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半个小时就到点了,潘迪在屋里焦灼地等着,不知为何,雅茹今天还没走。潘迪再次看了看桌上的表,又将小黄挎包打开,点看一遍不离身的个人物件,里面装有杜适为她准备的那份材料,和没有甲方签字的“私了协议”。为了这东西,她和雅茹多次争执索要。对方先撒谎说放在了地下室沙发上,是杜适和潘迪自己不拿。后又说是在她公司里,等徐新出差回来后再给她。之后,算是将那份协议给了她,却是没有徐新和她签字的东西。潘迪不依,要有他们签字的复件,这事一直僵持到如今。
“《私了协议》是你们起草打印的,上面明明有甲方,乙方,和公证人签字的空白地方,既然是协议,三方当事人都应该在上面签字。我们签了,公证人张寄澜也签了,你们为什么空着不签?”
“你们是承诺方,当然得签。我们为什么要签?”
“这简直是强盗语言,你们不签,不行!这事到哪里说都不行,得跟你弄下去,让邻居们来评理。”潘迪硬是不依,杜适给她说过,必须拿到有他们签字的东西。
还让她气愤的是,雅芳在这事上又出来帮腔,她在打给潘迪的电话里,竟也说出了既强霸,又荒谬的道理,说,“他们用不着签字,我给你比个道理,学生犯错误给老师写检查,学生当然得签自己的名,难道还要老师签名么?”
这桩事,两天前,她借用张女士付费的电话号,打电话给杜适说了。
杜适听后说,“雅芳能到这地步,就是说,她已经不顾常识,自身整个儿堕落了,堕落到了与强盗为伍的一方。既然是协议,只要是人,都明白相关各方应该签字。而雅茹和雅芳,却拿出这么霸道的说辞,这说明,他们都到了不顾的地步。不顾什么呢?”
杜适顿了一顿,接下去,
“记得去年你跟徐新在一楼争执的时候,雅茹就在一旁她的书房里听。你痛诉他俩当年怎么一再地邀请你,劝说你,给我们许这愿,许那愿,到你来了九年,把孩子带大点后,他们不许你再上他们车子去超市买食品,整治你,虐待你,逼你走的时候,徐新吵着抢过去说,‘当初你可以不来呀,怎么来了呢?你要去超市,开自己车去呀!拿自己钱去买呀!’他这番言语,我想你该记得的。”
“这事你先前给我提过,这次又提,我记得清着呢。”
“好了,现在,把他们的言行放在一起想想,他们都不顾了良心,是在人格上做了自我阉割,是报纸上抨击的一种人。”
“什么人?”
“叫‘人格流氓’。听着是不好听,可那表现就是。”
杜适说这的时候,心上一颤,“是亲女儿呢。”这想法在脑里打了一闪,把这四个字放在她身上,觉着不是味道。可想到潘迪被骗,被逼,被虐,被往半死里饿的日子,怎么看怎么想女儿和女婿,都和报纸上笔伐的那种人一样。其实,又何止“人格流氓”,感觉那就是两个罪犯!是这种感觉,割掉了他的骨肉情。
“可不是么?他们就是,他们太浑!太不讲道理了,这号人还回国给北大年轻人上课呢。记得有一年,有次他开车,带咱俩和孩子去超市买菜,路上他给你说,‘你每年回去在北京的日子,把用过的公交车和地铁票别丢,攒多了给我用。’你问他做什么,他说能当授课期间的公交差旅费,全能在北大报销。”
“他身上的问题,北大校方当然注意不到,也不会注意这种蝇头细事。”杜适说完,话绪一转,深沉地继续,“对雅芳——,对她,我至今还在想,普通人一听就清楚的是与非,在她那里怎么就颠倒了,而且把灵魂,把人格曲给了人,帮着恶人来整养育和呵护了她二十多年的爹娘。旁人听了这事,都很奇怪,我自己也在索因,思索是为什么?还记得七个月前,是在一月份,她打电话给咱们,说是转达雅茹和徐新的话,要咱们在三十天内离开,她在跟你说的时候,有这么句话,‘我想我爸在这里是为抱打不平,你呢?你是在这里拱’。你当时还气着质问她‘什么叫拱?’你还记得么?”
“怎不记得?清楚着呢。”
“他说我‘是为抱打不平’,就是说在她心里,也明知这是桩不平的事,可她为什么不计人格,矮化自己,去附庸恶人?况且,这人是背后在父母面前不屑她,猜疑和贬损她个人生活的人,她倒是什么原因呢?”
“这让我记起件事,她给我的电话里有两次说过,‘这些年我不去美国那边,就是因为有你们在那里。’我听了想,或许她以后想去美国工作和生活,盼望人家会帮她联系,也或许她得过人家的什么空头许愿,你说是不是?”
杜适微喟道,“凡事总有原因,或许是,或许不是,只有看将来了。再说她俩。雅茹这些年来,变得行事虚诈阴狠,这,你和我都感受到了,雅芳呢?我以为不及雅茹那样,可她在父母身上的心有几分呢?我一直以为,儿女的心,不在寄几束花,寄一张祝卡,主要在事情上。你从二楼滚摔到一楼地板,回北京确认摔折锁骨,我在电话上给她说了,她到现在没有一个字的反应,跟没听过一样。我被徐新打翻在地,被邻居送去医院,被怀疑腰骨骨折,之后又排除。她来的电话里,我也给她说了,她的表现呢,也一样,至今没一字反应。她电话里关心的和说的,就是传别人的话,逼你走。这种表现,在她是自然的,不经意的,不像寄花和寄卡那样的刻意,也不会想到在父亲眼里,那是她的真切的人性和德性反应。”
“你说说,雅芳这么对我们,她能问得过自己?心里会虚么?”
