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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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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枪响之前,蒙阴县县长张尊孟正在后衙“明政堂”召开县府工作会议。“明政堂”为五间前廊后厦的会议室,是福建候官人沈黻清宣统二年第三次任蒙阴县知事时所建。至今坚固如初。张尊孟同幕僚们要梳理一下来县两周工作的得失,更要找出一个针对蒙阴情况切实可行的治理方略来。

    会议一大早就开始了。张尊孟把韩复榘在省府的工作时间表带到了蒙阴县:公务人员破晓出操,六点半早饭,七点钟点名上班。迟到一次,警告;二次,罚俸;三次,除名。张尊孟讲:“在省府迟到二次是要挨三军棍的!咱们,放宽些。”冬日天短,上班后还得掌上一阵儿灯火。

    县府的几位科长均是张尊孟到任后招募来的热血青年,会场气氛非常融洽热烈。对张县长上任不到半月的政绩大家给予了充分肯定,张县长不愧是韩主席亲点的干才,魄力豪雄,来县用的治理方略十分对路,只要坚持下去,这个县的事业定会大有希望。张尊孟性格刚烈,嫉恶如仇,办事雷厉风行,善用兵法于政,上任伊始,不商不量,不听不从,大刀阔斧地干了几件事:一、将原城区办的百名民团军提归县管,编为警备大队,自己兼任大队长,由原来的民团大队长黄咏周任副大队长,并由从省城带来的一班警卫充任各小队长和教官,按三路军的模式,严肃纪律,实行“军人连座法”,去粗存精,日夜操练,短短十几天,原来一群稀里哗啦扰民滋事的兵痞变成了一支有模有样听命服从的队伍了。二、让包揽县府事务的当地士绅开路走人,县府机构裁局设科,一科总务二科赋税三科财政四科建设五科教育,公开招募青年学生和去外地聘请干才充任县府官员,县府权力高度集中,整个县府工作人员三十七人,但效率极高,干事说干就干,从不挨活。三、修盖新式监狱,建公安局,维持城区治安。四、成立邮局,开通长途电话以沟通与济南、临沂的联系。试开通去泰安的汽车客运,以保证省府对蒙阴的有力后援。并发动县兵、学生和外城住户将县城主干道上堆积如山的陈年垃圾齐推到东何加固了河堤。大小便遍街的小城为之一爽。

    与之同时,张尊孟又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走访巡视了近城的几个区乡。这人胆大,只带两名警卫、三匹马就跑出城去。西线常路、汶南、大庄用了两夜一天,东线刘官庄、旧寨、官庄用了两天一夜。虽是走马观花,却也有了个基本印象。张尊孟准备用两个月的时间跑遍全县七百八十四个村庄。

    起初,城厢大多士绅对这位年轻的外籍的新任县长很有些瞧不起:不就是二十浪当岁嘴上没毛的毛头小子吗?还不知是哪位巨商高官的纨绔子弟花了多少大钱买的这个县长哩!有什么韬略奇谋打开咱这山薄小县的沉闷局面呢?瞧吧,用不了两月,就得哭着回去!因此对新任县长的拜访哼哼哈哈不予重视。

    张尊孟出手的几招却让他们大为惊奇了。

    蒙阴县可有好多年没见过如此办实事办真事的县长了。城里城外,乡里乡下,对这位小县长便有诸多的传讲。更有人说他是京师法政学堂毕业的军法官,且是韩主席的嫡亲外甥……神乎其神了。

    乡绅们不由得惊然而敬畏,一反冷嘲坐观的态度,屈下身来躬腰作揖主动想法与新县长交接,进而献计献策了。这位县大爷来头大,有办法,行!而他所作所为均是对本县造福的好事,蒙阴沉闷了二十多年,该有这么个人来治一治了!

    看到士绅们先是傲慢、轻视后又敬畏有加的转变,张尊孟冷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店大压客,客大压店,软不得!有些人就这么个贱性:压住他们,把他当狗使他还认为是光宗耀祖的幸事呢!

