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前两天，家里就潘迪和雅茹两人。雅茹在一楼给潘迪说，“以后你不要再上车去中文学校了，跟不能再上车去超市买菜一样。”
潘迪一听明白，知道她是怕中文学校孩子们爷爷，奶奶，和父母知道她的恶行。她心想，去超市买菜买吃食，他们强着不许我上车再去，我已经无奈地忍了，现在又想出这手，这明着是不让我和外面的朋友见面，你们在家再怎么对我使坏，人家都不会知道。不行，这次绝对不行，为活着，为尊严，为看安碧格上学，我不能再屈从他们，不能失去自己的好朋友。
“为什么？”她不像过去，口气是硬朗的，准备着一场嘴仗，准备面对他们威胁过的“叫警方来，强行让你下车。”到时候给警方拿出杜适给她准备的那份材料，她要豁出去了。
“不为什么，孩子在学校会自己管好自己，用不着你看管了。”她口气一转，“当是我不知道呢，写我的黑材料，找外面人打听怎么告我，给张寄澜说，还给格文说想给我公司寄材料告状。你们告我，公司裁掉我，我们吃什么？怎么养孩子，你们就是这么爱孩子么！”
“你又说这个了，还没寄你怕什么？怕就说明你自己知道作恶的下场。你说黑材料？那清清楚楚是你们干的事——”
这时候，潘迪心上猛地一个问号，“寄材料的事，没料到不光张寄澜卖掉了杜适和自己，难道格文竟也是么？张寄澜，这个入籍美国，离婚后嫁给美国人的律师夫人，她的伪面目已经在那次‘私了协议’活动中露了相。可格文呢？他们夫妇曾帮过杜适和我，我们一直感激在心和记着，后来觉出他们的淡泊，就按杜适意思，看做是人家的本分，不曾再去他们家问事。可什么时候他们把承诺过的事，说给了他们原本不以为然的人呢？他们说了么？希望没有，希望那只是雅茹故意的诈语，可是——”她不由人地感到，心里的那个先前的格文夫妇，已离自己远去了，失落和痛惜占领了她的心。又想起去他们家时遇到的尴尬，和后来张女士给自己的那次电话，电话里张女士说，“早先格文给你们说她要去另个教堂，不再去原先教堂了。可我上礼拜还看见他们全家来原教堂做礼拜。”说完，张女士补上一句，“事情这样了，我想你还是别忘了人家的好。”
“是的，我不会忘记他们曾经的好，不忘旧恩。”潘迪回应说，同时一个感伤在心里，“被美国朋友放弃了。”
雅茹接过去，“我给你说，我们全家都不欢迎你在这儿，这是我的房子。你再不离开，我就要请律师了，让律师和警察来解决，到时候你不要后悔。”
“你不是早说过请过律师了吗？”
“我的房子不让你住，你就得走，这是美国的法律规定。到时候警察来了，你不走把你的东西扔到外面去，扔到马路上去，把你人弄到收容所去。”
“你去叫，去叫律师，叫警察来，我知道你这么急赶我走，是想搬家，想离开，怕我也去——”
“谁说我要搬家，谁说的！谁说的！谁说的！”雅茹突然抢过话去，连珠炮般地追问，边说边将脸朝潘迪逼近。
“是你自己。你早在去年九月份就说了，而且就是在这地方说的。你给我说要搬家，想去个好学区，有利孩子将来学习和考学。要我们离开这所房子一段日子，或者先去加拿大雅芳那里。”
“我没说！没说！没有那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根本就是个说话不认账的骗子！那时候就说要搬家，还雇来了四五个人装饰房子，请来卖房经纪人来家里看房。这些天你们搬走了不少东西，一定是搬到了新房，要卖掉这房，还当我看不出来。”
“你说这没用，先给我说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离开我的房子。不然我叫律师和警察来。”
“你去叫，现在马上叫，我等他们来，我有东西给他们看。”她放开嗓子，真豁了出去。她想起自己给杜适说过，杜适也点头称是的话，如今的雅茹，“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女儿，简直像个恶婆。”她在悲痛地控诉这恶婆了。
“我万没想到你坏透到这地步。怀你的日子里，医院检查出胎位不正，是横位。为了矫正胎位，保住你，我天天不顾苦累，跪在床上转圈活动。后来生了你，寒冬腊月天，天天冰水里洗你的小衣服，屎尿片，我左手指头得的大关节病，就是那时候为你得的。”
听她说到这里，雅茹上楼去到自己房里，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她气愤地跟上楼去，在雅茹门外放声继续。
“我常州的老娘来照看你，后来又带你去常州照看，我哥哥，弟弟，和妹妹们怎么照看你爱护你的，你难道就忘了？从上小学到中学，你爸天天骑车送你接你，天天晚上陪你教你学习，天天清早骑车带你，到不远的八宝山上念书背书。稍大点你骑自行车上学，你爸天天扛上你的自行车上六楼下六楼。考大学备课，你爸天天陪你到深晚。你上大学，那么远的路，你爸和我多少次骑车去看你，送你吃的。直到北京机场送你来美国那天，我们养育了你二十二年！”这后一句，是她放开大嗓门喊出来的。之后，她深吁口气，继续下去。
