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还未大亮,却已经淅淅沥沥的落了一场细雨,暮园外的蒿草被雨水洗的绿油油,亮晶晶的,远远望去,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
这个时辰官道上还清寂的很,一切都还在沉睡中,但远处两列长龙般涌动的火把却惊扰了这里的晨梦。
开赴而来的两列纵队大概有三四百人,都穿着同样服色的衣裳,同样规制的纱帽,火把上的赤焰在急速奔跑中向后拖的老长,映得衣襟上的绯红飞鱼愈加闪眼。
最前头有两匹并辔的枣红大马,右边马上的是新晋为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凌云,粗粗的剑眉厚厚的唇,更显得诚挚忠厚,另外一匹马上的是指挥使高湛,面色冷俊,目光沉凝,身下的坐骑四蹄翻飞,扣得道上的淤泥乱溅迷眼。
锦衣卫的正、副两位指挥使亲自带队,这样的阵势令谁见了都要倒抽一口冷气,暮园里的人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当看见锦衣卫刀出鞘,箭上弦团团围住了整个园子时。
一名锦衣百户走到红油园门前,“砰砰”砸响,雷声般的的叩门声在安静的晓色中回响,十分刺耳。
未几门被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穿蓝色夹纱直裰的青年人,方口大鼻,见到敲门人的服色,再瞧了一眼后头的阵仗,面上立即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眼底却有微芒闪过,他躬身执礼道:“各位官爷,不知到小人的园子里来有何贵干?”
那名百户叱道:“把你们园子里的主人叫出来。”
“这个园子是我家主人在三年前买下的,却一直不住在这里,如今他已经回乡了,这个园子暂时由小人打理”。青年人躬身细气地说着,“小人冯宽,各位官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
高湛轻夹马腹,向前驱了几步,见冯宽已经拜倒马下,沉声道:“昨夜诏狱逃走了一名人犯,我们追踪至此。看见人犯逃进了你的园子里。现在要求你将园子里的所有人全部召集出来,本官要一一讯问”,冷眼扫视了园子一圈。冷冷道,“还有你的护院。”
冯宽低垂着头掩盖了面上数变的神色。
按照主人的交代,今日梅家会遣江湖高手来这里劫走暗牢里的两人,还吩咐自己尽力抵抗便可。即便人犯被劫走了也无妨,这是主人放长线钓大鱼之计。可是这会子锦衣卫的人怎么突然先到了。还要召集园子里所有的人,是不是与今日的劫囚有关,算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锦衣卫的举动倒是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们的人被召集了,梅家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劫走两人。也省的自己奋力抵抗,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搭上性命。
这些念头在冯宽脑中一闪即过。他忙不迭地点头:“是、是。小人这就召集园中的所有人来这里让大人讯问。”说着,便故作慌张的起身,转身奔进了园子里。
马上的高湛抬眸徐徐环视了周遭一眼,不远处的密林中,杀气隐隐。
没过多久,冯宽又折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三十多名丫鬟小厮护院,简单地排成了三行,站在门边,其中一名小厮神色微微有些惊慌:“大人,园中所有人都集中在此,一个不落,请大人讯问。”
高湛朝身后偏了偏头。
后头的凌云会意,翻身下马,按着腰间的绣春刀,走到冯宽面前,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越过冯宽,在后头的三十几名下人身上一一掠过:“你把他们带到官道上去”,见冯宽点头如捣蒜,又对右侧一名锦衣千户道,“你带人进园子给我仔细搜,不要遗漏任何一个地方,剩下的人给我死死看住园子,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最后这两句话却是对所有人下达的。
众人齐齐应诺,千户旋即点起两百余名番子,如虎似狼地奔进园子里去了。
冯宽按照凌云的要求,带着下人往官道上走,目光却有些逡巡。
锦衣卫进去了会不会发现公输轩里的机关,会不会搜出暗牢里的两人来呀,要是他们在梅家下手之前把二人给搜了出来,那主人的计划岂不是要败在自己手里了?自己陷在这里又不能马上飞鸽传告少主,可怎么办是好?