    张尊孟暗自得意,这是一个极好的开端,又是一次极好的机会,要好好把握之。他要以这弹丸小县作为远大抱负的试验基地,今后,前程定会更加灿烂辉煌。能干好一个县,就能干好更大的事。县长一职,可说是训练官吏、检验官吏能力的最佳位置。韩司令,高明!同时对自己可谓是恩重如山!张尊孟深感责任重大,不敢有一日懈怠。

    同时,张尊孟心里又很清楚,他上任来出手的这几招儿,有实的,但更多的是些造造声势的虚劲儿,总还是些举手之劳、唾手可得的早就应该干了的易事。要想管好这个县,得有人有权有枪,但更重要的还得有钱。没钱,则什么事也难以持久和做成。前几任就困县库空虚而无力剿匪无力安民无力完成省政府征集的各种赋税而畏难辞职。光伸手向上请求抚恤或蠲免赋捐是不会得到任何人的赏识和赞扬的,谁当政也是如此。所以,今天会上一个重要的议题就是研究怎样生财、来钱、干事。

    建设科长贾万起,济南人,张尊孟的同学,首先发言:“遵县长指令,从东关起到北关、西关待建的外城铺面位置已定,已发动城厢大户投资兴建。招商的事也已在济南、章丘、临沂、泰安、莱芜和博山加紧进行。这些事,章信斋老人都出了大力——这个老会长经验丰富,也很精明老道。他建议的‘欲搞钱,开铺面’的主意可行,‘开酒坊,既能将山民的粮食转化为现钱,又能收税养人’的办法也见一定的效益。但这些事给县里拿出钱来,起码还要在三个月以后。”

    财政科长姓王,东乡坦埠区人,齐鲁公学学生,刚招募来,说道:“那就惨了!县库里只剩下几百块钱可以支配了……”

    “那我刚扩编的几个乡村小学从哪使钱?”教育科长姓胡,城关人氏,沂水乡村师范学生,已任教多年,一听,有些急了,插言道。

    张尊孟一摆手,打断几个科长,说道:“钱再紧,再缺钱,也不能从上面几件事里抠。即使三个月后,我们也不在铺面上取钱。宣告出去:凡在城里及蒙阴境内开铺设店的商家,不管本土还是外乡人,头一年一律不收税不收捐,再一年只收税不收捐。一句话,让出利去,先活起来再说!人气不旺,谈什么发展建设?一业兴,百事兴。道理很简单。想用钱,还得在各区拖欠的田赋上想办法。这才是大头。”

    众科长连连点头。

    赋税科长秦元国,西乡常路人,济南正谊中学毕业,六年前投入西北军,一直在曹福林部干粮秣副官,是张尊孟的老同事,张尊孟到任,把他请回来为桑梓效力。秦科长叹口气,接言道:“我真不知道咱县这历届太爷们是怎么干的,把库底弄的这么干巴。这几天,我们科六柜十二个人清了一下县上大账,发现登记入册的实在征粮田亩是2339顷14亩8分9厘,这个数肯定不实。这还是民国五年至八年山东省长公署派林修竹、除名豫几位先生带人搞的各县乡土调查中的地亩统计。地亩数基本是沿袭清末的地亩数字,当时的县知事乐亭李垣悯念蒙阴山民贫苦,只算了平原川地,未计山地,也没计新开荒的河滩和半坡地。而林、陈二公慈悲厚道,就按此数八册。这样计算,每年的地丁田赋应收22312元,附税2231元,共计24543元。县里一直是按这个基数根据各区登记的地亩收取的。而后,历年有增交的各种附捐。而包税承交的各区政府则是根据他们自己丈量的各家各户的实际地亩向小民征收。他们征收上来的远不止这个数!他们有另外一本地亩账。这真是损了小民又败坏了历届先贤悯怀小民的本意!我估计,全县各区的瞒田起码要有统计上交赋税地亩的一倍!也就是说,全县耕地应在四十万至六十万亩上!各区的土顽们贪恨奸毒,不但隐下自己的田地不交税赋,反从小民身上榨骨敲髓肥己!几个偏远山区,如鲁村区、大张庄区,只按老数上交了赋捐,欠交着二十年调整后的部分,共约两万元;坦埠欠着两万多。其他几个区也欠一些,没一家不欠的,不过数目小就是了。总起来也有万把元左右。县原定章程,各区赋捐是由各区区长包揽的。我问过田户,上年区里已敛过赋捐。这样粗算下来,不算一至五区,仅六、七、八这三个区,大约欠县二十年赋捐就近五万元。我带人下去催交了几次,鲁村、大张庄答应得不错,都说交交,但至昨日,还未见解来。我给他们定的期限是不超过这个月底。我估计这两个区是在观望坦埠区长老巍东的举动。这老家伙依仗着他孙子公天衣是县党部执委的身份,想抗过去就是了……”

    “啪!”一掌击桌,震翻几盏茶杯,张尊孟霍地立身,双目圆睁,杀气腾腾地说道:“皇粮国税,谁敢拖欠?不想活了!”

