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莲叶胆战心惊的问话，潘姨娘却没有回答，而是疲惫的靠在枕头上，脑海中却不期然回想起谢知兰小时候的情形。
当年谢知兰刚三四岁，谢建文的原配夫人邹氏就难产去世了，之后在谢老太太的抬举下，谢府中馈就由潘姨娘打理，可以说谢知兰从记事开始，看到的就是自家娘亲在谢府后宅呼风唤雨的情形，听到的就是仆妇丫鬟们争先恐后的讨好和奉承。
因此，谢知兰虽说是庶出女儿，潘姨娘又有意让她做出一副低调温柔的表象来，但私底下，谢知兰却比嫡出小姐谢知凤还娇贵。潘姨娘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每每抱起那肉呼呼的小知兰，听她奶声奶气的撒娇，就觉得心都要化了，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可惜好日子不长，不过几年功夫，谢府内宅就风云突变。先是谢建文的继室夫人梁氏进了门，紧跟着梁氏那对拖油瓶儿女又进了谢府大门，尤其是那个扮猪吃老虎的杨月晗，几次不动声色的化解了潘姨娘给梁氏下的绊子，后来又戳穿了有人偷换谢老太太药材的事，生生把潘姨娘和陈姨娘都逼到小佛堂禁足，谢知兰那娇贵千金的日子也顿时一去不复返了……
从云端跌倒地面的差距，让谢知兰性子中急躁、粗暴、阴狠的一面逐渐显露出来，她一方面嫉妒杨月晗夺走了她身上的荣光，另一方面，则是越来越怨恨潘姨娘带累了她的出身，还不能给她好日子过！
于是不知何时起，当年那个腻在潘姨娘怀里撒娇的天真小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私底下动辄对潘姨娘大吼大叫、抱怨连天的尖刻小姐……
脸上有热热的东西滑落，潘姨娘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擦了一把脸，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拿帕子擦了擦泪，潘姨娘的脸上恢复了不动声色的算计，看看一直低着头站在她身边的丫鬟莲叶，潘姨娘嗤笑一声：“傻丫头，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姨娘我顶着！更何况你方才也亲耳听到了，我这一生病，老太太就特意让碧玉来给我又是送药材，又是传话让我好好养病！关心的很呢！”
说着，潘姨娘捏捏手里的帕子，像是在说服莲叶，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我是老太太赏给老爷的，又生养了二小姐，可不是那个什么都没有的陈姨娘能比的！”
莲叶忙点头：“姨娘说的是，都是奴婢想岔了。”
潘姨娘这才笑一笑，脸上露出一副有些疲惫的神情：“何况，我这一辈子，也只有二小姐这一根独苗了，我也不能不替她算计……”
莲叶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期期艾艾的开口：“姨娘……奴婢……奴婢去厨房看看您的药怎么样了，姑娘她没做过这些粗活，千万别烫了手。”
潘姨娘往前探了探身子，笑着向莲叶招招手：“不着急，你先来陪我说句话。”
莲叶硬着头皮到了床前，潘姨娘还要拉她在床边坐下，她哪里敢坐，赶紧推辞了，自己只在床边一个小脚凳上坐下了。
潘姨娘打量了莲叶一会儿，柔声道：“莲叶，你也老大不小，该嫁人了，我还一直没问问你，你心里可有相中的人？”
莲叶登时脸上一红，忙摇头道：“姨娘说什么呢！”
潘姨娘亲亲热热的一笑，拉着她的手：“本来我是给你看好了咱们铺子里的一个小管事，准备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的，可是现在看看，你这么个眉清目秀、又细心又懂事的孩子，嫁给一个奴才秧子，真是可惜了。”
说着，潘姨娘低声的、蛊惑的开口：“莲叶，你看，姑娘身边的丫鬟年纪都太小，又毛毛躁躁的，回头姑娘进京的话，让她们服侍着去，我可不放心。只有你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平日里做事又有分寸，又是这般好的模样，我是想着，到时候让你跟着姑娘进京伺候呢！”
说到这里，潘姨娘掩嘴“格格”一笑：“凭着宁安侯府的体面，姑娘没准能嫁个王孙公子。那时候凭你在姑娘身边的身份，愿意给未来姑爷做姨娘呢，那就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要是愿意嫁给管事呢，有道是宰相的门房七品官，你也是风风光光的官夫人，那造化可就大了……”
莲叶明知道潘姨娘是在蛊惑自己，但听到她描绘的灿烂前景，还是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这才小声道：“奴婢……奴婢都听姨娘的。”
