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羽和芸姑已经收拾好了包裹，在院子中坐着，焦急的等待月晗过来。
见到月晗，芸姑轻吁了一口气；“你要是再不来，我和他就要走了。”
说着话，芸姑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身旁的孙子羽，孙子羽一直看着芸姑，神色间既有爱惜，又有即将一同赴死的疼惜。
芸姑冲他灿烂一笑，这才又回过头来，温声吩咐月晗道：“我屋子里书柜的第三层，是最常用的一些医籍善本，虽然我不能日日督促你了，你切不可自己偷懒，要时时记着学习。”
她顿一下，又留恋的看看小院子的一草一木，最后轻声对月晗开口：“羽哥这些年来坐诊，也存下了一些银子，你回头如果方便的话，让家里人出面，把这个院子买下来吧，也算是留个念想。将来我和羽哥魂魄有知，或许还会回来看看。”
月晗看看她：“师傅，您要陪孙先生一起去京城？”
“嗯，”芸姑苍白的脸上飞起一丝红晕，甜甜一笑：“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他……他也不放心。”
话越说到最后，芸姑声音越低，但是语调里的甜蜜，却怎么都掩不住，那神情，哪里像是要去结伴赴死，倒更像是一对恋人要去归隐林下，泛舟五湖。
蹉跎十年，两个人终于能拨云见雾，走到一块，让一向刻薄的芸姑，都变得小女人起来……
月晗眨眨眼，把眼睛里的一丝湿意飞快的按捺回去，然后笑着从袖子里掏出花笺，扬一扬：“孙先生，这是我跟您说的那首新词。”
从月晗进院子，孙子羽虽然一直没说话，但神色明显比以前从容柔和许多，这会儿也带着淡淡的笑意，接过那张花笺，展开读起来。
月晗和芸姑都看着孙子羽，只见他眉眼含笑的展开花笺，短短片刻后，脸上的肌肉却紧绷起来……
“这是……从哪里来的？！”
孙子羽一下子掐住了月晗的手腕！原本和煦如风的笑意消失了，腮边的肌肉都有些抽搐：“是元修公子给你的吗？”
月晗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仰起头和孙子羽对视：“这首词来处如何，还要先生您来确定。如果元大将军平日里雅擅诗词，那这就是他写的，您只需考虑，怎么和天牢中的他对好口供就行；如果元大将军不爱舞文弄墨，那这就是别人写给他的，甚至就是先生您写的，是您在元大将军身边，被他的铁胆忠心感动，有感而发写出来的。”
芸姑疑惑的从孙子羽手里拿过那张花笺，一看之下，就小小惊呼了一声，等她从头到尾看完那首《满江红》，她的眼圈已经红红的了：“羽哥，西南苦瘴地，千里哀牢山，我们在那里舍生忘死，不就是为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戎狄血吗？！”
孙子羽缓缓点头，又深深的望了月晗一眼，这才松开月晗的手腕，自己双手拱起，郑而重之的给月晗弯腰深深一揖：“杨姑娘，谢谢你，在下代元大将军和西南十万健儿，谢谢你这一曲好词！”
月晗忙闪身避开，摇摇头，轻声道：“孙先生，月晗虽然没有见过元大将军，却有幸见过元公子，还有你们，你们也是元大将军帐下出来的，儿子和部下都忠义如此，所以我相信他也是一位忠义无双的将军。如果能尽一点微薄之力，月晗幸甚。”
“这可不是微薄之力！”孙子羽一直有些低迷的情绪终于高昂起来：“这是一份最好的自辩状！在下一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京城，旬月之内，要让这首《满江红》唱遍京华！”
说到这里，孙子羽爱怜的低头看看芸姑：“只是你身子弱，眼睛又才刚刚复明，一路晓行夜宿，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芸姑展颜一笑，如同春花霎时间绽放，光华照人：“只要你不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吃再多的苦，我心里也觉得欢喜。”
小院凉风习习，吹来丝丝花香，孙子羽一时看着芸姑欢喜的神情，一时想想旬月之后，京师争唱满江红、万民齐念元将军的情形，自己胸臆间也涌起万千豪情，朗声大笑着，携了芸姑和简单的行李出门去了……
小院里，只剩下月晗一个人默默站立，许久，那清丽的容颜中，才绽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元公子，月晗尽力了。”
……
等她一个人把小院打扫干净，锁了门回到知府府上，刚进二门，就见守门的婆子笑吟吟的凑上来：“晗姑娘快进去吧，少爷来了，正在夫人那里说话呢！”