    蒙阴县境南北长近二百里,东西宽约一百里(含今天的沂源县及新泰市沂南县的一部分),人稀地广,山险路艰,北部的八区驻地鲁村距县城就有一百八十华里。

    县属这些边远地区由于距县城远交通又极为不便,县府甚难控制这些地方,这些地区的地方政事一向把持在当地富豪乡绅和大户望族手中,而不容县府派来的人插手,该地的村、乡、区政权也全由这些人本人或他们的代理人掌管,正常年景,除了向县府纳皇粮交国税之外,几乎不再与其发生任何联系。当地民众也只知管理他们的官家是村长乡长,而不知上面还有什么县长,更别提什么省府主席什么国民政府了。区长就是大的不得了的大官了。真可谓小国的君主,割据封疆的诸侯。这种名属辖区而政令难及的状况,历代县官均有鞭长莫及之叹,却无法改善这种地方与政府间若即若离的统属关系。所谓的一县之长,充其量也仅能号令于城区不过方圆十几里或几十里的地面。为抗土匪,土围子矗立之后,地方政权更是少有与县政府联系并听命于县长的了。听你的有什么用?县府能帮我们看家护院保一方平安乎?所谓应天经地义上交的皇粮国税也诿于闹土匪路不通而久久拖欠不解县库了。而负责包税承交的区乡政权向下、向百姓催缴的粮、税是分厘不差要敛齐的。谁敢拖欠皇粮国税?那还了得?要砍头的!

    当蒙阴县长很不容易。

    民国元年至民国二十一年,蒙阴县曾来过三十二任县长,长者两年,短者不足一月,没几个干得长并干得成一件事的。去任的原因多种多样,各有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的原因,就是得不到地方各级政权的认同、拥戴而束手无策。得不到地方认同拥戴的理由更简单:这个官不是咱这地方的,不啰啰他。非常可笑可悲的一个因由,但又绝对固执和坚决。

    张尊孟不信这个邪,他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何为王道?大一统也。中国,现而今,不管哪儿,都是国民政府的天下;民众,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是中华民国的子民。既如此,国民政府的政令就一定要统一。在蒙阴,就绝不能让土皇帝土顽们各霸一方而不听命于县府及他。他,就是国民政府在这山里的化身。不这样,他来干个**啊?

    张尊孟的自控能力很强,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失态了,有损县长形象,便静下心,向几位科长欠欠身,自嘲道:“改不了的大兵脾气!望诸位仁兄见谅。不过,这些乡下土顽要是遇上韩主席,怕早已死了几回了!”会场上发出一阵笑声。

    这不是虚言,韩复榘已杀了几个抗捐抗赋的地方官员了。

    张尊孟又冷冷一笑:“县党部?我看用不了多少日子,韩主席就得给他关了门!治国是党还是政府?笑话了!”这种话,几位科长无法接言了,默默惊叹:“真敢拉!这种话儿也就是他张尊孟敢拉,换上二下旁人,要是让党部几个党棍听到了,还不得密捕塞到枯井里去啊?”他张县长腰硬气粗,来头大,后台壮哩!