潘姨娘刚才强打着精神说了这么多话，就等着莲叶这句答复，这会儿心神一松懈下来，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然后才笑眯眯的开口道：“孩子，我刚刚想了个法子，你附耳过来听我说……”
……
申时初刻，正是九月的颜山城最舒服的时间，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傍晚的凉风又还没有起来，正适合孕妇出来散散步。
月晗和丫鬟秀荷一左一右，小心翼翼的扶着梁氏在谢府的池塘边转悠，程妈妈则抱着钰姐儿，笑眯眯的跟在身后，再往后，还有月晗的丫鬟绣鸾和几个仆妇跟着，有的拿着披风，有的端着茶水，一路随侍。
“娘，估摸着哥儿明后天就能寄回信来了，”月晗一边扶着梁氏散步，一边笑盈盈的开口：“也不知道小家伙第一次住到外面去，会不会哭鼻子！”
秀荷听了这话，忍不住瞟一眼月晗，却见月晗只是笑盈盈的，一副没看到她暗示的神情，继续说道：“我上次听倩玉姐姐说过，当年赵家大少爷刚到池州书院的时候，连袜子都不会洗，干脆带了一打袜子轮流替换，等到每旬书院放假的时候，就一个包袱卷回来，交给池州那边的丫鬟清洗，啧啧，那味道……”
她说的风趣，又做出一脸嫌恶的样子，逗得梁氏忍不住展颜一笑，嗔道：“哪有你这么编排人的！”
月晗轻拍一下自己的嘴巴，笑着道：“娘别急着说我编排人，这可是倩玉姐姐亲口告诉我的！不过，她可不是为了损自己的亲哥哥，而是变着法子夸呢！”
“哦？”这下几个人都好奇起来：“怎么夸啊？”
月晗笑着道：“倩玉姐姐说，赵公子当年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标准的酸书生一个，结果，从池州书院抱回那卷臭袜子被人笑话了之后，他就开始锻炼着自己照顾自己。这不后来参加乡试的时候，那可是要给锁在考场连考三天的，多少书生饥一顿饱一顿，影响了发挥；赵公子还能自己熬小米粥给自己喝呢，滋滋润润的就考完了试，将功名手到擒来！”
众人顿时都“哦”一声，纷纷慨叹起来。
梁氏也不由想到那位赵家大少爷赵海磊，她也见过赵海磊几次，记得是一个彬彬有礼十分大方的公子，浑身上下一股书卷气，和那些纨绔子弟比起来，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忍不住叹息道：“看来真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梁氏感叹完，才反应过来，不由伸手点点月晗的额头：“偏你最机灵！怕我担心哥儿在书院照顾不好自己，你就变着法子哄我！”
月晗吐吐舌头，撒娇的挽着梁氏的胳膊：“我娘这么聪明，我哪里敢骗娘！”
她这么连说带笑，总算把梁氏对哥儿的那份担忧冲淡了一些，间接的，为她接下来的离开，也算是铺垫一下，免得梁氏太过伤心，伤了身体。
一行人正说说笑笑，转过凉亭，秀荷眼尖，就看到菊花圃里站了一个丫鬟，正手里提着篮子，在摘菊花。
“莲叶姐姐？”
秀荷生怕梁氏没看到人被吓一跳，忙扬声招呼：“你怎么在这里？”
那正装模作样在摘花的，赫然正是潘姨娘的贴身丫鬟莲叶，这会儿听到秀荷扬声一叫，她忙转过身来，有些慌张的俯身行礼：“奴婢莲叶给夫人请安，给晗姑娘请安。”
梁氏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但依旧颇为温柔：“起来吧，潘姨娘这会儿身子怎么样了？你不在她跟前伺候，怎么一个人跑出来玩？”
莲叶忙回道：“回夫人的话，姨娘身子好些了。姨娘连吃了两天药，屋子里全是一股药味儿，奴婢想着来摘几枝菊花回去插瓶，就到园子里来了。”
梁氏听了点点头：“难得你一片孝心，那快去忙吧。”
“奴婢谢过夫人。”莲叶答应着，缓缓站起来，忽然抬头，飞快的冲月晗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就又低下了头。
月晗心里一动，看看园子里还有一些仆妇穿行，她也不好多问话，就扶着梁氏笑道：“娘，风有点凉了，咱们回去吧。”
梁氏正觉得那一阵阵浓郁的菊花香有些熏得慌，闻言就点点头：“好。”
当下一行人转身就往回走，莲叶顿时有些急了，跟了两步向追上去，又顾忌到周围有人，只能停下了。
那边，月晗扶着梁氏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吩咐绣鸾道：“绣鸾，那菊花开的真好，你也去给我摘几枝回来，插到那美人瓶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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