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于隋朝时开通,北达涿郡,今太子居所,南经扬州改道,贯通东西,南端最远可达江州,西端最远可达锦官城。
往日运河上都是沸沸扬扬,无比喧嚣,但是今日却是静悄悄的,水面波澜不兴,柳叶落入,居然看得见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仿佛没有尽头,若是仔细听去,还能听得见南飞大雁偶尔的几声啼叫。
扬州知府姓裴,名之思,承平十八年进士及第,为江南大儒裴正声第四代孙,在翰林院呆了二十余年后,被先帝钦点为扬州知府,昔日百步成文的书生,如今已经是一个鬓发尽白的老人。
扬州是富甲一方,扬州知府也是肥差不假,但是毕竟这是维桢年间的江南,来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求能高升,只求能活到致仕的年数。
裴知府垂手站在码头上,不断的拿着袖子擦着汗,脸色隐隐约约有些许的泛白。
他当真是无比的懊恼,若是当日没有脑袋一热就出了京,而是乖乖的熬着年岁,恐怕他早就能在家里享享清福了。
他如今已经这般年纪,豪情壮志全被一年年的磨光了,心中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平安致仕,可是无论他如何小心,还是摊上了这么一出事。
要是当日……
远处的仪仗来到面前,喝道之声传来,也由不得他多想,裴知府抹了把汗,小碎步的从码头出来,来到官道上。
“下官裴之思率扬州府属官来此,拜过侍中大人,见过郡主殿下。”裴之思根本不敢抬头,只知道有人下了马车,来到他面前,他低着头,只能看见紫色的曳地长裙,更是被吓得把头低的更低。
晋朝崇尚儒学,对于女子虽然延续前朝三从四德,但是孟家毕竟改居东北多年,故执行的倒也不严。
虽然大多女子都是养在闺中,不轻易出门抛头露面,但是一旦顶着朝廷的名头,有了品阶,有了诰命,就算是不安于内,也不会有人太多的过问。
尤其这两个人还是太后,皇后面前的红人,如今皇帝养病,皇后太后两宫摄政,江南的一些清流人家虽然迂腐,但是都晓得朝政关系的厉害之处,自保还盘算不及,自然也不会白痴到去指指点点她们两人。
裴知府只能从心里觉得荒唐,在他的认知里,女人就应该在内宅里呆着,打理家务,绣绣花,就算是遇到了这种事,也应该等着由家里的长辈出面才对。
他和史鼎林海两人都算是交好,到时候也容易搪塞,谁知道早辰还没出门,就被人拦下,说是郡主要和侍中来运河看看,让他带着全体扬州府官员等着。
只听善化郡主笑道:“知府大人何须多礼,快快请起。”
“郡主且慢,”林侍中绕着裴之思走了一个来回,“如今运河是北上南下必经之地,至今百余年,仍然是经锦官城去西安唯一的一条水路,平时不过是漕运,但若是战时,这便是南方驻兵西去的最快的路。”
裴之思心一沉。
“想必知府比我更清楚这些,扬州是江南重镇,三省之府,昔日见父亲办公的时候,也是尽快发文,尽快处理,不过我倒是有几分奇怪,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到底是船的问题,还是有人蓄意为之,这么多日过去,运河还是封着,知府居然还不能给我等一个交代,”林侍中说话声音轻,也不大,但是句句都让裴知府后背冷汗冒出,湿透衣衫。
“下官无能。”裴知府一咬牙说道。
善化郡主道:“你先起来回话。”
裴知府看她跟林侍中耳语了几句,心中更加踹踹,不知道两个人到底是在说什么。
眼前的这两个人,就直接决定了他日后的命运。
“罢了,先说正事。”林侍中施施然走到码头上,眺望了一眼碧波,却转而言它,跟善化郡主说道:“我最不喜欢枫树,秋天本是悲凉之日,被这红叶的喧闹一弄,反而是四不像了。”
善化郡主道:“古人悲秋伤秋,或是赋新词强说愁罢了,或是心中悲戚,就算是看着繁华似锦,想来也是无比的伤凄。”
“我倒是觉得,秋天乃承上启下,枯枝败叶虽然悲凉,但正是这份悲凉,才是不破不立的道理。”林侍中突然转过身来问裴知府,嫣然一笑,“我说的可是?”
裴知府淌了汗,觉得林侍中每一句话,都比冬日檐下冰棱还要冰凉刺骨。
“当日除了我们得船,还有谁家的船?”善化郡主说道。
裴知府这才出了口气,接过县承递过来的文书,试探的问道:“郡主是想都知道吗?”