    张尊孟,字仰之,章丘明水人,是年仅二十五岁,尚未成家。张尊孟的相貌不凡,身高一米八,因为长得匀称,乍一看并不显高。经过长期严格的军事训练,身板挺直,一举手一投足,军人姿态十分完美。眉毛漆黑,眉头凝结如细珠,展开后,渐来渐浓,将近两鬃处,突然收束成角,眉梢似剑锋。双眼皮,眼清而略鼓。据相书讲,有这种眉毛眼睛的人,主贵,大多为大学问家、大文学家、大官吏。他美中不足的是鼻子略扁,嘴形较大,唇厚而有咬纹,透出几分执拗和煞气。按照民国政府颁布的《县府组织法》和《县长任命法》的规定,县长需“年龄三十岁以上,考试及格及教育部门认可的大学和专门学校攻读法科、政治、经济、社会各学科的有毕业证书并曾任过委任官二年以上者”,方可任命为县长。其中所要求的年龄、学历、资历几个条件,张尊孟全不具备。他中学毕业后即投军,已在韩复榘部做事八年了,来任蒙阴县长之前,他是三路军副官处的一名中校副官。人们说他来头大,只不过是凭他干事的冲劲儿、狠劲儿而妄下的主观臆断。其实张尊孟脱下军装从政并且到蒙阴来当县长纯属偶然。在张尊孟之前,屈伸去职之后,蒙阴县两年中来过三任县长,或三月或六月或两月,均因匪患严重无力做事而畏难辞职。其中断续约一年的时间里,竟然无县长主事!

    一日,副官处同仁闲聊,不知怎么说到了省府物色蒙阴县县长,几经推荐无人愿去的事。看来,这个县是真的难治了。

    张尊孟却有不同于大家的见解,他说道:“这个县困难不少,但不能说就再也没法治了。《山东通志》载,明万历年间,杜洽任蒙阴县令,提出蒙阴利之当兴者七,弊之当祛者十三,颇有见地。我这有份资料,诸位可以看一看,杜洽治理该县四年,就使一个‘僻邑苦地,非人所居’的穷县一变为‘物丰年稔,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楷模县。民称贤今。他为什么成功?就因为他抓住了安定社会和发展生产这重要的两条措施。很普通也很高明。他讲到‘为政之道,安民为先,安民之实,兴革为要’,确是经验之谈。我想古人尚能如此,民国政府更应该做得好些。所以,不能说没法治了,而应该说怎么治,由谁去治。这个县自古以来‘粮无顽户,讼鲜于词,民风尚淳’,基础还是不错的。只要用人得当,被用之人又尽心去做,并且做的得法,这个县应该说还是大有希望的。”

    有同仁笑道:“仰之见高论。但不知敢请缨一试乎?”

    张尊孟正色说道:“我等投身革命,为国为民,上峰如有差遣,尊孟岂敢口不?”又摇头自嘲,“可惜我年幼,资历不够,奈何?”

    韩复榘身兼国民革命军三路军总司令和山东省政府主席两职,本来就是军政合一的差使,吹捧他的话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当时的形势使之然,他的办事机构一套人马两块牌子也难分清何时办军何时务政。副官处的副官们经常随要员们处理一些军政事务,这样,天南海北、国家大势、地方事宜就相对清楚一些。副官们大都是学生出身,多亲身经历过大革命的风云,一腔报国为民的热诚。无事,同仁们就聚发一些宏论,但仅仅是发发而异,人微言轻,无关宏旨。这次也无非和往常一样,说说罢了。谁知道这次就有人为张尊孟的言论叫好了。

    “好!”

    门口处突然有人大声喝彩。话音未落,屋内人全部立正站起来了,张尊孟背冲门口而立,闻声大吃一惊,原来是山东省主席兼三路军总司令韩复榘路过听见走进来了。

    “嘿,咱三路军人才济济啊!你,挺能琢磨事的嘛!看书也不少。”韩复榘背着手围着张尊孟走了一圈,一拍脑门,又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中原大战前夕青年军官上书反对内战倡议书上有你的大名嘛!我今天算对上号了。”

    张尊孟心中发毛:刚才自己的话,韩主席能听得多少?韩复榘处理事情随意性很大,随喜怒好恶而发,好走两个极端,自己可别撞在枪口上!

    张尊孟忐忑不安,努力克制,转身,立正,敬礼,二目平视,手贴裤缝,静待处置。

    韩复榘脸色突变,手托下巴,盯住了张尊孟。全屋的人不由惊惧起来:坏了!这是韩复榘要杀人、整治部下的惯常脸色!谁知,韩复榘却轻松地一挥手,说道:“蒙阴县长,就是你了!”

