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公园不多时,便见一辆车子开进了园子,开到西首停车场处停了下来。车门开处,走下来的是邱奶奶的女儿小于。潘迪心上一热,立即走了上去,和小于将邱奶奶从前座上扶下,苏老师和秦承秀也随后下来。小于从车后取下一个提包,和叠好的塑料布,几个人边说话,慢慢往草坪那边去。邱奶奶推开女儿不要扶,自己拄着拐棍,边走给身边潘迪说,“你要注意好自个身体,刚才在车上还说呢,你那女儿太浑,我们老人受她那份欺,我就是不平,要给学校的爷爷奶奶们说她这个恶东西。要是在咱中国就好了,老人们合起来告她,审判她和她那个恶女婿!”潘迪听着,无言地点头。
潘迪的手,握在苏老师的手里,苏老师紧握一下点头说,“对,要紧的是保持一个好的心理,别垮了体子,啊。”边说侧脸看潘迪,“还是我那话,身体第一。你那女儿女婿,咱就当是遭强盗了,遭土匪了,咱不光要活着,还要活好,等看他们遭恶报。今天给你带来个手机,你拿它跟咱姐妹们联系,说说话,就少些孤单,一有事咱们大家能知道,会帮你的,嗯?”
潘迪苦寂的心,被关切的眼神,温暖的话语温熨着,一个触感来在心里:父母早去,上面有哥没姐,在遭受苦情几乎无路的境况下,是父母的在天之灵,补了个姐姐给自己。她回看苏老师一眼,只觉得语言难表,她低下了头,将这感触温润在了心里。
一张天蓝色的大塑料单,铺在茵茵的绿草坪上,上面摆着烧卖,鸡蛋饼,水果,和几只矿泉瓶。几个人坐在上面,吃着说着,话题自然多在潘迪的事上。邱奶奶说,“咱几个老姐儿聚在这里,别人兴许还以为这几个老人闲了没事,来在这里打发时光的呢,怎知道是为宽慰自家姐妹来相聚的。潘迪,你把你家老伴的电话给我,回头这里有事,我好让那边知道。”
“我这里早有北京的话号。”秦奶奶接过去说,“她那边老王电话里几次给我说,让转告金姐一定要保住身体别亏。”说着又转脸对潘娣,“金姐你别过担心,你的情况我们都在心上。到这岁数上,咱都属于老人一类,同类哪能不关心?”
苏老师点头说,“是这个道理,不同类人之间还有同情心呢,咱同是老人,理该关心自己的同类。如今老年人里,得儿女回报的总多数,不得的,总少数。受儿女气的,就更少数。像潘迪她女儿女婿这么欺负虐待老人的,实在世上没有。人心都是肉长的,知道自个同类受欺受虐,咱心上怎么能下得去,怎么能不问不帮?”说着,她掏出个手机给潘迪看,“你拿它去用,省得女儿女婿软禁你,失了外面音信。”
潘迪素来没用过手机,拿在手里不知怎么弄。苏老师说,“这东西还比较新式,比旁的手机功能多,我也没玩得转,就让小于给看看,教教你吧。”
小于从潘迪手里接过去,看了看,便给潘迪教起来。潘迪用心地边听边试,身边的秦奶奶和邱奶奶也凑过身来看。
“你们几个就这样,我来拍两张下来。”苏老师说着端起相机,去到他们前面低下身去,连着拍了两张。接后,小于又轮着给四个老人拍下几张合影。
回来坐下,潘迪幽幽地说,“大伙这么关心我,还带来这些吃的,我只惭愧没个地方让姐妹落脚,还来外面这片空地。”
“你别这么想,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苏老师说,“赶将来我过北京,去你家里看看,再领你去我安徽的家,你到我那里换换心情,养养心,你爱吃什么只管跟我说就行。”
“我也是。”秦奶奶也说,“我以后回国,一到北京就去你家看看,再邀你去我武汉家。”
邱奶奶给潘迪笑笑,“我呢,早跟你说过,就在北京海淀,将来我如果回国的话,咱俩都在海淀区,彼此走动方便。”
“我从安碧格那里知道,他们全家本该前两天出去,到海滩度假去,后来不知怎地又没去,安碧格避开他们,来悄悄给我说改日子了,说再过几天去。那地方我没记住——叫北什么的。”
“是去北卡,就是北卡罗莱纳州那边的海滨,每年到热天,不少人家都去那里度假。”小于说着问潘迪,“阿姨你去过没?”
