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府里依照旧例过年,特别犒慰了那些仍在曹州和兖州驻守的将领家眷。除夕未摆大宴,只家中几十口人和庞师古、敬翔等几个亲将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倒也不乏热闹。友裕也自许州回来,与他们兄弟几个坐在我们的下手桌。时年友宁友伦等几个侄儿年纪稍长,友裕二十四岁,友恭和友文二十二岁,友璋十五,友珪十二,友祯只还七岁便吵嚷着要跟兄长们坐在一处。惠儿抱着友徽,拉住友祯哄他道,
祯儿听话,你哥哥们聚在一起要饮酒的,你还小,莫要去添乱。你看看这里这么多好吃的,吃完了,娘陪你玩皮影可好?
友祯平素里也颇听他母亲的,这回却见着哥哥们坐一起是个热闹,小孩子心性觉得新鲜必要凑过去,完全不受哄,挣来挣去只是要坐到那桌去。我刚要发话,却见友文站起笑对惠儿道,
母亲就让祯弟弟过来坐吧,原该我们兄弟坐一处,我来照顾他便是了。
友裕也说,
母亲还要照料徽弟弟,就不如让友祯来这里。
这时友恭也忙离席过来伸手向友祯道,
就是啊,三弟和大哥说得对,兄弟们平素里少见,我们也很想祯弟弟,母亲放心让他过来吧。
惠儿听他兄弟们如此说,才展颜一笑,放了友祯去。友祯蹦跳着由友恭牵着坐到了他和友文中间,原本在友恭左手坐着的友珪被友恭挥挥手打发到了末座。
酒过三巡后,厅堂里开始喧闹起来。谈话声,敬酒声,嘻闹声,小孩子的叫嚷声此起彼伏。我在家里向来没立什么规矩,像这种场合即便我在场,众人也是怎么高兴怎么来,一年中最是放松的时候。我已坐到了庞师古、敬翔等亲将的席上,谈的总也免不了过年之后的兖郓战事。
喝酒间隙,我看到几个子侄依次去给惠儿和几个长辈敬酒。待敬了酒,他们兄弟几个,聚在一起或高谈阔论,或行酒猜令,倒也其乐融融。我这边一边谈一边几杯酒下肚,再一眼望去,那兄弟一席上,几个年纪稍长的都在谈笑争论,偶尔也有犟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大伙儿就起哄碰杯而过。我心道他们几个平日在我面前都拘谨得很,其实都是些爱说爱玩的,不过是怕我怕惯了。只有三个人此时与他们不一样。
友文屡行着他开席前的承诺:照顾友祯。他一边给友祯拿吃的,一边还在跟他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在讲故事,友祯好奇地盯着他,不时被逗笑。坐在末座的友珪默默地,既插不上哥哥们的话,也不跟别人嬉闹,只是面无表情地吃着面前的食物。友珪从小就少言寡语,只有跟惠儿才多说几句。年纪不大,却整天心事忡忡的样子,真不知他是怎么了。而把友祯亲手领过去的友恭此时却不在那一席上,他正坐在惠儿身边,眉飞色舞,唇舌鼓动,不知在说什么。惠儿只是时而含笑看看他,时而微微点头,我都没看见她说话,好似友恭是个说书的,而惠儿只是个听书的。
一大家子的年夜饭结束了,子时守岁过后,众人纷纷散去。我到了卧房,见惠儿正在整理早起要穿的新衣,便道,
别忙了,休息吧,那些吉服就穿个一时,不用那么费神。
惠儿笑道,
今年的吉服不一样呢,俱是友文送来的新料子,是宋州丝坊年下刚产的,看着就眼亮。
哦,友文确也是个有心的。吃饭的时候,我看他尽顾着友祯。
谁说不是呢。他们兄弟三个虽说是夫君义子,可个个是顶好的。惠儿道。
哎,友恭都跟你说什么了,也顾不上跟兄弟喝酒,就他话多!可把你说烦了吧。
哪有啊,我听笑话呐。友恭在跟我讲他手下的一些稀奇事。
是嘛,这个友恭真是……惠儿,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这几个假儿子都愿与你亲近,有事更是愿与你说,对我反倒生分了?亏我从小把他们捡过来养。
还说呢,夫君哪次见了他们不是板着个脸?莫说假儿子,亲儿子也叫你吓住了!