“我想会的。一件事就能说明:每年我回北京不多天,她公公葛诚准有电话来。葛诚好客,是个热闹人,邀我去他家吃饭下棋,还常邀他大儿子的岳父母也去,三家亲家一起吃饭,下象棋打擂台玩。我过惯了清静,愿意自己阅读文学,欣赏音乐,一般不乐于热闹场合打发时光,去葛诚家那里,只是盛情难却,这情况雅芳和她女婿雪垠都知道。今年我们回来不几天,雅芳就来电话,故意问接到葛家电话没有,还问给常州亲人去电话没有?我知道她是心虚,怕的是我们和葛诚见面说她的事,也怕给常州她的姨舅们说事。果然,葛诚家一反往常,自从我回来半年多,没来过一次电话。这明摆着的,雅芳她自己说不出口,就让女婿雪垠给他爸打招呼,让别来电话了。雪垠具体怎么说,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我就不懂了,雪垠他何苦也粘上这事。”
“我老早对雪垠印象就好,人稳重平和,脾性也好,但在主事上缺魄力。我想,他是左右不了雅芳的。这感觉,我前几年就有。比如说,他们结婚这些年不要孩子,前几年,人家父母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过,说趁他们还精神,可以给老二带带孩子。之后,我不止一次在电话上给雅芳提过。后来我觉察,雪垠还是想要孩子的,但雅芳不肯。那年他俩来美国这里玩,一次在地下室仓库,见了雅茹他们闲置无用的婴儿车,你还给他俩说,‘你姐说,留下将来给雅芳他们用。’当时雪垠给雅芳一笑说,‘雅芳准备好呃。’雅芳回了句,‘瞎说什么呀!’你看看,至今他们没要孩子,如果不是生理上的事,这事的出因肯定在雅芳。我那年就有印象,他们家拿主意的,很可能不在雪垠。如今葛诚一反往常,不和我们联系,真正出主意的人是雅芳,雪垠只是传达。当然,他自己也不希望岳父母将雅芳对父母的行为告诉给自己父母知道。”
“想来也是,雅芳做这种弯弯绕的事,不算奇怪。”
“再绕也是明摆着,一想就明白。雅芳那次给我的电话里,我的话够她想一辈子。我给她说,‘你去依你所愿,去经营自己今后的人生去,我这里不需要再听你。’这样,那次电话,很可能是她的给家里的最后一次电话了,后来我回想起,还有点淡淡的伤感。可又想,她已是过四十的人了,既已伙同他人来伤害父母,这种骨肉,顾之何益。以后她若是再以传话人身份给你来电话,你就给她说,‘让雅茹她本人跟我说话,我不要听你这假人!’”
挂电话时,杜适还跟上一句,“雅芳的事,你可以给苏老师,秦奶奶,和别的为你不平的人说开,不要顾及‘家丑不外扬’的说法。”
潘迪再次看表,还剩不到二十分钟了。“不行,不能再等她了,说不定她今天不去上班呢。要不苏老师他们先到了,看不见自己,那该多不好。”她边想边换好鞋子,带上小黄挎包,下楼去开了大门,回身将门轻轻碰上锁,便直去了社区小公园。她将小挎包合抱在胸前,顺着宽阔车道,慢慢地东行。腿上没劲,这时才觉出,身体是大不如前了,已经没了楼上楼下,前院后院干活的那股力气了。他明白,心情折磨,饮食跟不上,是身体垮下的原因。她缓缓地挪动步子,踽踽独行在宽阔的,黑丝带般的车行道旁边,一辆一辆车子,快速从她这蜗牛般挪步的老妇身边滑过。忽然,一辆车子在她身边停住,车窗摇了下来,一个六十上下的老者,微笑从司机座上探出头来,嘴里叽咕着给她指点做手势,同时在他车后,堵了一长溜车子。她明白老者是想带她一程,在不容思索之顷,只觉得心一阵跳,脸一阵热,不知怎的她摆了下手,竟下意识地结巴出一句,“喽,三克由(no,thank you,不用,谢谢你)”。那老头眨眨眼,像是明白她的意思,又叽咕一句,友善地朝她招手微笑,开走了,带走了堵在后面的七八辆车子。她又继续挪步,心里暗庆是自己那句英语传达了意思,那是她常听美国邻居小朋友,来家和安碧格玩时常说的,后来问安碧格才知道意思,想起安碧格教她,心上便一阵温热。
她慢慢走着,远见前方十字路口,几辆车子放缓了速度,蓦然见前面十米处一辆车子,好熟悉!再看后面车牌,对!是雅茹的!“她在里面看见了我么?”心里想着,脚下顿住了步子,又见前方车子继续开动,远远地去了。
“一定被看见了的。”她自忖,心有些不安,随即一个强音在心里稳住了她,“看见又怎么的,看见我还驱车扬长而过,不如个陌生的美国老头呢。再说,知道我去公园又怎的,难道让他们憋闷死在家里不成?”又想,“她猜出我去公园,会不会将车子开去那里等着看?”还是那个强音出来,“去看又怎的,那里有我的苏姐,邱姐,秦妹,邱姐的女儿,她有勇气有脸面见人家么?”这样想着,脚下步子也挪得快些,“可别到晚了,让老姐妹们在那里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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