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仑】遥远的呼唤（中篇小说）五
五
我在婶儿的招呼声中走进房间，照例走到老人家跟前深情地拥抱她，那双我熟悉的手，在我的脸上游走，她说道，怎么？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你要多注意身体。我简直有些吃惊，不知她是根据什么判断的，为了不暴露建林的事儿，我忙说，没，没有，您放心我会注意的。这时我才发现东革在，忙和他打招呼，大家坐下来说了一会话，婶儿回房睡觉了，我也准备起身告辞，东革说，我送你。小慧把我们俩送到楼下，转身回去了。我有些不忍看她的背影，便掉转头对东革说，我联系上了检察院的张副检察长，他说明天给我确切的回话，你那边怎么样？东革略微停了停说，建林的公司由建田和建林的儿子天宇打理，一切还都正常。我去找过一些我认识的建林的朋友和生意上的合作人，大家态度都不很积极，担心他会牵连到别人，目前还没有人明确表示要帮忙。我这边也拜访了我的一些朋友，都说如果是我的事儿责无旁贷，我的朋友毕竟和他们隔了一层。但我联系上了市劳改局的领导，答应只要知道建林关押在什么地方，就能想办法让我们去见他。东革的话令我很振奋，大概明天或许后天，得到张副检察长的消息后，我们就可以见到建林了。这时东革说，找个地方坐坐？我说，没有情绪，算了吧 。他说，我也一样，那就这样。他开车把我送回了宾馆。
我一见东革跳进了河里，知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说过了头，忙喊道，东革，你干什么？快上来，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他站在河里看着我说，你还恨我吗？如果你不肯原谅我，那好我就死给你看！见此情景，我忙说，我原谅你。我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自打昨天他拿斧头劈响打我的人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原谅了他。我们俩费了好大力气才使他从冰面上爬上岸，只见东革站在冰上瑟瑟发抖，嘴唇已经有紫变黑，人马上就要站不住了，我明白必须以最的速度把他送到建林家，不然时间长了可能会出危险。我不知哪来的力气，躬身背起他飞快地向回跑，此时他的棉裤已经冻成了两根柱子。我跑了一段，有些跑不动了，但我明白不能停，只是速度愈来愈慢，最后只是一步一步地挪动。这时，建林来到我面前，他见我俩出去，不放心，找到河边来了。建……建……建林，快，他，他，他掉河里了。建林接过东革飞速地跑回家。
等我走进屋子，婶儿正用雪给东革搓腿和脚，待我气喘平息后，东革的身体已经被搓的血红，嘴唇和面部也不那样紫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地把它呼出去。我抬眼看看东革身边的建林，他正怒目圆睁地看着我，那眼神凶极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建林如此这般，我心虚地躲开了他的目光。东革盖了两床被子，躺在了炕头，婶儿为他熬了碗姜汤，他喝完后不久便出汗了，这时婶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建林看一切都过去了，便对我说，石文，你出来。就像是命令，我不敢违背，乖乖地跟他走出了院门。我们俩一前一后走到一雪堆旁，建林转过身薅住我的脖领子，一伸腿将我摔倒在雪堆上，我一边向起爬，一边说道，建林你干什么？他也不说话，见我站起来，用同样的动作再次将我摔倒，就这样站起摔倒，重复了五六次，最后建林才说，你为什么这样狠心，把他推到河里，为什么？我听见林这样说，忙辩解道，不是我推的，他自己跳下去的，不信你去问东革。听完我的话，建林转身朝家跑去。我也快步走回到屋子里，当我走过灶间时，在哪里为东革烤棉衣的婶儿叫住我，我忙停下脚，转身坐到她身旁。婶儿说，石文，你是男子汉，应该大度，不要为一两件小事就念念不忘，你说呢？我听明白了，婶儿也以为东革是被我推下河的，但我没有辩驳，方才建林把我摔醒了，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婶儿又接着说，你不是说书讲故事时常说，宰相肚里能行船吗？要想成大事必须有男人的胸怀，你不想成大事吗？婶儿的话说到了我的痛处，我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我极力掩饰用手去擦，婶儿伸出手为我擦去眼泪，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她的手温暖极了，随着她手的游动，暖流传遍我的全身。