哥儿来了！
月晗这几日一直住在知府府上陪伴赵倩玉，谢府那边的情形也不太了解，这会儿一听说哥儿来了，生怕是他们又出了什么事，因此匆匆答应一声，就急忙往赵夫人的正房走去。
等到了赵夫人的院子里，她远远听到哥儿爽朗的说笑声，她这才理理鬓发，放缓了脚步走进去。
赵夫人和赵倩玉正捂着胸口笑的前仰后合，见月晗进来，赵夫人忙笑着招手：“晗儿快来，快听听哥儿说说学堂里的事情，笑的人肠子都疼。”
月晗笑盈盈的看向哥儿：“哦，不知什么笑话？”
杨月，现在应该叫谢月了，已经长得和月晗差不多一样高了，因为是赵夫人从小看着长大的，又刚刚才十一岁，因此向来可以直接见赵夫人，暂时还不必忌讳男女大防。
他的相貌继承了父亲的清俊，只是一双眼睛像母亲梁氏，特别黝黑有神，看到月晗进来的时候，他眼睛才微微一动，闪现过一抹喜悦的光芒。
这会儿见月晗问自己，他就笑着开口：“方才刚和夫人还有倩玉姐姐说起来，今日学堂里，先生为我们讲读《诗经》，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学兄，被老师提问‘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意思，他愣了半天，才吭吭哧哧的解释成‘笼子里关着一只雎鸠鸟，挂在一个姓何的知州家里’……”
“噗嗤！”饶是方才听过一遍，赵倩玉还是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月晗也跟着笑了一会儿，才又问杨月：“家里这几日可好？老太太身体可还硬朗？娘和钰姐儿还好吗？其他人好吗？”
“这孩子，”赵夫人笑着起身道：“还没等我和倩儿出去，你就迫不及待问起家里事了，真是不拿我们当外人。”
说着，赵夫人就招呼赵倩玉道：“咱娘俩去屋里说话，我教你怎么看账本，这地方留给她姐弟俩说私房话去！”
月晗和谢月忙站起来，笑着道：“夫人太客气了，并没有什么避人的话要说。”
赵夫人笑而不答，赵倩玉早笑着上来，搀扶了赵夫人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回身笑着冲谢月做个鬼脸：“哥儿有时间常过来，我和我娘最喜欢听你讲笑话！”
谢月笑着弯弯腰：“小生谨遵赵姐姐令。”
当下赵倩玉母女俩笑着出了门，房间里的仆妇添了茶水点心之后，也都退下去，屋子里一时只剩下月晗和谢月两个人。
随着屋里的人都出去，谢月脸上一直洋溢的欢快笑容也消失了，回头看看月晗：“姐。”
月晗走到他旁边坐下，细细打量他一番，柔声道：“哥儿怎么了？今天特别不高兴。”
谢月强笑着摇摇头：“姐姐说哪儿话，我好着呢！”
月晗看着他：“‘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内关着个斑鸠儿，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连《牡丹亭》里春香闹得笑话，都被你按到学堂师兄的头上了，这不是强颜欢笑，又是什么？”
谢月被月晗拆穿了，倒也不恼，只是垂着头坐在那儿，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
月晗叹口气，轻轻给他理理衣领，谢月越是长大，性格中自卑又自傲的复杂一面越是显露出来，当年娘亲改嫁的时候，他已经记事，随着开始年龄渐长，开始进学堂念书，他越来越感觉到抛弃祖宗姓氏是一种耻辱！
偏偏他又是个聪慧的孩子，知道自己娘仨都要住在谢家，寄人篱下，绝对不能去折腾出太多是非来，让娘亲为难，因此心里越是愤愦，他就越是装出一副乐天派的性格来与人接触，小小年纪，性子已经有些阴沉扭曲了。
自从梁氏为谢建文生了女儿之后，谢月心里的耻辱感作祟，让他和梁氏这个亲娘之间，也有些不亲起来，只有在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月晗面前，他才会稍稍放松……
毕竟还只是十一岁的孩子，谢月这会儿感受到月晗温和的气息，深吸一口气，眼圈就不知不觉红了，闷声叫了一声“姐”。
月晗声音清泠：“哥儿，还记得姐姐说过的话吗？无论多难的事儿，咱们姐弟俩一起面对。”
谢月这才擦了擦眼睛，闷声道：“姐，你抽空回谢府一趟看看吧，我觉得……觉得……”
他停顿了片刻，才攥紧了拳头，艰难的挤出几个字：“娘可能又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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