潘迪回答,“从没出去过。八年前,打电话邀我过来带孩子时说,来了让我和老伴一起去欧洲旅游,我们人一过来,她就没再提过。”
“说的是呢,不是骗子还是什么!”邱奶奶忿然道。
“他们去了那里,大概要三到四天,赶那时候他们不在家,你们能过来的话,就来我这里聚聚,我心上也过意点。”
“好的,我们来,一定来看你。”几个人都说,苏老师又接,“还有,上次小赵说她这次要来,我给挡了。这次给他们年轻人知道一下,到时候若愿意去你那里,就也让去和大伙聚聚。”
“来看看就行了。他们去海滩,走时肯定不给我留够吃的,我是实在没能力款待大家吃饭。”
“别想这个,我们几个会带吃的来,一起做好了吃。”苏老师说。
走的时候,别的人上了车,秦奶奶上车前,给潘迪附耳说,“女儿给我卡上有钱,由我自个买爱吃爱用的。我买了一小箱听装八宝粥在家,是给你留的,下次去给你带去。”
潘娣知道,自己身体血糖指标有一点高,吃这么些八宝粥甜食,于自己不大相宜,再说,一下吃不完,到女儿女婿回来看见,总不好说。便回说,“一箱子那东西我自己可怎么吃?你还是别带过来吧。”
“吃不了就留着,慢慢消化还不行?我是专为你买的呢。”
见秦奶奶这样心意,潘娣觉着难却,谢了两句,也就应了。
望着车子徐徐出了园子,直到消失在视野里,潘迪才挪着步子,一人回到家。今天的园聚,让她开心,也让她惆怅,想想人家姐妹的儿女,再想想自己,便有着不尽的辛酸。她拿把椅子坐在窗前,掏出苏老师的手机,仔细地揣摩起它的使用方法。
几天过去,晚饭后,她坐在屋里小桌边,打开纸张,继续回忆和记录自来美后的一件件遭遇。她要记录下它们,是杜适要她这么做的。不经意间,好像门轻轻地动了,接着被慢慢推开了点,露出半个脸来,“哦!”她出了这么一声,不是安碧格是谁?她给安碧格张开两臂,安碧格侧身进来,再回身将门轻轻掩上,来在她身边。她将孩子抱起放在腿上,轻轻地问,“想想看,有多少日子你没来巴布身边亲了?”
“好长的。”
“对,过一百天了。这次怎么敢来了?”
“爸爸出去了,妈咪还在楼下她书房里工作。巴布,我给你说,我们明天就走,到北卡海滩玩几天。”
“哦,去了注意安全,别到水深处去,知道不?”
“嗯,知道,我会游泳。”
“巴布知道你会,会也不要去那深地方,虽然你会游。还记得谁教会你游的么?”
“外公和巴布在池子里教我的,后来我还敢在跳板上往池子里跳。外公在池里游着等我,我游上去骑在外公背上骑马马,外公蛙泳驮着我游到头。”
“你还记得这么清。”潘迪说着,顺手从抽屉里取出当年的一张相片,说,“你看看,你骑在外公背上这样子——”她忽然噎住,眼里噙着泪水。安碧格用裙摆给她印印眼睛说,“巴布你别老淌眼泪,别淌坏了眼睛,我见你常淌眼泪。”
“想看外公买给你的跳动狗狗么?”
“想。”安碧格边回答边给潘迪印去眶里泪水。潘迪把抽屉拉开,取出那只毛绒绒的白色玩具狗。上足了弹簧放在地板上,狗狗边走边叫边点头,走不几步翻个三百六十度大跟头,接着又要走。安碧格去拿住狗狗不让继续。
“不让走了?”潘迪问。
安碧格指指楼下,小了声说,“他们听见,会知道我在这里。”
潘迪明白孩子心思,点一下头,又拿起安碧格在泳池里骑外公马马的相片,捏在指间看,她一把把安碧格搂进怀里,无言地贴住脸。
“巴布来这里看你,这些日子的事,你知道么?”
“我都知道。”
“知道就好。你好好上学,巴布等你好好长大,将来去和巴布见面,你那时候会忘了巴布和外公么?”
“不,不会。”安碧格说着摇头,看上去心里也伤感。
“巴布和外公会一直记着你,等在北京看见你。巴布和外公已经老了,也许到那时候......”一刹那顷间,她忽然收住,轻轻咬住下唇,萧索地望着窗外枝干。安碧格俯在她怀里,轻轻地问,“巴布,你想什么?”
潘迪收回目光,急改口说,“盼着你去北京看巴布和外公——”她手指一松,相片落在了地板上,泪水随着滚了出来,安碧格再次用裙摆给她印泪,同时自己也伤心,婆孙的泪流在了一起。
这时候,安碧格从潘迪的怀里站起,说,“我该回屋去了。”
潘迪也起立,给她干了干眼睛,说,“去吧,明天去了海滩,游泳别去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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