    就这样,张尊孟于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十号被山东省政府报国民政府民政部批准来任蒙阴县民国以来的第三十三任县长。至于学历、年龄、资历,省府是如何上报的,他不得而知。但他,一个二十五岁的初中学历的军人却一夜之间变成了执掌一方土地的父母官却是真实的。

    张尊孟总觉得这有些太突兀了,是不是有点胡闹?这韩主席,怪!

    当他听完副官长刘书香与他的任前谈话之后,立即去掉了这个念头,警悚起来。

    副官长是韩复榘的心腹,也是张尊孟的老上司了。他告诉张尊孟,韩司令早就注意到他了。民国十九年三月,在开封,三路军的上百名青年军官联名上书韩复榘,要求韩反对内战,或者采取有力措施,以制止惨绝入寰的军阀混战,不要再给人民造成更大的灾难。张尊孟便是这份上书的发起人之一。事后,韩复榘调查过张尊孟的背景,见无其他,只是出于热血青年的义愤而已,而且张尊孟又是经西北军的耆宿介绍来的投笔从戎的军人子弟,几年从军,尚未参加过任何党派,是个清白、忠直的军官,不但没有再深究,反将他从下面曹福林十四军司令部调到了身边副官处工作,本身就是提携栽培。韩司令曾对他讲过,张尊孟是个人才,多加培养,假以时日,以他的才干,准能干些大事的,而且早有提拔他到一个重要位置去的打算,又觉得他一出校门就进军队门,虽在旅团待过,也打过仗,但总起来说还是一直在机关待大的,这几年虽然经历过中原大战、入鲁扩编、鲁南剿匪一些大事,总起来看,还是缺乏基层实际工作的历练。这次派他到一个穷县任职,乃是给他一个考验和历练的机会。西北军历来有培养提携下级后进的传统,这种安排,不能说是一介武夫韩司令的一次心血来潮,只能说是适逢机缘罢了。韩司令外粗内细,还是极有谋略的,几处事均有深意在焉。因此,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张尊孟深以为然,十分感激,并思有以为报。

    他一改浮躁,行前调来了有关蒙阴县情况的一些资料,关起门来研究了两天。看完,不觉将去小县工作的轻视心理一扫而光,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有一份蒙阴县党部在民国十七年冬给当时的省政府主席孙良诚的《报灾情恤呈文》引起了他的注意。文中列举了蒙阴县一年三灾并集,致使该县二十万众,“死亡流离,盖已损十之五六矣,所遗残黎,强半稿项黄馘,奄奄就毙,以至白骨遍野,村落丘墟”。文中痛述三灾,可谓一字一血:

    “一曰蝗灾。蒙自夏日,飞蝗集于城西南乡,常路、汶南、大庄各区皆有之。居民呈报,时土匪充斥,张县长不知饬令军队保卫居民,督之捕拿,而居民联合自相捕者,又或为土匪掳去,因之惧不敢出,坐视蝗虫将田禾吃坏。所遗蝗子,寻复生蝻,夏日所种谷豆玉米,又为食之殆尽,然此犹仅西南乡也,及至秋日,飞蝗蔽天,有自西南来者,有自东南来者,连续不绝,十有余日,所集之地,谷禾堙没,瞬息之间,即已土平。全境皆然,而东乡尤甚。民众睹此,无复生气。”

    “二曰匪灾。蒙阴土匪,前经周县长略以剿平,惟余石增福、类可教。王克立等数十人,常据蒙山,匿不敢出。自张县长莅任,对于土匪不事刑诛,务为德化,因致奸人无惧,肆行勾结。前之遁逃他县者,乃次第归来,遂破张家寨、旧寨山、迟阴崮、吴家寨。烧小王庄、耿家庄、周家庄、青山埠。张县长去后,冯县长更复不问,土匪窥悉,乃于七月六日,自蒙山北窜,据傅家寨,寻破牛寨子、簸箕山,占据相为声援。初十日,又破黄崖山,烧上峪、梁庄、白桃、莲汪崖、上下铺沟。初犹昏夜出没,后逐白昼横行,逐队连群,来往如梭。乃破杏山子、鸡山子、芦山寨、宋家庄圩、颜家庄圩、**庄圩。焚掠太保庄、莲河庄、小河庄、小峪、野老峪庄、东西李庄、南北莫庄、殷家洼、杨家林庄、燕子峪、石门、颜峪、官铺、熊家庄子、蔡庄、上下温材、南北晏子、新庄、野店、朱家坡、郭家庄、梭庄、伊家圈、马家梁、马家庄子、埠南、东西谢庄、东西闫庄、北楼、朱夏、吕家庄子、东西季官庄、尚家庄子。总计所破圩寨十有四,焚毁村庄四十有九,而三五人家沿山坡者不计焉。邑城东偏,南北百余里,东西数十里,几无人烟,行旅断绝。其屠戮者,不知几千百数,架掳者亦不知几千百数。死尸沿路,无人收埋,至牲畜资粮,衣服钱物更不可计。近复攻占巨山,破掳黄鹿山寨,烧黄土山、刘家峪一带村庄十余。郭门以外,即遭劫掠,匪祸前途,莫知所底!”