没有多长时间，东革的棉衣棉裤就烤干了，这时东革已经睡了一觉醒了，站起身穿上衣裤，下地准备回家，就在出门的一刻，他对我说，石文你不记恨我了吧？我用力地摇了摇头说，东革对不起，我不该说让你跳河的话，你原谅我。此时我见他流着眼泪说，原谅，原谅。看到这些，建林有些难为情地对我说，石文，我错怪你了，你不恨我吧？此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一把抓住他们俩，我们三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在哭，东革在哭，建林也在哭，就这样我们三人抱作一团，哭作一团。如果说那次“结拜”纯粹是儿戏，而这次不是，这是那非常岁月里小男子汉的真正友情。好啦，好啦，都那么大的孩子了还哭鼻子，你们羞不羞？建林的母亲在门口提醒我们，我才像从梦中醒来，但我听得出了婶儿话语里的赞许。
时间过得飞快，在我住在建林家三年半后，爸爸从农场回来了，他先回家把几年没人住的房子收拾了一下，便买了些东西来接我，对几年悉心照顾我的婶儿表达诚挚的谢意，我有些不舍地告别了婶儿和建林，随爸爸回到了家里。爸爸是回来了，但学校秩序仍然没有恢复正常，每天要到学校报到，但不让他上课，他负责为学校把守门卫和打扫卫生。我们虽说恢复了上课，但除学习“语录”和“最新指示”外，就是学工、学农和学军，每天只上半天学，还全部被淹没在政治口号中了。学校不学知识，家里就成了我的第二课堂，爸爸也就成了唯一教授我知识的老师，每天饭后，爸爸都要用两个小时给我上课。爸爸文理全才，这也为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后来取得的成功靠的就是那时的铺垫。
建林家我还是每天都去，因上午上课，所以多半是下午去，所做的事情还是和当初的学习小组差不多，开始我想把爸爸教我的知识教给大家，可他们都不想学，因为底子太差，给他们讲他们也听不懂，后来我干脆放弃了这一想法，还是给他们讲故事，有时也简单地给他们读些唐诗宋词。就这样日子还算安稳地又过了两年，我们几个已经十四岁了，学校一点一点走向正规，到后来真的学习一些文化知识了，爸爸也开始讲课了。我们实际已经上初中了，那时九年一贯制，初中相当于六七年级，但所学的课程全部是小学的内容，就这样还有一大半的人听不懂，上课时老师讲他的，同学做自己的事，干什么的都有，抽烟的、下棋打牌的，还有极个别的搞对象的，很乱，真不如呆在家里。
正是这学校的混乱，这一年秋天，建林和东革出事了。他们俩跟我不一样，很有经济头脑，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奇怪的是二人都在这方面无师自通。那一年我们在河边冰上刨了五六十斤鱼，小慧的意思每个人分一点，拿回家里做了吃，但建林和东革都不同意，结果就在那天晚饭前，他们俩给建林他们小队的每家送去二斤鱼，还说有钱就给，没钱算了。最后近三十家没有一家不给钱，每家两毛，一共十块多钱，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建林说大家平分，最后谁都没要，他交给了他母亲。学校上课可去可不去，建林和东革就经常结伴出行，捡些废铜烂铁卖钱，他们俩胆子大，连曾经两派武斗时废弃在险要阵地上的弹壳都敢捡。当时的弹壳多半是铜的，所以很值钱，记得一次他们跑到山上某派的阵地山崖上去捡，一次就拾到几百个，卖了了不少钱。就是因为能挣到钱，所以他们上了瘾，这天他们决定到山里的一个部队的弹药库去捡，弹药库的名字叫325库。他们俩拿上铁锹和锤子、钳子、螺丝刀等，提着个麻袋，便进山了。
