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来自淮南的信,杨行密亲书。上写着:
自朱公谦退淮南,又蒙君表请行密主节使,逢战事纷乱,未及致谢。不想朱公盛意,近日又以一地相赠。泗州张使君本是顾左右瞻前后,有心附朱公恐我淮南不容,有心归行密恐朱公责难。朱公使者至,陈词利害,好言抚慰,张使君本已意属宣义。岂料盛宴之下,朱公使者久请不至,却偕一男眷另邀泗州十数军将痛饮欢宵。凌慢张使君至此,其意不欲取张使君性命夺泗州而何?若非得朱公急令授,以朱公治军之苛严,使者安敢如此!张使君无奈保命,已斩杀与使者欢饮诸将,驱使者并礼返汴州。张使君与行密备言前事,请得庇护,言道自此泗州必以淮南唯命是从。故此行密有泗州,乃朱公所赠……
嘲讽、挑衅、警告,杨行密这是特意来告诉我,我所做的都白忙活了,泗州归他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还不厌其烦地跟我叙述事情经过,是想让我知道我派去的是个什么人,而这个混人又干了什么混事,以至于这件混事又如何称他的意。
信早已在手中撕成碎片,张从晦,果然坏了我的事!我几步跨出屋外紧走几步又猛地在院中站住。这信上说张谏已将张从晦连同带去的礼品一并赶了回来,那么张从晦应该早就到了汴州,怎么还不见他人影?莫非畏罪逃了?
侍卫已经跟上来,问我要做什么。
你去叫……
我在思量着该叫谁去打听张从晦的下落,
今早是谁在城中当值游弈?我问道。
是友恭郎君。
叫他来!
我命友恭叫上刘捍出城去打听张从晦的下落,若见到他,务必给我把他活捉回来。
一直到日暮,侍卫报说友恭回来了,连同张从晦也押了回来。原来张从晦已到城南八十里的那个驿站,一行人正歇在那里。张从晦见到友恭,还装得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寒暄闲扯,友恭也不露声色,只说自己外出公干,才刚回来,巧遇张从晦。两拔人便一起往汴州城赶路。直到进了南城门,友恭一声令下,将张从晦一行几人全都绑了,押在南城门监房里。
监房里,我见到了惊愕惶恐的张从晦。他不住地叩头,口中只道,
郡王开恩!郡王容禀,这次事虽不成,但此事确是由不得末将啊,末将该说的都说了,谁知那张谏仗着杨行密,油盐不进,不识抬举,硬是将末将赶了出来!末将冤哪,但想着事虽不成,郡王定能体恤末将,才冒死回来与郡王复命!否则末将就……
就不回来了是吗?你觉得你能逃得了哪里去?
末将正是一心为着郡王,想着宣义,无论事情办得好坏,才不顾身家性命定要回来。
是嘛,我倒不知你是一片赤诚。你该说的都说了,这我知道。你临走的时候,我记得跟你说过酒色误事,只怕你一出汴州城便早忘干净了吧!你在泗州干些什么,我一清二楚,你还想隐瞒吗!
张从晦闻言吓呆了,可他定了定神仍狡辩道,
末将只是夜间稍饮了些,那张谏本来说得好好的,谁知他第二天就变了卦,定是杨行密背后搞鬼指使他!实在是与末将不相干啊!
够了!我问你,张谏本已答应好的,并因此要宴请你,而你去干什么了?说呀,跟你喝酒的那几个泗州军将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让张谏赶出来的!我念你家世为宣武军,不给你上刑,还不都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吗!
张从晦见我说出这般话来,彻底颓倒在地上,这样冷的天气,他的头上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交待的跟杨行密给我的信上所说基本一样。他根本没有想到,我已经在屈辱和愤怒中从敌人那里知道事情的经过,他还妄想着自己编排的一套词能蒙混过关,又以身犯险来赌我会信他所说的。他说完了,又趴在地上求饶不止。我冷冷地看着他道,
你家里世为宣武军校,比我在宣武的时日长得多,我想要是让你为宣武尽忠而死,你应该没有怨言。更何况你办了一件如此有损宣武的事,你该是愧疚地无地自容。张从晦,以死谢罪吧!
张从晦大惧,顿时呜呜大哭,爬到我面前口齿不清地求我饶他性命。我不再看他,只对陪着过来的刘捍道,
拖出去,腰斩!明早示众!