惠儿一边帮我换睡衣,一边怀嗔笑道。闻言我也窃笑。只听惠儿又道,
不过,听到后来我才听出来,友恭是想让我跟夫君求个差事呢。本想忙过这几天再说,可你又见问,少不得现在告求你,我呀早替你二儿子传了话也罢了。
哦,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跟我说,偏偏要在你这里过一遭?
我也让友恭直接求你来着,可他说此事他心里没底,跟我说也是想让我看看有多大把握,有没有跟夫君开口的必要。
我和惠儿已躺下,脸对着脸,我摸了摸她半阖的眼睑,笑道,
这么说,你是觉得有把握了?
妾没觉得怎样,一切凭夫君做主。惠儿随着我的抚摸闭上眼睛,声音轻轻的。片刻,她又道,
过了年又要出兵山东了吧,友恭想带兵去。
嗯?他!
我想起了友恭那副滔滔不绝的模样,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友恭嘴上大于行动。当然也不是说他行动差,他要么镇守汴州做前锋游弈,要么随征在军中也只做过都虞侯,虽说未出过差错,可我确实也没想过让他统兵出征,更没想到他会有领兵打硬仗的念头。
友恭他……怎么突然想领兵了?
我看着惠儿随着我的惊讶又睁开的眼睛问道。惠儿目光望着床帐,想了一会儿道,
也不是突然吧,看样子是早就想了,一直不敢说。夫君想啊,他们兄弟中,友恭不会跟几个侄儿比,更不跟咱们几个还不知事的儿子比。他只看着友裕友文。友裕从小骑射了得,领兵也领了好几次,还做过十万兵马的统帅。友文虽不是武职,可是这几年在度支库,年纪轻轻就颇有些建树,不光在宣义,夫君治下的许多州县也有些声望。唯独友恭……他想领兵立功求上进,倒也情由可原。
我只知让他动嘴没问题,他既然这事都跟你说,那你觉得如何?
看夫君说的,我不懂你们的事。不过我知道你也一向不看好自己儿子。当年的友裕友文……算了,不说了,妾把话带到,夫君也知道了。其他的妾可管不了了。
惠儿说着,翻过身去要睡。
我有点不甘心,长久以来,凡是惠儿开口过问的事情,若是她没说出个见解来,我好像就找不着个头绪解决,虽然目前这个事实在算不上棘手。于是我欠起身来,扳着她肩膀,俯在她的侧脸上道,
怎么说半截话?好歹说说啊,儿子跟你讨主意讨得,我就讨不得?
惠儿被逗笑了,也不睁眼看我,只道,
真是的,这与我何干呢。要我说,友恭虽有夸谈之嫌,但心计谋略也不缺,不妨一试。若不放心,出征岂能无备策?夫君还是再与敬先生他们商议吧。
不几天,布在长安的耳目来了密报,那万斤茶叶惹毛了杨行密,他竟不顾还在年节,给天子上表告状,并声称要纠集河东、兖郓兵力来找宣义的麻烦。密报上又说,现在李克用正与卢龙军义昌军在河北混战。
这个杨行密,朝廷已经对藩镇之间打来打去麻木不仁,况且还在年节便上这种表,他不过年,朝廷那帮人也要过年,谁要搭理他。况且李克用忙着,先前派了五百骑到郓州已属不易,至今那五百骑还在郓州没走,哪里还有兵千里迢迢来配合他杨行密?而兖郓自不必说,打得就是他们,既然排除了李克用的强力后援,那我发兵的时机就在眼前。
最终,乾宁二年的正月底,着友恭统帅兵马入兖州境。我给他的任务是先与葛从周的新泰队伍合兵,然后掘壕环围兖州城,暂且只围不攻,意图调动郓州援兵过去。让谢彦章和王重师准备从曹州起兵,一旦郓州兵力空虚,即刻进攻郓州城。毕竟还是不放心友恭,我自领兵驻在兖州城西南的单父,这样离郓州城也不过二百余里,两下里都可为后援。三路大军在兖郓境内行动开来,再一次的围兖攻郓之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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