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半年后，杜适照例又返回了美国，这次到机场来接的，是雅茹一人。回家的路上，两人都不大说话。三个月前雅芳电话里传给杜适的意思，一直在他的心里不去，他相信，雅芳已把情况转告了她姐，如今车上的两人，心里都印着那件事的影子。
在这事上，杜适的态度有了一个大的转变。细想起来，转变的原因里，杜适自己的个性是决定性的。他不像有的父母，在不义儿女面前表现软弱隐忍，他觉得，匡护委屈的潘迪是自己的责任。他看得清楚，这是徐新和雅茹对潘迪和自己的背信弃义。想起当初潘迪没听自己，执意要来，杜适那时的不悦，现在变成了对她的深深同情，同情她多年辛苦的被骗，因这份深情而转为了支持。
夜色中，车子在密林中的一条道上驰进，杜适斜视一眼身边的雅茹，想，“自小以来，她一直是成长和生活在别人的牺牲中，她在别人身上的爱心体现，简直没有。”
到家时，车子减速在路口转弯，杜适看着路边和车库外邮筒上竖起的牌子：维也纳区，湖边路9435号（9435 lakeside drive， vienna）。他心里不由自思，“潘迪呀，你是否知道，在这个你辛苦劳作八年的地方，主人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你了。”
进到车库下车，见徐新从里面出来，从车后拎下箱子到屋里，潘迪抱着安碧格在屋门口等着。杜适上去亲了亲安碧格，问：
“丹尼尔呢？”
“这晚了他怎么能不睡，明天还上学呢！” 潘迪抱着安碧格，边说着上楼回自己屋子。
“让她去睡，她说不，说要等外公回来看她，你看孩子多想你。” 杜适疼爱地抚摩着安碧格黑如鸭羽的头发说，“真是个好乖乖！”
潘迪把安碧格抱去她的房里，拍她直到睡着以后，回到屋里和杜适说话。杜适给她说了雅芳的那次电话，潘迪听了说，“她先给我打了，没从我这里得到答复，才又给你去的电话。”
“雅芳给这里卖上劲了。” 杜适说，“我想过，这么简单的是非道理，她怎么就甘愿为‘非’的一方做说客，来吓唬‘是’的一方，吓唬的对象，就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你想想，她这是为什么？”
“是个二百五呗。” 潘迪不屑地说。
“不对，她不是没脑子的人。我想，要么是她和这里有什么交易，受利益驱使。这利益或许是在将来。若非种这情况，那就是她的人品了，她的人品在变。记得小时候在家，直到离家出国前，她还不是这样。”
“自打我觉出雅茹赶我的意思以后，心里就没静过。有天夜里，我把点子扛过来尿完尿，她不愿回她屋，想在我被窝里睡。我让了，搂着她说：‘巴布把你从生下来带到现在，巴布恐怕得走了。’她一听，睁起眼睛说‘不，不，巴布为什么走？’我告诉她，‘是你妈咪，我的女儿，还有你爸，他们不要我了，巴布舍不下你，想看你再长大点，长到像你哥哥那样。可他们不让，现在就想赶我。’我搂着她，边说忍不住淌泪，孩子也抱住我，抽泣着淌眼泪。我顺手拿过床头柜上的纸巾盒放在枕边，边说边沾泪。她自己也沾泪，还拿纸巾给我沾，两人的泪水湿了纸巾一片，直到都困了，她才安静地睡了。我虽然困，还是睡不过去，脑子里乱了一夜。”
“以后你别再这么，遇着事要稳住心，要想有我在，他们什么‘出手’都不怕，因为你和我有理，他们亏理。”
杜适这话，是让潘迪知道自己在护着她。杜适自己呢，他心里拿不准的是，雅茹对父母威胁的“出手”会是什么。再想得远些，儿女亏待父母，中国和美国文化的差异，在社会舆论方面和执事部门，会有怎样的不同反应。
此后三个月过去了——
一天夜里，时针指在九点半上。外面吹着大风，风力正劲，杜适和雅茹，在一楼雅茹的书房里谈话。事情是雅茹提出来的：丹医圣手
“我们公司，前些日子出了件事。一位男同事的母亲，从国内来了些日子，忽然得了病，还不轻，得去住院。她在这里没医疗保险，医疗费加上住院费，儿子背了医院三十万美元的债，到现在还不了账。” 雅茹边说着，无奈地摇头。
“是么？这可真是的！” 杜适微喟，心里有一种预感。
“所以我想，安碧格已经大了些，我妈可以回去了，免得——”
“你妈把孩子从出生带到今天，祖孙情感你很清楚。她想再看着孩子长大些，长到跟丹尼尔现在一样大，一样懂事的时候再回去。”
“要是来了病呢？”
“头疼脑热的病，用我从北京带来的那些药就行了，这几年里就是这么过来的。如果不是这样的病，那我就带她回去治，省得让你这里花销。”
“你是说什么病？”
“不是一般的头疼脑热。不过那样的疾病，你妈还没得过。”
“我讲的不是你说的疾病，是急病，就是我那同事他妈得的非得住院的急病。”
杜适这时已经了然，同时，那三十万美元医疗账单的事来到他的心上，他对雅茹说：
“不想你会在‘疾’和‘急’这两个同音字上跟我绕。这些年里，你妈就没得过什么大病，连我说的会带她回去治的疾病都没有过，为什么非把‘急病’跟她连在一起呢？中文学校里，我们见过那么多孩子的爷爷奶奶，人家都过得好好的，人家的儿子女儿，有你这样想的么？”
“你的意思是——，还在这儿呆下去是么？”
“对，只要没有得回去治的病。”杜适肯定地说。
“你是要我倾家荡产么？”
“不想你能说出这种话来！当初是谁四次五次给我和你妈去电话，催我们过来？是谁许愿说来了会让我们去欧洲旅游？是谁一再劝我们同意办绿卡，说有了绿卡可以没时间限制地在这里？你妈信了你们，我陪她来了，自己在公司的工作也辞了。我们把孩子从出生照看到现在八岁，你给孩子换过一次尿不湿么？擦过一次屁股么？给孩子洗过一次澡么？你当初许下去欧洲旅游的愿，到哪里去了？！你们背信弃义，甚至连老娘想再照看孩子些日子都容她不得，你们太过分了，难道不觉得良心在拷问自己，道德在抽打自己？！”
这是杜适第一次说给女儿如此锋利的话。他当年在心里的，那个被当做玉物一般的女儿，已经碎了。
“砰！”亚茹一掌重重地拍在书桌上，这是她生来对父亲的第一次，“你少这样教训人！”
同样是“砰！”的一声，杜适更重地拍在桌上，“这样的人，谁都可以教训，可以谴责。你的‘美国在线公司（aol）’的老板和经理，有责任教育自己的这种无德的员工。” 话毕，他忽然想起亲家母当年回国后，给自己电话里对媳妇的比喻——“武则天” ，
长期来，待人一贯强势，习惯颐指气使没遇磕碰的人，今天当遇上来自父亲的，同样强硬的态度时，她有了挫折感，脸上的强势表情，顿时弱了下来，但习惯性的强势不甘示弱，冷然说：
“别以为自己有岁数来教训别人，以为是别人的父亲，就——”
不等她继续，杜适截道，“在我，没有你说的意思。即使是你的aol公司的同事，有德性的同事，也会出来这样质问你。现在的你和我，不用考虑是父亲或女儿，你我之间，不是仰视和俯视关系，应该是平视，平等地说话，平等地问和答。但有一条，应该诚实，有做人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