“你生下孩子，自己怕苦怕累，想到了老人，先是把我的两个亲家弄过来，伺候你们一年回去。人家在这里一年，你怎么对待人家的，你不说，人家就不说？那时候我还没认清你，听了亲家母电话，心里还有问号。我一退休，你就一封信一封信地催，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叫，什么好话没说？什么愿没许？我给你带了儿子带女儿，你老娘一生里的快十年，辛苦在了你这里。你看孩子大了点，我的心血苦累价值让你榨够了，你就急着赶我了，我想再看孩子长大点都不行，你和你女婿虐待我，先是不让我再坐车去超市买菜买吃食，我想吃的东西写在纸条上给你们，你们不睬不理。你们出去吃香喝辣，回来又做烤鸭，又唱歌碰杯，我能找到的吃食，是几片面包，两包方便面，和冰箱里的半颗白菜。今年六月底七月初停电时候，家里没法开炉子做饭，你自己带两个孩子在外吃饭馆，到夜里十二点才回来，故意把我饿在家里，我饿到几乎快倒在屋里。我知道，你们这两个罪人，为了逼我离开，故意饿我，却不让饿死，等我受不了时自己开口说离开。你们怕出人命，怕背官司，怕我当家的从北京来追究你们算账。”
到这里，她已泪水满面，泣不成声，她一边说，一边心里在想，“这番哭诉，若有湖边街邻居们和一个翻译在场该多好，让大家知道自己的苦情，知道正在安排卖房搬家，逃离邻居目光关注的这对罪恶夫妇，在和邻居们表面搭讪相处的背后，是干着怎样的恶行。”
她又想，“若是有苏老师，秦奶奶，邱奶奶，林盛才老两口，吕老哥，小孔，小赵，和他（她）们的儿女们在场，和自己站在一起，众手戟指，众口谴责这对罪人。那该多么解气！”她越想越气，大声对着紧闭的房门吼。
“你们有一点人味么？没有！你们牲口不如！我为你辛苦一辈子，到头来你还要把我送收容所去。收容所是什么地方？什么人才让送去那地方？你老娘犯了哪家法，要让你送去收容所？你的良心狗吃了，你简直就是条毒蛇！我要给我在天上的爹娘告你，让他们知道，他们辛苦照看过的孙女，现在怎么虐待他们的年老的女儿，我要让爹娘来捉拿你！让爹娘的英灵说给我在常州的弟妹们，叫他们都知道，他们照看过疼爱过的甥女，现在怎么虐待他们的姐姐。为了整我，逼我离开，你哄骗吓唬两个孩子，不让他们接近我。孩子原来好好的，在你们两个的看管和吓唬下，现在是躲我，不理我，或者斜眼偷看我，我虽然眼泪流在心里，但我不怪罪孩子，我知道孩子还小，只能被你们欺骗，被你们教唆。他们总要长大，总要成人，那时候他们想起我，想起小时候外婆怎么辛苦带他们，他们会悔恨一辈子，悔他们自己，恨他们的父母，恨这两个骗子父母！”
快十年了，她把这些年来在这里的苦累付出，后来的受罪，心里淤积已久的苦楚与积愤，一股脑儿吐了出来。自生下女儿四十四年来，她全身心倾在女儿身上的那种天然的，无条件奉献的母性，现如今一再遭到了女儿的无情肆虐。她的母性，终于从天然的情感里挣脱了出来，直面这冰冷刺骨的现实。这番痛诉，和自然现象一样，依然是天然的，像被压瘪了的皮球的自然反弹。在这上，她和杜适有着差别，杜适希望于她的，是有感而早悟，悟出骨肉情未必全如书上写，台上唱那样纯净，那样催人泪下。其中有的，总不免带有社会的功利痕迹，甚至劣迹。所以对长大成人的儿女，在关心匡护的同时，宜取一种稳静的，观看的心理。来自儿女的爱，不在言语的亲昵，不在姿态的表示，不在嘴上许愿，而在一件件从容平实的做事上。对于女儿。杜适曾希望于潘迪的，是从天然的感性之爱，上到合情的理性之爱。杜适赞成美国人对成人儿女的姿态，不拒绝可予的帮助，但要视情况，而且不委身投给。他不赞成中国社会里至今仍有残存的傍老啃老族。这个思想，八年前他在婉劝潘迪放弃二度来美助女时，曾经表达过，因那时已隐感到了女儿的不德。他虽如是想，潘迪疼女爱女之情让他持议不坚，他放心不下她只身远去，他自思是她的保护神。终于，不光同意，他还一路陪护她来，此后便是逢半年往返大洋两岸的候鸟式生活。
房门紧闭着，门里的人置之不理，外面的人在大声哭诉后，有点乏累了，便回去了自己屋里。
两天后是周日，潘迪掐着时间，拿个小凳，提前半小时去坐在车库门边等。她知道照例是徐新开车送孩子去中文学校，她身上揣着杜适给她打印准备好的那份材料，准备一旦真如他们所说，叫警方来强行要自己下车，就拿出那材料让警方看。她今天再次豁了出去，准备着一场活剧，虽然心里不希望有，希望他们不敢，不敢叫警方来。
活剧没有出现，她来到了安纳道尔中学——中文学校的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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