    张尊益不禁拍案奋起,破口大骂:“土匪如此猖獗,政府头脑们干什么去了?渎职!可杀!”

    事后他才弄清,所提周县长者,乃金乡周文炳,是张宗昌时的县知事,在县五月,颇有建树。而张县长者,张峰伯,陕西长安人,仅随北伐军在蒙阴干过一个半月的县长,就畏难情解款之机随军而去。河南冯祥云接替,仅在任六月就因纵匪殃民被撤职。土匪石增福、类可教、王克立都是蒙阴人,本土人。石增福已于民国二十年春天被鲁南民团军总指挥谢菽仙招安,编为鲁南民团军保安三营,现正驻守在石增福的老家桃墟一带,而“次递归来,遂破张家寨……”者,正是大土匪李殿全。

    张尊孟暗下决心,上任第一件事,就得把蒙阴境内土匪全部荡平了!否则,就无法谈什么建设发展。小民活都没法活了,还谈什么?一种立即到任的冲动使他很想一天就赶到蒙阴,想一想又耐下心来看完了下文:

    “三曰瘟灾。此病初得,寒热往来似疟,其不能言者,不过三日即死。手足不能动者,不过五六日即死。始则见于南乡,继蔓延于东北各处,无家无人而不患此。一村之中,其死之者,日或数人,或十余人,甚至有人死,求人抬埋,村之中不能得者。送死之具,初犹用棺,继则用箔,终则箔亦用尽,割取田中禾木编之,捆缚以掩埋者。死亡益多,传染益剧,自五月至于八月,数月之间,死者据查已达二万三千余人,迄今犹未已焉!……”

    “可怜可怜!蒙阴人造何罪孽,干怒上天,竟遭此奇灾殊祸?!这还有法活吗?”

    张尊孟的家乡章丘是个铁匠之乡,乡人有句闻名全省的口头禅:“不会打铁吃个**啊?”足见该县从事这个行当的人多。这也是个苦活,许多铁匠的媳妇是从蒙阴嫁来的。说是嫁,实际是卖。蒙阴人为了躲土匪外出逃命,逃到章丘走不动了,几斗高粱就“嫁”了闺女。嫁一个,有饭吃,自然就召来一群亲族中吃不上饭的闺女。张尊孟的父亲早年投了老西北军,做了下级军官,算是混好了的,供他上了中学,而他的几个铁匠叔娶的都是蒙阴籍的闺女。所以他对蒙阴的情况略有所知,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张尊孟下定决心,去蒙阴任职之后,一定设法将这个县的匪患荡平,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发展桑农,复苏百业,让这个僻邑灾黎能够休养生息,如呈文中言:“耕田纳赋,常为青天白日之下之民,元使尽登鬼录……”

    张尊孟想:从报告看,已历四年,蒙阴老百姓缓过劲儿来了没有?看来不像,如一切好起来了,就不会两年三个县长均畏难辞职,眼下又派谁谁也不愿去了。看来,问题还是相当严重的。自己也算得是临危受命了吧?多嘴,狂言!时至今日,也就说不得了!肩弱也得拉动这架破大车了。可是拉得动拉不动呢?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鸡飞蛋打两头空……他的心情不由沉重不安起来。张尊孟找到副官长刘书香,请他转呈韩司令,他一定尽力去把蒙阴的事干好,不会辜负韩主席的信任和期望。一旦打好基础,他还要回到军队来,跟总司令干,不能转到地方就不要他了。

    刘书香笑了:“少年心!怎么会不要你了呢?干个一年半载的,就抽回你来了。放心,会有你的事干就是!说眼下吧,还有什么要求?”