“捡大户人家说来。”
“新来两广总督曹家家眷的船,金陵王家的商船,金陵薛家的船,还有便是文家的船,淮阴钟阁老家的船。”裴知府按照大小一一念来,偷偷的揣摩着两人神色。
“还有一语,下官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裴知府说道,“当时在码头上,文家的管家和陈家的少爷打了一架。”
善化郡主一挑眉。
林侍中直接说道:“文家是江南四大富商之一,江南四大富商之首便是薛家,因为生意起于金陵,又是皇商,其余的是文家,陈家,还有就是曹家,自从曹总督中举之后,曹家不是很重视在江南的生意,江南就变成文陈之争,你之前没来过江南,所以你不知道。”说罢,远山黛眉轻轻一挑,“我说的可是。”
裴知府猛地想起来林侍中是林布政使长女,当日林布政使是从扬州巡盐御史提上去的,顿时握紧了手,扑通跪下道:“下官该死。”
他本来还存了轻视两人的心思,故意说半句,留半句,不曾想却忘了林侍中本就是出身江南的这件事了。
善化郡主微微一笑,道:“还好你是外臣,不过本宫倒是有几分的好奇,你是怎么当上的知府?一问三不知,莫不成是日日高卧,衙门虚掷?”她侧头看了林侍中一眼,道:“若当真是如此,知府大人你怎么对得起先帝对你的看重?先帝曾给卫次辅提了一匾,曰勤政通晓,至今还悬在家父书房门上,我当真是好奇,就连家父都不敢怠慢政事,你一介知府,倒是怠慢的心安理得。”
裴知府沉默,此时是越说越错,还不如是不说。
“听说你二子新进纳了门妾侍?”善化郡主突然话锋一转,“侍中大人可曾听说?这件事好玩就好玩在,这个妾,就是文老太爷的三孙女。”
“之后裴知府你就将扬州口岸的生意都给了文家?”林侍中戴的祖母绿耳坠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知府你可知道皇帝最恨的,就是官商勾结?”
裴知府吓傻了,连自辩都不会了,一下子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这这这……
这件事是背的别人做的,包括这文老太爷的三孙女进门,都是按照宫里的规矩,用灯笼照着,偷偷的抬进家门的,连爆竹都没放。
她们怎么知道的?
接着就听林侍中道:“来人,给我摘了他的官帽,若是这等人还留在任上,我当真是愧对皇后娘娘和先帝,得去凌烟阁里请罪。”
凌烟阁是晋朝历代皇帝画像所在,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皇家祠堂。
裴知府早就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只听是摘官帽待罪,便出了口气,二话不说自己把官帽摘了下来,痛快的跪到了后面,此时他只求能保住性命,别的什么都不敢奢求。
“侍中大人且慢。”突然有人说道。
宁云瞥了黛玉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这人消息来的到快。”
黛玉略勾了勾唇,“倒也不意外。”
说话的人穿着红色三品官服,先悠悠然上前给宁云黛玉两人一行礼,然后毫不客气就说的:“侍中大人三思。”
余延珑乃永昌大长公主之子,倒也是功名出身,又是皇帝伴读,故此番是皇帝在病榻上钦点他当了按察使,知道了这个消息,卫后便授意了黛玉回江南,宁云自然也回了太后,找林太夫人过寿的由子南下。
“按察使请讲,我有何不足之处?还求您一一点出,我好回了皇后娘娘。”黛玉倒也不客气。
余延珑笑道:“点出不敢。”然后收敛了笑意,“侍中大人毕竟是女官,在宫中任职,教导公主,但余某记得,侍中大人并未在朝中担任实职,请问侍中大人是以何种身份除了裴知府的乌纱帽?我倒是从未听过。”
“若我没记错的话,除了御史中丞外,就算是首辅次辅要贬官,也得要回明了皇帝,请皇帝一一定夺才是。”余延珑笑道。
他自然有十足的把握。
裴知府是裴正声最喜爱的一个曾孙,他自然要出来替裴正声保下这个人。
更不必说,如今他家的生意全压在了裴家和文家的两根线上。
他更怕的是,到时候把不该说的事情牵扯出来,他们家可就是说不清楚了。
“你这番话,是替他说话,还是替你们家的生意说话?”宁云突然开口。
余延珑脸色刷的一变,但是勉强压制住了惊讶,“郡主说的是什么?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宁云笑道,“我什么意思,想来您是最清楚不过,我记得大长公主今年刚修了一个院子,叫什么金陵春,想来也是花费不少吧。”
余延珑有些沉不住气,道:“你一介女流,不在后宅绣花,不知道三从四德,不知道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有违妇道,早该被沉塘,此时竟然还敢含沙射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余家一门忠良,被你这般抹黑,我要去凌烟阁跪先帝去。”
宁云抿抿唇,看了黛玉一眼,没有笑出来。
黛玉本是坐在一侧,听见最后一句,险些呛着。
宁云强忍着没笑出来,道:“你非我父兄,也非我未来之夫,何来三从四德?何来相夫教子?再者,本宫乃是郡主,宗室之尊,就算是嫁人,我是君,夫家是臣?敢问您想让我从谁?”
“还有,你说我牝鸡司晨,抛头露面有违妇道……”宁云转头看了黛玉一眼,“侍中大人听清了?”
“蛮清楚的。”黛玉悠悠的品着茶,“皇后娘娘说要广开言路,想来余家一门忠烈,这句句金口良言,自然是要落入起居注里去得。”
“那就这般回了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您余按察使说两位娘娘牝鸡司晨,应该沉塘。”宁云略一扬下巴。
余延珑差点跳起来,他险些一巴掌扇过去,又想起两人都是宫中重要人物,最后一巴掌生生的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本宫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不必如此。”宁云忍俊不禁,直接落井下石。
作者有话要说:小黛蓄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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