临行前，他们的行动被建林的二弟建田发现了，死活要跟着去，他们摆脱不掉，无奈只得带上他，去时的路上碰到了我们同班同学大力非要去，又带上一个，四人来到325库的围墙外。这里已经被挖的面目全非，到处是大小不等的坑，这里伪满时就是日本人的弹药库，所以可以挖到破旧的枪支和各种锈蚀的军械，所以常有人来这里挖。他们四人找到一处相对平坦的山坡，便开始挖，还真是收获不小，不一会就挖个半麻袋。挖着挖着，他们挖到了一枚很大的炸弹，据说有百十来斤，他们搬不动，就决定把它拆开。大力自告奋勇，用锤头和螺丝刀拆卸那枚炸弹。建林、东革和建田躲在一边看。就在此时，炸弹突然冒起了青烟，大力慌了，拔腿就跑，情急之下，东革下意识的推了一把建林，炸弹炸了，大力当时被掀翻在地血肉模糊，东革和建田都受了伤，被推了一把的建林滚到沟里，躲过了一劫。爆炸声惊动了弹药库领导，派人前来查看，见状立即派车送受伤的人去医院，他们很快被送到了我当年住过的那家职工医院，医院全力抢救。当我听到消息赶到医院时，抢救已经结束，建林站在医院走廊里，神情木然地看着对面的墙，我过去叫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说了声，哎呀！便转过身去，用手捶打着墙，然后蹲下身开始呜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建林这样伤心，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用什么话安慰，索性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一位医生出来向家人和部队上的人通报了一下情况，大力当场死亡，建田被炸掉了左脚，东革被炸断了四根肋骨，单片进入了肺部，现在所有手术已经结束，家属可以回去了，病人由医院派专人护理。部队上的人先走了，我代表家人表达了一下谢意。随后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建林站在那里不动，我说，我送你回去吧？他还没有张嘴，泪水又流了下来，我可怎么向我妈交代呀，三弟刚刚好一点，二弟又……。此时我也无言以对，两个人默默地坐在走廊里。大于过了半个小时，建林站起来，好像下定了决心，说道，走，回家。
建林虽然下了很大决心，但还是犹犹豫豫，离家越近步子越慢，到了大门口干脆靠在院墙上不走了。我先进去看看，一会你再进去。我这样对建林说。我推开屋门，是石文来了吧，婶儿的声音马上响起，这时好像比平时沙哑。是我，婶儿。我撩起门帘走进去，看到那次和我撞个满怀的德满叔坐在凳子上，我一见屋里的气氛，马上判断出家里已经得到了建田受伤的消息，我坐在了婶儿身旁，她问我，建林呢？我如实说，在外面。你去叫他进来。我把建林带进屋，建林一进门就朝着他母亲的方向“当”地一声跪下了，妈，孩儿对不起你，孩儿知罪。你到我跟前来，母亲轻声地说，儿子站起走过去，拿起母亲的手放到头上，只见妈妈使出全身力气左右开弓将巴掌重重地扇在儿子脸上，建林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她感到累了才住手，这个过程中她始终没有流泪，我和德满叔也不劝。过去了好长时间，建林还弓腰低头站在那里，直到母亲发话，他才站到一旁。事后建林对我说，那是他第一次挨妈妈打，也是仅有的一次。
和东革分手后，我走进宾馆的大厅，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石文，石文。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位年龄和我相仿的妇女在叫我。我走过去问道，你是在叫我？石文，怎么不认识了？我是我是方亚丽。什么？你是方亚丽？对呀，老同学。我走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老同学，几十年不见了，你还那么漂亮。一阵寒暄后，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怎么找到这来的？我是来帮你忙的。她说。我不解地问，帮我忙，我有什么事情让你帮忙啊？他笑开了，怎么还不想用，我说个人你认识吗？谁呀？谢鹏。我当然认识，他是市长。对吗，他是我老公。什么？我差一点真的把眼镜跌在地上，你是市长太太。就是，没用吗？有用，有用。不瞒你说，方亚丽是我初恋情人，虽然我们俩的那段恋情时间很短，但却是终生难忘的，没有想到，她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站了出来，看来建林的事儿会有转机。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