我在前面走,刘捍的手下拖着张从晦跟在后面从阴暗的走廊走过。突然一声喊传来,
从晦!郡王饶了从晦吧,饶了他吧,我替从晦死!郡王开恩!
这声音听上去男不男,女不女,又凄厉得很,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我驻足寻声望去,只见是个惨白的脸从一间监舍露出来,两道幽暗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张从晦。那白脸在这个阴暗的地方显得异常可怖。这时刘捍对那张白脸喝道,
嚷嚷什么!在此惊扰郡王,有你死的时候!
张从晦也张开涣散的目光,看了看那白脸,有气无力地道,
你,不要管我……
我看了看刘捍,刘捍忙过来小声道,
这就是他家的那个小童,这次带了去泗州的。
闻言,我心里说不出的厌恶与烦燥,只对刘捍道,
他那么想死,就让他们死在一处吧!明天一起示众!
说罢,我头了不回地走。只听得后面刘捍把那白脸放了出来,告诉他郡王成全你和张从晦一起死,那白脸立即狂笑不止,大叫着谢郡王成全,而张从晦则对他咒骂不休。
兵力已经集结在兖郓边界,短期内夺回泗州是没有希望了。杨行密,我已深深地记下这笔帐,来日定要与他算个明白。
待听不见吵嚷声时已到了门外,友恭正在那里和监房长在说话。见我出来,友恭忙跟过来道,
其实今天这个事,儿子来办就好了,何劳父亲亲自过来……他看到已被拖出来去行刑的张从晦,又道,
他坏了大事死不足惜,只是泗州就这么丢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走。友恭仍然跟着,话也没停下,
那杨行密贼滑无比,他觉得父亲正在兖郓用兵,一时半会无暇顾及淮南才如此猖狂,若在平素里,区区一个泗州,何用通好!不用父亲操心,儿子带兵管将他拿下。即便是那淮南……
杨行密办得没错,如果你是他,你会放弃这个机会吗?我驻足看着友恭道,
即便如淮南,也小觑不得。如今杨行密在淮南一枝独大,早不是与孙儒争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了。我宣义要对付他,只怕是要聚起十二分的力来了!
是,父亲说得对。泗州丢了,儿子也是一时心急气不过。不过淮南这几年战乱,毕竟也不似以前传说的那样财厚物博了,真要打起来,倒也不必惧他。
那杨行密不但善战,而且自得了淮南,听说颇能劝课农桑,俭朴自律,淮南虽大不如从前,但在他手底下也起色很大。不能不小心啊。
淮南受战乱最甚,而杨行密接了淮南也不出二三年,他与孙儒混战那几年,朝廷早已把淮南盐铁之利的大部都抓了去,他现在的盐铁漕运徙有虚名,有利也到不了他手里。他虽能蛮干,有恢复也不过十之一二。淮南现在粮食、布帛甚是短缺,他有的就是满山遍野的茶叶,所以他正拿着茶叶到处去换粮食布帛。有相当一部分顺着咱们的漕运过来,换咱们的宋州毫州的布帛。昨日三弟还求调了儿子几个人帮着去清点淮南来的茶船,现在都还没干完哪!
他们有茶运来?这次运了多少?我问着友恭,一个念头渐渐冒出来。
听友文说有万余斤。
看出来是到年底了,这倒是个大数目啊。我点头道。
父亲……
友恭有点不解地看着我。
你说你气不过泗州丢了,我又何尝不是。起先我把淮南节使让给他,他倒是知恩图报,顺手又拐了泗州去,杨行密张狂如此,还想赚咱们的东西!茶不喝饿不死,谁叫他送上门来的!
对,就得给他点颜色瞧瞧,要不然他姓杨的真以为咱们宣义吃哑巴亏的!父亲,那咱们,那些茶……
友恭明白了我的意思,赶紧附和道。
你现在就去找友文,告诉他扣下茶船,半丝布也不准往淮南发。淮南来的人你去打发他们走!
友恭答应着离去。我知道这样一来与杨行密的矛盾越发不可收拾,我和他在不久的将来必会兵刃相见。我曾在权宜之下不得不舍弃的淮南只得再靠武力去夺回来。只是当务之急是山东之地,这绝不能半途而废。
在天寒地冻的厉兵秣马中,迎来了乾宁二年的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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