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梅身体里住着的女人，像女巫似的在深夜里发出狞笑，带给她不期而遇的疼痛和尴尬，她不能确定这是来自哪个男人的馈赠——中年胖子、羞涩的腿残者还是业务员小贺，这带给她的愤怒远远大于恐惧。
她生平第一次去看了妇科，没想到再次遇到了那个长着黑色浆果眼睛的男人，他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埋头填写病历，下午的阳光从他背后洒下来。
没想到思忖再三选择的这家外资医院，还是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幸好医生抬起头看马丽梅的眼神是陌生的，带着职业性的审慎淡漠，浮光掠影地一瞥，没有闪一丝火花，这让马丽梅略感安慰。
照例询问了症状，然后笔走龙蛇，开了些常规检查单，然后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他的手，关节修长，指肚圆润，指甲齐整，每个曲线都很柔和。
马丽梅排队检查完毕，拿着一叠单子再回来时，诊室里面只剩下她和医生两个人，他耐心地等着她，这时候双手交叉放在脑后。
马丽梅看到医生的胸卡上写着“井田”，职称“主任医师”。
井田一张张翻阅着化验单，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告诉马丽梅她患上的是滴虫性***炎。
马丽梅心里“咯噔”了一下，井田的笔在病历本上轻盈地挪动着，“您结婚了吗？”
“是的。”
“我建议您的丈夫最好也能来检查一下。”
“没有必要。”
井田顿了一下，将病历和处方递过去，下了医嘱，马丽梅心里想这不过是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和行业习惯，他未必认出了自己。
井田忽然拉开抽屉，取出个深棕色的小物件——一只马甲造型的皮革钥匙包，马丽梅再熟悉不过，这是她的，准确地说，是卢少川在谈恋爱时送给她的小玩意儿。小马甲的摁扣一打开，就露出两个小巧的镀银的钥匙扣。6年多了，这小玩意儿每天都躺在马丽梅的包里，皮子浸透了她手上的油脂，熟了，越发柔软。
“这应该是你的吧，我在酒吧捡的，以为不会再遇到它的主人，险些丢掉。”
马丽梅顿觉无地自容，接过钥匙包，连声谢谢都没有，逃跑似的离去。
苦心堆砌起来的淡定从容都不管用，所有的秘密被那个黑眼睛的医生一眼看穿，他的眼睛真黑，这辈子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像某种奇异的浆果。
曲阳倚着自家的门，怔怔地望着马丽梅步履疲惫地一级级走上楼梯，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招呼，就那样一直看着马丽梅，直到马丽梅收起客套的笑容。
“你怎么不进去？”
“我在等你。”
马丽梅哑然失笑，心想等我做什么，嘴上却说：“哦？有什么事吗？”
“没有……有！”曲阳的胸脯剧烈起伏了一下，好像刻意要吸入很多氧气，这氧气是他胆量的来源，“你那么晚出去，干什么？”
马丽梅放下抱着胸前的双臂，满脸不悦，“你什么意思？”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曲阳的声调陡然升高，马丽梅警觉地左顾右盼，冷冷斜了他一眼，麻利地掏出钥匙捅开门，“莫名其妙！”
曲阳快步跟进来，“我都知道……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
“你不自重！”
“你跟踪我？想达到什么目的？”
“你让我非常失望，你让我觉得恶心！”
曲阳彷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脸憋得通红，舌头根也不大利索，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马丽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顿，“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曲阳愣了，几秒钟后离去，恨恨地关上门。
马丽梅蹲在地上，无声地抽泣。
晚上洗澡时，她使劲地擦洗身体，皮肤被擦红，擦破，被肥皂水蛰得钻心地疼。被玷污和厌弃的躯体在镜子里特别可耻，每一个器官都无精打采地向下垂，没有人需要它，没有人宠溺它，它像个孤零零的骑士，在荒野里跋涉了很久，舌头干涩如岩石，耳边吹过干巴巴的粗粝的风，这骑士终将有一日倒在距离水源千米之外的枯死的树根旁。
换上睡衣，在衣橱里发现卢少川的睡衣，居然有很陌生的感觉，马丽梅脱下自己的，穿上丈夫的，她以前就很喜欢穿丈夫的睡衣，所以卢少川的睡衣总是比马丽梅的旧一些。
马丽梅趴在被窝里，压着丈夫的睡衣，被卢少川拥抱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可是这神奇的联想很快被另一种感觉代替，脖子和腋下都很痒，好像有小虫子在爬。马丽梅挠了半天，在被窝里无法入睡，终于又换过来。
她想起被井田捡到的钥匙包，就取出来握在手心里，那熟悉的柔软的触觉让她心碎，终于又忍不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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