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太浑，太没人味，我这么大岁数了，别说没见过，就连听都没听过。你说说看，这不是把生养她的亲妈当仇人整么？天底下还真有这么毒的女儿！这，这......太气人了！”
邱奶奶按捺不住，狠皱着眉头，把手里拐杖在地板上咚咚敲，年纪大了，因着激愤，止不住地干咳。
和她紧坐在几张桌子边的，是苏老师，秦奶奶，再过去是小赵，小金，和邱奶奶的女儿小于。她们见邱奶奶那样愤愤，都难抑心中的不平。
“这要是在咱中国，法庭早收拾她了。虐待我们老年人，该判她下监狱。”秦奶奶说。
“这号人，到头来不会有好报的！咱们好好的活着，到将来看恶报到她头上。”边说着，苏老师将身子挪近潘迪，将手扶住潘迪手背，温存地看着她，婉声说，“这长时候不见你，今天见你说话气都不足，连走路腿都没劲，很不像了原先的你。见你成了这样，让人忍不住心疼。你要听劝，自己别过于想不开，要开导自己，就全当是遇上了土匪强盗。我们呢，就是你的姐妹，我们的姑娘，就是你的姑娘。你那狠毒女儿，就只当她的灵魂坏死了，只留下个罪恶的躯壳。你心里的话，往后就给我们吐。你那女儿掐了家里电话，断了你和外面音信，我回头想法子给你弄个手机用，好跟我们联系，啊。”
苏老师的手，潘迪觉得就像在抚摸自己的伤口，一股暖流从她手上传过来，直奔心里。虽然只大自己六岁，可那言语，那目光，让她不禁回想起已经过世的母亲。母亲早已远去，可她觉得，当年的呵护和温存又来到身上。苏老师边说，目光不移地看着她，她也看苏老师，四目相对，传达着彼此的心情。
“有点像呃”，一个隐秘的声音，在潘迪的心里轻轻响，她的心去了别处，去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天：她至今能清晰记得那天，自己在学校受了同桌的委屈回来，心上难过，一人坐在家门口小凳上，凝目闷坐。时间长了，母亲来在身边坐下，摇撼她，问，“小迪，平常你活活泼泼，今天怎么闷得这样，你眼睛怎么不动？”说着用手抚摩她，从头发到脸上，将两手护住她的脸颊说，“这长时间你一动不动，看出你不痛快，你怎么了？”那一刻，她顺势将脸埋进母亲两腿间，心里默念，“知女莫如母！”。她仰起脸来看着母亲，眼里满了清泪，母像是觉出了女儿的委屈，也看着她，那目光中，弥漫着世间最亲的爱。母亲温柔地，用袖管轻轻印去她眼里的的泪水，把她揽进怀里，细问她为什么，接后又安慰她一阵，取来好吃的糕团给她吃。
神思从三十年前回来，她眼前的苏老师，让她心上奇异地一闪，呃！像是三十年前那情景的重回！
“有点妈的味道呢。”这声音游丝般响在心里，却立即被纠正，“不！是亲亲的大姐的味道！”她惶然四顾，看着身边的人，将神思拉了回来。这时听苏老师说，“过两天，咱们姐妹可以带上好吃食，和潘迪在一起聚聚好不好？”
“对，对，带上好的吃食去，在一起来个姐妹聚”秦承秀立即赞成，转脸对潘迪，“记得那晚送你去家，不是路过一个小公园么？离你那还很近。”
“嗯，走路用不八分钟就到了。”潘迪说。
“你女儿女婿虐待你，饿你，我们姐妹说什么也不能看你挨饿。”苏老师说。
“让我女儿开上车一路顺到各家，咱几个在公园好好聚聚。咳！咳——”邱奶奶刚才因激愤引起的咳嗽还没过去。
“我们抽时间也去。”站在一旁的小赵说。
“年轻人不了，去上你们的班，就邱奶奶女儿小于开车带我们去行了。小于你说呢？”苏老师说。
“好的。”小于随即答应，“我从家带我妈一路去接送你们会面。”
“你就自己走去了。”苏老师给潘迪说，“星期三下午两点见面行不？咱们掐着时间去。记着，星期三，别误了，啊。”
几个人都点头约定好。
学校放学回家的车上，徐新边开车边哼着曲子，和前排的丹尼尔谈笑说话，不理会后面的潘迪，其实从家里开车来学校也没理过潘迪一句。她对这并不失落，反而觉得今天对他们无言斗争的成功。她心里给自己解释：“没敢如威胁的那样，叫警察来强行要我下车，或者说明他们是有忌惮的。那天对雅茹的强硬回应——‘你叫警察来，现在就叫！我有材料给他们看！’——或许是这回应让他们发虚，不知材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这样的解释，她相信，又不完全相信，她希望这解释是对的，希望他们真的有所忌惮，不至于继续对自己妄为。
让她失落和尴尬的，是安碧格的表现。安碧格坐在后排她的身边，不再像往常那样和她亲近，反而冷淡不理，甚至有意保持距离，去学校的路上也是这样。这在潘迪，她难以承受，又只能承受，有什么法子呢？她默默地经受着情感的苦楚和煎熬。
她的脑子里，回放着自打她回来这许多天里，围绕安碧格的慢镜头，并以第三者身份，给一个个镜头做着旁白。
