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听君轻轻自语,“那地方,眼下不是尚被金人所占么?”
“正是。-叔哈哈-”曲无名肃然点头,“其实我们几个早有这个打算,本就商量这两年北上去捡骨。如今既是寻到少将军,此事少将军能与我们同去的话,那是再好不过。”
“我……”秋亦皱眉看了听君一眼,终究是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少将军大可放心。”听他言语里多有迟疑,阮唯抱拳道,“我们这几个老骨头虽然不中用,但决计能护得少将军周全的。”
“京兆府毕竟距离宋土较近。”秦书略一颔首,“我打听过,若是只去郊外,金兵尚少,应当不成问题的。”
秋亦淡淡一笑:“诸位多虑了,我只是担心内子……”他回眸,将听君拉到跟前,“她身怀有孕,我想先送她回家,再与几位同行。不知……各位前辈意下如何?”
当着旁人的面,听君不由有些羞涩,轻垂了头,悄悄往他背后挪了几步。
曲无名等人闻得他此话,先是一愣,静默少顷后登时炸了开来,皆是欢喜不尽,只笑道:
“好啊,好啊!少将军有了子嗣这是好事!”
秦书捏着白须甚是喜悦的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就说让他早些为何家开枝散叶,看来我这嘴却是灵得很。”
“何家有后。”阮唯声音哽咽,“我也就放心了。”
几人七嘴八舌道了喜。那王随安方对秋亦道:
“既然少夫人有孕,那自然是不能长途跋涉。少将军不必在意我们,尽管去便是,横竖我们这些老骨头平日里闲得很,什么时候去不是去?”
“正是正是。”曲无名一向不善言辞,只不住点头,“横竖等一年也是等,两年也是等。届时你二人生了一群娃娃,将军见了,那也是高兴的很啊!”
“什么话……”秦书犹自叹道,“娃娃要生,尸骨也是要取的。宋金‘交’战也不知几时是个头,往后若是京兆府之下国土也尽数去了,那尸身岂不是更难收拾了?”
“是是是。”曲无名挠了挠头,笑道,“我就是高兴,高兴,胡说的。”
“哎,你这人……”
因得知听君有了身孕,那几人才消停了些,只‘交’代秋亦忙完这边的事情后,去扬州和秦书道一声,到时再一起北去。
自此也就没再打搅他二人,匆匆告辞散了。
站在‘门’边,望着他几人走远,秋亦才似松了口气,退回房内,摇头苦笑:
“总算是走了,看他们那架势,我倒以为还会在客栈里住上一晚,说上一晚呢。”
听君亦寻了个地方缓缓坐下,伸手锤了垂胳膊,笑道:
“你就原谅他们吧,他们也是高兴。”
秋亦无奈:“本没打算走这么急的,毕竟怕你这身子受不得颠簸。”他走到桌边,顿了顿,嗟叹道:“既是与他们说了要去北边,只怕过几日便要动身回衡州了。”
“我没事。”听君微微一笑,“何况,这才怀上呢,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无妨,横竖也得陪着你把孩子好好生下来。”秋亦信手端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热度透过杯子传到掌心里,她只觉得莫名的安乐,双手捂着茶杯,忽而笑问道:
“你是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不料他不答,却反问:“你喜欢什么?”
“我?”听君想了想,“都好,只要是自己的孩子……”
“那我也是。”
她闻言,忍不住笑出声:“秦先生他们不还指望你能延续何家的香火么?”
秋亦冷哼道:“那又怎么?”
“我以为你会喜欢要儿子多一分……”
秋亦却很是自嘲地望着她笑:“我脾气这么差,生了儿子若他也像我,往后怕是难讨到媳‘妇’。”
听君也笑道:“对咱们的儿子就这么没信心?”
