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一天,阿棠背着行李风尘仆仆从农场赶回来,以为与他从此长相厮守,再也不分离。鬼崽岭上,她满怀深情地往山脚下一看,没想到,看见的却是离笆院子张灯结彩,他和另一个女人正在举行婚礼。她坐在半山腰人迹罕至的巨石上,哭得天昏地暗,到了晚上又在院子的篱笆外守了整整一夜,忍着他和别的女人洞房花烛给她带来的今生巨创,只因想问他一句话,就是他说过要等她回来,这话到底算不算数。
栋木的眼眶红了,哽咽着声音告诉阿棠,这一生他心里只有她一个女人,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但是他必须要娶栀子为妻,因为他欠渡口,欠他爸太多太多,而他爸的临终遗言就是要求他娶栀子,然后守着渡口安安稳稳过日子,所以他只有对不起她了。最后他嗫嚅着向她表白,说他不喜欢栀子,不喜欢渡口,从来没有喜欢过,结婚完全是为了满足他爸的要求。阿棠知道,他爸不是他的亲爸,他从小就被湘水渡口艄公梁长白收养,而梁长白只有一个随母姓的夏栀子。阿棠由悲转为怒,厉声谴责栋木是嫌她地主成份不好,怕受连累而甩了她,背信弃义另娶艄公收养的女儿,目的就是想占有他家的渡口。
听着阿棠的牙齿咬得格格响,栋木能够体会得到她有多么恨他,还有对他爸也是恨之入骨。可是她不知道,梁长白其实是栋木的亲生父亲,而栀子是一对路过荞叶庄的革命烈士夫妇托孤与他的,为了保护她,梁长白隐瞒了她真实的身份,一直说她是亲生女儿。烈士夫妇在一次战斗中长眠于鬼崽岭上。几十年过去了,从未有人来找他们,也从未有人来找他们的女儿,但梁长白仍然谨慎小心地不敢与人言自己换子一事,直到去世前才跟栋木和栀子道出真相。栋木觉得必须化解阿棠心中的恨意,必须向她解释清楚事情原委,决定将父亲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说出的这个秘密和盘托出。
荞叶庄的人都知道,梁长白有两个孩子,他最疼爱也最让他操心的是栀子。她从小体弱多病,咳嗽尤其严重,花了不少钱医治无效,年龄增长了,身体发育方面却很迟缓,眼看长成二十四五的大姑娘,但毫无大姑娘的丰胸肥臀,除了一双眼睛水汪汪整个人骨瘦如柴,许多人担心她嫁不出去。如果说:梁长白真的是栋木的亲生父亲,而且这位父亲为了不负重托为了履行一掷千金的诺言,竟然不惜拆散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强迫体强力壮的亲生儿子非栀子不娶,以此给她安排最好的归宿。栋木说的这件事如果公之于众,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也难怪阿棠不相信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栋木编造成谎言欺骗她。当栋木冲进屋里拿出一张照片,阿棠往栋木手上瞟了一眼,从照片中看到非常年轻的梁长白和一个姑娘的合影,而姑娘的怀抱里搂着一个百日左右的男婴,眉目与栋木有几分相似。事实摆在眼前,不由阿棠不相信:栋木是县城里地主家的长工梁长白和烧火丫头所生。她目光呆滞地摇晃着身子往后退几步,所有的意志脆弱得几乎要崩溃。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成了多余的人,打算孤身浪迹天涯。她哭诉着划了地主成份的家庭是名不符实,父母却相继被批斗以致自杀身亡,如今两小无猜的爱人又离去,荞叶庄是伤心之地已无可留恋。阿棠的声泪俱下撕扯着栋木愧疚的心,不顾一切地抱住她,苦苦哀求她留下来,等找到了合适人家再跟了人家去。
凛洌的寒风里,阿棠的身子在他怀抱中瑟瑟发抖,他感到她的身心都透着彻骨的寒冷,多么需要一种人情关心暖一暖啊,由此他无所顾忌地搂抱着她进屋了。
在摆设了古典的雕花板床、长条桌、梳妆台和高脚椅,显得古色古香的屋里,栀子红光满面地坐在桃形镜前梳着长长的头发,从镜子看见栋木抱着一个女人进来,先是一惊,惊于栋木竟然在新婚燕尔的早上,那样从容不迫地给一个女人拦腰横抱在怀里走进新房里来,似乎还想将女人放在雕茶板床上,但那个女人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站在麻帐下惶然四顾。栀子又是一番打量着面色黪黑的阿棠,未语泪先流。慢慢直起身子,缓缓趋前几步,紧紧抓住阿棠的手,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很简单的三个字,饱含着她对阿棠深深的歉意,还有对栋木浓浓的情愫。谁能说她没有爱他的权利呢?看着眼前的栀子只得到栋木躯壳而得不到他心的羸弱女人,阿棠对她咬牙切齿的恨中有了一丝怜意。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因为都经历了动荡不安的岁月,这一刻,她们没有更多地纠葛于感情的是与非之中,而是对命运的惺惺相惜。栋木也是百感交集,叫栀子陪阿棠聊着,他去给她们弄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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