰”地一声带上门走了。我不好到别人家里去,象游魂似的在外面兜了半夜,只好又回来了。华玲不在家里,一定是赌气回娘家去了。走了还好些,但愿她一辈子莫回来。
我匆匆地收捡着。有什么好展览的呢?我是最不愿意别人知道我和华玲感情不好的,因为这不是一种光彩的事,我死要面子!
这是“火山爆发”后的第二天。
我一直躺在床上,眼瞪瞪地盯着帐顶,好象那上面在放映着《一个人的悲剧》,老看不完。
……当!当!当!……”火车站那能奏《东方红》的电子钟打九点了,
……当!当!当!……”又打十点了。
直到打了十一点,我才懒洋洋地爬起来,洗嗽了一下,拿上碗筷,去食堂买饭吃。昨晚,除喝了几口酒,吃了几片菜,便是填满了一肚子气。现在虽然仍不感到肚子饿,但理智支配我,还是得多少进点东西。
我一进食堂,一个同事就盯着我说:“哟!老孟,昨晚,你又开夜车了?”
“没……没……”我摇头否认。
“还没咧,眼圈都是黑的,脸也浮肿了。”同事大声说,“你别不要命啊!”
其他人都似笑非笑的。
我立即明白了:他是在揶揄我呢!家庭风波,男女苟情……的事,总是风传得很快的。我是最怕这种飞短流长的。因此,一直把家丑掩盖着。这下可好,包不住了!
我的脸热烘烘的。买了饭菜,就赶快回到“窝”里了。
饭,干巴巴的,如同嚼沙;菜,涩涩的,好象吃草根。没吃几口,就搁下了。
下午,想打起精神来写东西。浓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可脑海里总是空落落的……
噢!又会象有习惯性流产毛病的妇女一样。刚怀上孕,又流产了!
我拿什么向老友交卷呢?
“火山爆发”后的第三天,是星期六。这一天的成绩,是“制造”了一大堆解手纸。
明明是按构思好的路子写下来的,却干巴巴的没有一点生气,没有一点韵味.全走样了!
沙漠里是只能长出芨芨草和骆驼刺来的!
失望和暮霭同时降临下来,我颓丧地丢下笔,骑上自行车接彬彬去了。
彬彬好高兴,一路不住地按着转铃:“嘀铃铃,嘀铃铃……”象他清脆的笑声。
一进屋,他又娇滴滴地喊着:“妈妈!妈妈!”没人答应,就跑进卧室、书房找了一遍。然后,跑回来,问我道:“爸爸,妈妈呢?”
“出差去了。”我只好向孩子撒谎了。
“好久回来呀?”他又紧紧追问道。
“不知道。”我不敢看孩子,头偏向一边。
“不知道?你怎么不知道呢?妈妈没有对你说?”彬彬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地摇着,发出一连串问话。
我觉得内疚,怎么能向孩子撒谎呢?便一把抱起他,吻着他的脸颊,是请求他原谅,是向他赎罪……
孩子!孩子是离不开母亲的!
这是一个苦闷的星期天。华玲没有回;我也不想去接她。妈妈不在家,孩子是孤寂的,我只好同他下动物棋。
幸好,施芬兰来了,她是来还书的,上穿白的确凉短袖衫,下穿豆灰色喇叭裙。她一来,整个房子里都好象更亮堂了。我高兴地站起来说:“你来得正好!彬彬正少个棋伴呢。你来同他对一局吧!”
“行呀!她说着就住彬彬对面一坐,对彬彬说:“哪个输了,就刮哪个的鼻子。好么?”
“好的!好的!”彬彬高兴得直拍手。
还没玩上两盘,施芬兰就没有兴趣了。提议说:“哎,彬彬,我们上公园里玩去,好么?”
“要划船。”彬彬提出更高的要求。
“好的!阿姨也喜欢划船。”施芬兰满口答应,“我们划到湖中心去,你怕么?”
“怕什么!上天我都不怕。”彬彬说。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公园里。放眼望去,堆翠叠烟的树,含苞怒放的花,喜笑颜开的人,目不暇接,五彩缤纷。什么苦闷,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不知不觉我又沉没到美好的回忆里去了——
那是春末夏初的一天,我和菊菊手拉着手,兴高采烈地往湖边走去。一路上,见姑娘们都迫不及待地脱去春衫,着上了夏装,丰满的显得更丰满,苗条的显得更苗条……一个个都把自己的美充分显示出来了。我不禁慨然赞道:“夏天是姑娘们的夏天!”
“是吗?”菊菊很感兴趣地说,“你这倒是个伟大的发现。那么,春天又是谁的呢?”