他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那得看是谁教了。”
今日一整天秋亦的心情都格外的好,即使闷在房内步出‘门’,却似乎也有很多话要说。
孩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缘。
于她来说也是一样。
原来从此以后,还能有与自己如此亲近的亲人,而她将抚育其长大,长大,长大‘成’人。
时隔娘亲去世这么多年来,听君头一遭感到体内流淌着的血液,牵连着两个人。
许久许久之前,她还是孤身一人,甚至口不能言,嘴不能说。
受过多少白眼嘲讽,听过多少怜悯同情,看过几何生死离别。
从来不曾妄想能有今时今日。
夜间醒来,听着窗外风声萧萧,‘春’虫低鸣,抬手抚上小腹,另一只手,仍在被衾之中与他相扣相握。
这一瞬,眼泪仿佛杨‘花’飞絮,深深浸入枕间,悄悄湿了一片。
*
在扬州城又待了三日,秋亦才让听君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青木山。
算着这时间,等孩子出世,只怕是明年的‘春’节了,正好逢上过年,一定热闹得很。想着这个听君便高兴不已,一路上也没闲着,取了针线说是要给孩子做鞋子,看得秋亦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直叮嘱她小心别扎了手。
行了两天,外面的天气愈发坏起来,次晨早上就开始落小雨,马滑雾浓,行路十分不便,到了傍晚更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还未寻到落脚之处,车夫未免有些担心,因知车内夫人身子不便,若在马车内住一晚只怕不好。
幸而没走多久,就看前面风雨雷电中立着一个破庙,庙上坠着的牌匾,隐约写了铁石庙三个字。听名字,似乎是祭奠前朝义士郑铁石的庙宇,可惜如今时过境迁,附近居民走的走散的散,哪里还有人顾及这座古庙。
车夫便去问秋亦的意思。
左右想着在外也是风吹雨淋,还不如进去避一避,他遂答应下来,搀着听君小心下车。
打开庙‘门’,扑鼻闻到一股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居住。
逛了一圈,车夫跑回来向他道:
“老爷,一个人都没有。”
“嗯。”秋亦略一颔首,“去把车上的毯子和手炉子取来,一会儿简单打扫一下。”
“诶,好。”
忙碌半日,车夫寻了庙里的一些干草在地上铺了,再搭上毯子,拾了些柴火来点着,不过多时,四下里便慢慢回暖。
秋亦扶着听君在火堆边坐下,伸手试了试温度,因道:
“还好,这庙虽长久不曾住人,屋顶和四壁还是完好的,不曾漏风。”
听君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供台,原本摆在上面的人像早已残破不堪,四分五裂的碎在旁边,她心里徒生苍凉,不由问道:
“这郑铁石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么?”
秋亦自包袱中取了些干粮,放到火上细细地烤,漫不经心道:“听说是前朝时候一个侠肝义胆的江湖人士。”
听君微微讶然:“还有给江湖人士立庙宇的么?”
“也就蜀中一代的人拜祭吧。”秋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相传他使得一手好刀法,庆历年间曾领着江湖上一干人等往西夏前线参军,大获全胜,功劳不小,故此人们才兴建的铁石庙祀奉他。”
“啊?那时候江湖中的人竟如此齐心?”
秋亦淡淡点头:“这也算是一件奇事了,毕竟朝堂和武林可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雨声声势渐大,秋亦却忽而停了口,皱起眉来,凝神注视前方。
见他这般模样,听君不禁担心道:“怎么了?”
他眉峰越紧,摇了摇头:“好像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庙‘门’口便瞧得一人抱着头,甚是狼狈地往里面跑,进了庙内,便垂首开始拍打身上的雨珠,嘴里还不住碎碎念:
“什么鬼天气,都下了一天了,还不见停……”
那人抖了半晌衣裳,这才抬头想环顾四周,不料那对面坐着的三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尤其是某个青衫长袍之人,眸中那嫌恶之‘色’简直分毫不掩饰。
昔时故作淡然地轻咳一声,很是苍白地解释道:
“我……我顺路也往南边走。”
秋亦倒不搭理他,只转头对听君道:“明早我们改道吧,我知道有条小路,回家能更快些,就是沿途景‘色’不那么好。介意么?”
她看了昔时一眼,乖乖摇头:“不介意。”
“诶,你们什么意思啊!”那边的人听得清楚明白,咬牙哼道,“搞得我像是一路跟着你们似得,这方圆十里,就这么一个地方,还下着雨呢,我不躲这儿能躲哪儿!”