冯宽额上冷汗涔涔。
“今儿这么凉快,你怎么满头的汗”,凌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冯宽身边,抿唇笑道,“我们要抓捕的逃犯该不会真的被你藏匿了吧。”
“不敢,不敢,小人即便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窝藏罪犯”,冯宽惊了一跳,后背中衣已经全部透湿了,“小人的主人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小人也是规规矩矩的老实人,不敢跟官府作对,小人只是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势,锦衣卫威名远播,小人才会诚惶诚恐。”
这个时候了,还如此伶牙俐齿,对答如流,果然是训练有素,凌云暗中想着,却不答话,只微微笑了笑,提步越过他走到了前头。
冯宽长舒了口气,举袖试了试快要流入眼中的汗。
高湛再次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密林,只见那里草木微动,方才的隐隐杀气瞬间消失,却悄然飘入了院墙之内。
高湛面色不变,沉稳地坐在马上。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但许是落过雨的缘故,仍旧有些阴霾。
官道上凌云的盘查已经接近尾声,园子里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那三十四名下人已经一一讯问过了,最后只剩下冯宽。
冯宽一直心不在焉,不停的抬眼瞧着园门,连凌云走到了跟前,也没发觉。
“冯宽,那方才你又再做什么?”凌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乍响,冯宽一阵惊悸,胸口“咚咚”直跳,根本反应不过来凌云问了什么。
凌云见他面色如土。忍住笑意道:“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啊。”
冯宽努力抚平情绪,强笑道:“小人前段时间得了伤寒,身子尚未痊愈,今日受了些惊,可能病又犯了。”
“你还未回答本官的问题呢?”凌云悠悠然地道。
冯宽回想了一下,恍然道:“小人方才还在小楼中休息,因听到叩门声。才匆匆过来开门。并未发觉什么异常。”
“本官看得出你是匆匆过来的”,凌云笑笑地说道。
“小人不敢耽搁官爷的差事。”
“那你怎么知道敲门的就一定是官府呢?”见冯宽窒了一下,凌云操起手。接着笑道,“你穿衣裳的功夫倒是要比走路还快呀。”
冯宽眉间一跳。
他整夜未眠,一直待在前院,衣裳自然未脱。锦衣卫还没围住园子之前,园中的护院就已经告诉了自己锦衣卫往这边过来了。所以他一听见叩门声,便匆匆过去了,按常理,这么短的时间确实连穿衣裳也不够。
凌云笑容不变:“听你园中的下人说。你的房间在南边的寒楼,从那里到前门,至少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可你却连半刻钟也没用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下。“你是施展轻功飞过来的么?可你方才明明说自己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人哦。”
冯宽哑口无言。
凌云抬眸瞧了后头的几名目光矍铄的护院一眼,扬声对马上的高湛道:“大人,这个冯宽说话前后矛盾,明显是捏造假话蒙骗官府,有重大嫌疑,下官以为要带回诏狱严加审问。”
冯宽心中一凛。
后头的十名护院眼底掠过杀意。
高湛却悠然道:“既有嫌疑,就带回去吧。”
“大人,小人冤枉呀”,冯宽抢在护院动手之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打算再做最后的努力,“小人真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方才小人确实撒了谎,小人方才、方才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而、而是在一名小厮的房间里,所、所以……”
没有办法,只能隐晦的说自己断袖了,谁让丫鬟的房间都在后院呢?
凌云差点没忍住,清咳了两声:“那……是哪位小厮呢?让他出来作个证吧。”
他相信了就好,反正那些下人都是自己的人,随便指一个,他们也不敢不按照我的意思说话,冯宽刚要扭头,却见园子里旋风般奔出来一名锦衣千户,拱手对高湛禀告道:“大人,我们搜查园子时,忽然有人从南边的公输轩里带出来两个人,怀疑其中一人正是我们要追捕的逃犯,眼下正在围捕。”
此话一出,周遭登时剑拔弩张起来,凌云反应最是迅速,一把抽出腰间绣春刀,径直架在了还未反应过来的冯宽的脖子上,并令道:“将园子里的人全部逮捕,带回诏狱!”
铮然的刀剑出鞘声浪潮一般立刻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官道上的十名护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结果了与他们站在一齐的其余下人的性命,飞身而起,与同时抽刀的锦衣卫打斗了起来。
其中的一人相貌粗犷,动作迅捷,身子凌空一翻,一个兔起鹘落便合掌朝冯宽头顶劈去,力道十成,冯宽楞在疾驰而来的猛烈掌风中,睁着眼看着劈向自己的身影越来越近,像一座山倾轧过来,挡住了所有的光亮,他的瞳孔一阵瑟缩。
“铮”的一阵刀剑相击声紧贴着他的头皮乍响,迎面的掌风像海浪突然拍在高耸的崖壁上,凌乱四溅,他感觉自己快要如飘叶般飞起时,右手却被人一拽,整个人被抽离了漩涡中心,省神一看,却是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方才抵挡那名护院的人竟是高湛。
那名护院见不能灭冯宽的口,屈指吹了一声哨,便雄鹰展翅般腾身而去,其余九名正与锦衣卫缠斗在一齐的护院也依次飞离。
底下的锦衣卫顺势追了几步,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阴晦的天色中。
这时,园子里头出来一名番子,向凌云附耳说了几句话,退在了一边,凌云走到高湛跟前,低声道:“刘小挚已经安全救出去了,但听他说,与他关在一齐的那人是曾懋飞的侄子曾讳。”
高湛略一想,便明白其中关窍,他走到跪在地上的冯宽面前,冷声道:“曾讳是朝廷钦犯,怎会藏身在你们园中?”
冯宽方才差点被灭口,面如土色,默了片刻:“若是小人全部供出,可否保小人一条性命?”
高湛冷笑一声:“当然。”
冯宽心一横,便将整个布局一五一十地与高湛说了,包括曾讳身上的跟踪药粉。
高湛深思片刻,向凌云附耳说了几句话,凌云颔首,旋即翻身上马,飞奔而去,高湛则带着手下的番子押着冯宽离开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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