我脱口而出:“春天是大家的。”
“那么,秋天呢?”她紧接着问。
“秋天是属予辛勤耕作者的。”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春天,他们播了种,秋天就有收获;没播种的人,就只好干瞪眼了。”
“你真会说!那么冬天呢?”
我一时说不上了,思索着。
“答不上了吗?”她快活得跳起来,“我非问倒你不可!”
“冬天是孩子们的。”我灵机一动,“他们最喜欢打雷仗啦。”
“你真坏!故意装着答不出。”她往我手臂上轻轻地擂了一拳……
“爸爸,你看!”彬彬忽然叫起来,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抬头一望,已来到湖边。湖水绿悠悠的一展平,一只只小船在上面荡漾着。船上,或是一对情人,或是一家大小,正沉迷在假日的欢乐之中。
我们这算什么呢?我有些犹豫了。施芬兰却一阵风似地跑到租船的窗口买票去了。她自然没有我想得这么多。
“爸爸,你和妈妈一起划过船吗?”彬彬又想起妈妈来了。
“划过。”我回答很勉强,心里很不是滋味。
幸好,施芬兰很快拿着两支浆回来了,彬彬才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抓牢船,让施芬兰带着彬彬先上去,等她抱着彬彬坐稳后,我才跨上去。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划船的任务,自然只能由我一个人来担任了。
刚划离岸边不远,施芬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将彬彬放在她刚坐的位置上坐着,说:“不行!不能好了一个人。”便跨过来挤身和我并排坐下了,船晃荡着。
“你想见龙王吗?”我半开玩笑半带责备地说。
“想,又怎么样?”她无所谓地说。同时,拿起另一支桨,慢慢地划起来,“特意来划船,不划还行吗吗?”
这样,两支桨同时起落着,小船就象海鸥拍打着两只翅膀一样,将水溅起来。一圈圈涟漪扩散开去,搅乱一湖树影,揉绉一碧蓝天……
若不是杉彬坐在对面,眼瞪瞪的望着我,我真会误以为又回到了六十年代初期:那时,我和菊菊几乎是每隔一个星期天,就要来这里划一次船,也是这么并排坐着,双浆同时起落着……
“老师,您在想什么呀?”施芬兰忽然问。
我回答说:“我在想,文章写坏了一段,可以一笔划掉;为什么糟糕的一段历史就不可以抹掉?文章可以重写;为什么人就不可以从头开始生活?”
施芬兰忽然开怀地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她才吃吃地笑着说,“我今天有个伟大的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您和我蛆姐都是怪物。有一次,她坐着发呆。我问她在想什么,她说,人可以离开地球.为什么离不开自己的影子?人可以忘记一切,为什么就是忘不了自己最想忘记的?”
“你不懂。”我淡淡地说。她还年青,她心里没有刨伤,没有阴影,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玫瑰色。
她不高兴了,嘟着嘴:“你们都这么看我。天真啦!幼稚啦!什么都不懂啦!我要是一下子成为老太婆,那就好了。”
“这好抒,你别打珍珠霜,往脸上刷油漆。”
她这才又乐了,串串笑声同圈圈涟漪一起扩散开去。
痛苦和欢乐交织在心头。这一晚,我一口气写了五千字。
终于打上最后一个句号了! 、
我又从头看了一遍,真有点不相信这是自己写的东西,我会写得这么好吗?
菊菊,菊菊,只有你才看得出:这是献给你的东西,写的是我现在的梦。我相信:这梦,在兰兰他们这一代会成为现实的!历史老人已经很严峻地惩罚过上一代和我们这一代人了,大概已经出够了气,以后会变得,慈祥温和一些的。
正在我兴奋得想喊、想跳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马上走去拉开门,哟,是施芬兰!上穿一件苹果色尼龙短袖衫,下穿一条水红色喇叭裙。手上没有提她那个米黄色的手提包,却提着一个黑色的挎包,鼓鼓的,很有一些份量。她一进门便把挎包放在餐桌上,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两瓶“蜜沉沉”酒,放在桌上,接着,又拿出一包花生米和一包牛肉干……
“你……你这是平行么?”我最怕送礼这类事,不禁皱起了眉头。
“您以为这是我送的,是吧?”她忽然偏过头来,扑闪着常常的睫毛,望着我说,“我才没饯买这些求西敬奉您;是我姐姐带给您的,还非要今天送来不可呢。”
我心里一怔,忙走近挂历前,看今天是阴历几号。果然是我的生日!顿时,甜酸管苦辣一齐涌上心头。这个日子,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华玲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只有她还没有忘记,还刻在心里!我不禁鼻尖一酸.忙走进厨房里,掏出手绢来擦眼泪。
“老师,您在做什么呀?”施芬兰在客厅里大声问。
我忙拿上两双筷子和两个洒杯走出来,强作欢颜地说:“来来来,我们喝它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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