    为壮行色,韩复榘恩准了张尊孟的请求,让他从军部手枪旅抽了一个班随他赴任,十个人,一水的冀中大汉,长短家伙,很是威风。张尊孟要这十个弟兄的目的,不仅是为了雄壮架势,保卫安全,而是要借这十位训练有素又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兄弟去助他在当地训练一支听命能战的部队,剿尽残匪,实现他的从政目标。

    来到蒙阴县后,张尊孟呼隆了一阵儿,这才发现该县的最大症结尚不是山穷水恶,土匪猖撅,而是区、乡、镇地方势力与县政府的这种若即若离的统属关系。而且,一时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对付他们。找个什么办法,借个什么机会,震慑一下这些盘踞在各色土围子里独霸一方的土皇帝们,为我所用,以确立国民政府在这山里的绝对权威呢?张尊孟动了心思了。

    几位科长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要说土顽可气之事,城里也有。这大概成了一方的文化景观了。”总务科长姓刘,垛庄人,读过几年私塾,又到临沂读了新学,文绉绉地说道,“县府官产,除了天麻林场山林之外,就是城南江河北侧这片由明清传下的官地了。总数为四百亩,有河水灌溉,旱涝保收,年收二季。出产用以救助全县的鳏寡孤独。《礼记。礼运》曰:‘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用意甚善。这里的‘矜’即‘鳏’也。这些官地自民初以来一直包给南竺院王姓地户代种,县府与其耕地四六分成。这一项每年县里可有十九万多斤粮食用于赈灾救济,蒙民赖此活命甚众。王姓地户人很朴讷也极守约,一直按时向县府交纳地利。但前几天来县要求:明年麦收后请县府另找他人耕种,他今年播下的麦子给他个种粮就行了,他们干不了了。经细细询问,方知缘由。其一,是周边村庄小户盗割庄稼;其二,是周边地主蚕削官地,有大户也有小户。前年一犁,今年一犁,地户难以禁止。我前天去步量了一下,它地面积已不足三百六十亩了,确属蚕削。如此一来,包种的地户何能以堪?”

    “山险水恶,泼妇刁民!”张尊孟火气难忍,不觉又大叫起来,话也粗了,“这么干还吃个**啊!非设法好好整治一下这些土顽不可!豪强不抑,小民难活。要不,还叫什么国民政府?”“是该整治一下了。否则县里的各项大政都难进行。”好几个科长深有同感。

    张尊孟思索一下,决心下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觉着凉,又吐了出来,一正身子,环视左右,冷冷地说:“坦埠六区老区长公巍东不是咱县的头号乡绅吗?不是人称‘东天霸’吗?那好,咱就从他头上开这第一刀!”

    财政科王科长是公巍东的姨表侄,见三谈两谈,刀口悬到自己亲戚头上了,担心别人先开口附和形成定议就难办了,忙开口接言:“说起来老巍东这几年够倒霉的了!民国十六年北伐军陈调元部进蒙阴,他的族孙公茂琪搞的农民协会公开旗号,与他缠打了几年的官司。几年官司折腾得家底差不离了。他在咱县首开的‘德昌’缫丝厂也关了几年的门了……”

    正说着,突然一阵枪声炸起,震得瓦灰直落。张尊孟很冷静,侧耳辨去,是在东关方向,接着城北城西也响起了一阵乱枪,枪子“嗖嗖”从城上飞过。张尊孟略一思索,大喊一声:“交通班,随我去东门!”又对几位科长一摆手,说道:“几位是文人,安坐勿躁,不会有大事的。”

    张尊孟边大步向门外走,边想:“妈的,那股王八羔子,胆大包天,竟敢到老子头上来捋毛?不想活了!”

    出县府时,他还端着县长的架势大步走出,以示镇定,出了门就沉不住气了,撒腿就跑。待跑到东门,枪声已歇,东门岗兵早已关闭了城门,在家训练的警备队也急急冲上城墙,如临大敌,按照训练的既定程序进人岗位,列开了阵式。公安局的警兵,也布上了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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