秋亦那视线移都没移一下,将手头烤好的干粮递给听君,柔声道:
“若是时间充裕,倒可以去‘洞’庭湖游一游,之前一直听你说想去尝尝那儿的回头鱼……小心烫。”
“嗯……不过听说那边的口味太重了,最近不太想吃辣的……”
“那想吃什么?”他随口问道,“想吃酸的么?”
这么如胶似漆,你侬我侬的,人家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见昔时还可怜巴巴站在那儿,车夫颇为同情地拍了拍自己跟侧,招呼道:
“小哥,过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吧。”
秋亦轻飘飘地回他一句:“你不必管他,他身子好着呢,淋几场雨不碍事的。”
“呃,这……”
车夫为难地抓着后脑勺,昔时早是气急败坏,话已至此,为了脸面,他当然不会坐过去,颇有骨气地捏着拳头:
“不用你们假惺惺,我等雨停了就走了!”
说完就气哼哼地往旁边席地而坐,头一偏只往‘门’外瞧。
听君看他浑身湿透,多少有些不忍心,悄悄在秋亦耳边道:
“要不,还是让他过来坐坐吧?这‘春’雨料峭着,倘使真病了怎么办?”
“关心他作甚么?”后者冷下声来,满是不悦地哼道,“他就是死了也不干你的事。”
“……”见他言语里生气带几分,赌气又带几分,倒有些像是在吃醋……
听君无可奈何地笑笑,只得作罢。
柴火烧的噼里啪啦作响,听那声音,似乎雨势比方才小了一些。
听君靠着秋亦和衣浅眠,车夫也在火堆边打盹,昔时坐在靠‘门’的位置,盘膝吐纳。
四周寂寂无声,唯有雨点自屋檐落下,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忽又有一阵脚步声,秋亦和昔时皆睁开眼,那些步子零零碎碎,想是来者不少。
然听君与车夫耳力自不如他二人,尚且闭目沉睡,直到那院外大‘门’被一行人推开来,她才莫名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往外头看。
正好一道闪电劈过,院中一亮,‘门’口竟是站了四五个人。听君看其衣着打扮,不过是些粗衣麻布,想来是附近的村民,遂也没多在意,仍旧靠着秋亦睡了。
那行人大概是见庙宇中有人,低头窃窃而言,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起起伏伏地点着头,便陆续朝庙中走来。
为首的年轻人一进‘门’便环顾了一下四周,继而把手里的锄头放下,对秋亦昔时拱手施礼,倒不说话。
见秋亦冷冷颔了颔首,他便也就点头表示感谢,领着其余的人另寻了个空地,坐着生火休息。
这些人行为古怪,说话声音也不大,像是有意防着他们,连坐也是找的最偏僻的角落,时不时会拿眼神往秋亦身上看。惹得他浑身不自在。
睡了半刻,头顶猛然响过一声惊雷,听君垂了垂头,自梦里醒过来,眼见那柴火还在燃着,火光依旧温暖,她不禁微笑,往秋亦怀里缩了缩。
大约感觉到她苏醒,秋亦轻声问道:“可冷不冷?”
听君依言摇头:“还好,不冷。”
她正将闭上眼接着睡,余光却往对面扫了扫,那围在角落里的几个人中,有两人相貌甚是熟悉。听君皱了皱眉,想着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蓦地有了些印象。
似乎前几日在扬州城石桥上遇到过一个……那人身穿蓑衣……
不仅如此,好像在很久很久前还碰见过一次。
记得那时,他下巴还生着络腮胡……
寻思间,那人的目光恰巧也撞了过来,视线骤然相对,听君猛地一个‘激’灵,身子不自觉轻颤起来。
发觉她手抖得厉害,秋亦忙揽住她:“怎么了?”
“少易,是……是他们。”听君拽着他衣袖,急声道,“是徒单赫的人!”
一语刚毕,风里一股杀意蔓延,眼前的刀光并着雷电,一齐闪过。
秋亦心上一惊,飞快抱着听君从原地侧身避开,只听“噌”的一声响,火堆旁一把钢刀赫然斜‘插’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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