一个镜头是，安碧格想从妈妈屋里出来下楼，先打开点门，看正对的走道里有没巴布等着看她，若看见有，就退回去把门关上，直到知道走道上没有巴布，才从屋里出来跑去楼下。
再一个镜头是，徐新在一楼厨房洗碗，安碧格一人在旁边饭桌上吃饭。潘迪站在二楼楼梯口看见，便下到一楼佯装路过厨房，心想叫一声安碧格，她会和自己互相看见和说话。还没走近厨房，安碧格听见是巴布，便低下头去，又斜眼偷看巴布一眼，再不抬头，随即又背过身去。
第三个镜头是，安碧格在雅茹书房旁的琴房里，练习新学回的钢琴曲。往常这时候，总有巴布在琴室陪伴她。正弹着，雅茹走出书房去楼上有事，一分多钟的空挡，徐新从楼上下来，去坐在琴房安碧格身边相陪。这在徐新，是从没有过的事，自安碧格学琴以来，潘迪从没见过他这样表现。潘迪从二楼看得清楚，心里明白，他们夫妇一刻不松地轮流换班，不让她有机会接近安碧格。
第四个镜头是，雅茹从他们卧室出来，下楼去了她的书房。潘迪注意到，安碧格正在他们卧室的卫生间洗澡。她想这是个机会，有快八年了，天天给安碧格洗澡，这次去看看她，帮她洗洗头和身上。她走进大卧室，推开浴室门进去。安碧格见是她，吱啦吱啦连叫着要她出去。这么意外的表现，让潘迪伤透了心，她不想让孩子的叫声惊动雅茹回来，忍住眼泪给她说，“你别叫了，我这就走。”说这话时，她的嗓子已经不由使唤，忍着泪，转身退出去将门轻轻带上。回到自己屋里，颓然坐在窗前时，泪水已豆粒般滚了出来。她的心在呼唤，“安碧格，你该知道巴布是为了你，为了你每次电话里要巴布来看你，才这么远的路过来，给你带来珍贵礼物，带来你给巴布说过你爱的玩具狗狗，花毛线，和你练习钢琴要计时间的精美手表，可是，到巴布来在你面前时，你却这样......”她沉入在了祖孙情的折磨里，甚至想到了自悔，想把这份爱从心里连根拔掉，以求解脱。在她试图这样做的时候，她简直快要哭出声来，要拔出这爱，这祖孙情，就如同要拔出深盘在心上的树根，拔出它，心也会被连带着拔出来，一片血色。
她把自己这心情，在电话里给杜适说过，是杜适的话让她内心稍安，至今杜适的话音还在耳里：
“你还是这样想的好，安碧格终究是个才八岁的孩子，雅茹在他们家，别说是孩子了，就连那个暴徒徐新也惧她和受她指拨。安碧格爱你，但不敢当他们面爱你，不敢让他们听见或看见她亲近你。雅茹给安碧格的两点约法——不许去找巴布，不许和巴布呆在一起——是安碧格自己说给你的，孩子能说给你，说明她的心没离开你，孩子有孩子的不得已，因为怕她妈，你该体谅她的不得已。就拿她那次洗澡，你去看她的事说，她明知雅茹就在楼下，明知她妈对她有约法，你去他们大屋浴室里和她在一起，她就不怕她妈上楼来看见？就不怕她妈处责她？孩子的心是还嫩，在蒙哄和教唆下，可能今天对你还行，明天就不，她的心可能摇摆，但她经过的事情不会忘，随着长大懂事，每当她回想当初，她会越来越明白，对巴布的情，和感恩的心，会深存在心里，除非万一，她蜕变成了她妈那样的人，但那只是万一，世上太稀有。”杜适口气放缓了，继续说，“大概有十五六年了吧，我这辈子想忘都忘不了，这是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事情：十四五岁的少年女子乒乓球手郭焱，得了个什么冠军，大概是全国少年女子冠军，记者现场采访她，谈到她的成长时，忽然问了这么一句，‘你家里最爱的人是谁？’她没犹豫就说，‘我外婆。’记者笑了，接问，‘为什么只外婆，那你妈妈呢？’她只回答，‘小时候外婆一直带我，对我最好。’没提到她妈，你看看，孩子心灵多纯真！其实，她妈是另个地方队的乒乓球教练，她只是为了事业，少回家照顾女儿。郭焱在提到她外婆时，稚气的脸上满了伤感。我当时还在琢磨，她是想念仍在故乡的外婆，还是回忆故去的外婆？至今十五六年过去了，在许许多多的过眼云烟之中，不知怎地就捕捉得电视上那个画面，自然不忘到了现在。——人生中有许多出离意想的‘不可解’的事，我至终忘不了郭焱对外婆的那种感恩，也连带着喜欢上了她这孩子。郭焱现在三十几了，是国家队的主力，或许要当教练了。每在电视上见她比赛，我心里就支持她，希望她赢”
“是啊，郭焱长到十五六岁，还牢记外婆的恩情，想来安碧格长到那么大也会是的，一定会是的。安碧格，你好好长大成人。巴布盼着你和郭焱阿姨一样，做那样的好人。”潘迪在心里默念。
车子回到家，潘迪上楼回到自己屋里，放下手里书包，正想去卫生间洗手，听见雅茹在一楼电视旁沙发上问，“怎么样，安碧格今天表现怎么样？满意么？”
“当然好，当然满意楼！”是徐新的声音。接着，便是他俩的又说又笑。潘迪一听明白，他俩是在为自己的教唆成绩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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