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田站在窗口，对马丽梅说她现在还不能走，马丽梅很诧异，顺着医生眼神的方向望，只看到浓重的灰色席天幕地，都是水，河流彷佛倒挂下来，汪洋恣肆地侵略着城市，高大壮硕的法国梧桐在风雨飘摇中毫无招架之力，苦着脸，逆来顺受地打摆子。街道已经完全被堙没，鳞次栉比的建筑弓着无辜的脊背默默承受大自然的鞭挞，来不及逃跑的汽车横七竖八地漂在水面上，好像丑陋滑稽的后现代行为艺术，彷佛这城市里所有最拙劣的司机在一瞬间撞在一起。动态的雨和静态的车，看上去颇安详，偏偏几个不安分的行人急匆匆地在雨帘里穿梭，醒目花哨的雨衣和伞被风掀起，然后整个人被扯着倒在水里，扑棱半天才又站起。
马丽梅盯着那重新站起的人影，浑浊的激流正沿着他（她）的臀线滚滚而去。
“现在走不了，这段路正在大修，排水管道还没有疏通，积水很深，除非你有足够的体力游泳回家。”
“游泳我倒是不怵，但我是个路痴，怕顺着水流游到黄河里去。”
“世界上有两种动物不认路：女人和母鸡。”
彼此大笑，旋即是沉默，马丽梅没话找话，指指井田的胸卡，“你的名字，很有趣。”
“是不是像日本人的名字？很多人都这么说，我总觉得像在骂我，呵呵。”
马丽梅摇摇头，“不，我首先想到的是古代阡陌纵横的田野，禾黍离离，一望无垠。”
“把我的名字解释得这么美，你是语文教师吧？”
马丽梅没有否认，井田搓搓手，“现在下班了，我可以脱下工作服吗？”
马丽梅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旋即想到他对女性尊重的细腻心思，心底生出几许赞赏来。
井田解开白大褂，露出里面的蓝色条纹衬衣，顺手把领带结松了松，长长地出口气。
“你可以抽烟，我不介意。”
马丽梅对自己说出的这句话倍感诧异，不过显然说中了井田的心事。他刚掏出烟盒，又听马丽梅小心翼翼地说：“可以给我来一支吗？”
井田抖抖烟盒，一支修长的烟草脱颖而出。马丽梅接在手里，噙在唇角，凑到井田的打火机火焰上，狠狠地吸了一口，旋即剧烈的咳嗽让她眼泪和鼻涕都钻出来。
井田点着自己的烟，仰头望着天花板，缓缓说道：“不习惯，就不要勉强自己，何苦呢？”
“我挺羡慕你们男人的，香烟就像你们的合法情人，可以随时随地拿来安慰自己。”
“其实男人抽的不是烟，是寂寞。”
这个网上的段子，让马丽梅情不自禁地大笑，井田也笑，左脸颊上浮现出一个很深的酒窝，为他小麦色的皮肤和棱角分明的脸庞凭添了几分柔软。
墙上的钟表，时针指向八点。
大雨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悄悄流逝稍有减缓，反倒愈演愈烈，雷声彷佛也加紧了，窗棂时不时发出战栗。
马丽梅和井田的谈话天马行空，却非常愉快，他们曾经试图找出些相似之处，比如住过同一个城区，读过同一所小学，认识同一个人，对比了很多项之后，发现生活在同一个小城的两个人，生活轨迹竟然从来没有相交过，这也算是个低概率事件。
然后就是聊彼此的职业，马丽梅讲了很多学生的趣闻，井田说的是留学时的穷酸。
迥异的经历都能把对方逗乐，井田哈哈大笑时会手舞足蹈，肢体语言丰富，腕上的手串一闪一闪的。
马丽梅像奚落朋友那样对他说：“想不到你一个大男人，还戴这种玩意儿。”
井田摘下手串，凑到马丽梅跟前，“这叫金丝猫眼发晶，可以宁神定气，增强人的决断力。”
马丽梅就着灯光看去，那颗颗水晶珠，大如龙眼，个顶个光洁细润，犹如裹了一层赭色糖皮，里面根根金发俱平直柔顺，一毫不乱，珠心处攒成猫眼状，璀璨耀眼。
马丽梅是外行，看井田说得如痴如醉，更觉得神奇，同时按捺不住内心的猜测：他有什么事需要决断？
“这些金丝是什么？”
“各种矿物质”
……
和陌生人相处总是容易，和任何人相爱都是煎熬，马丽梅恍惚间彷佛回到了少女时代，情窦未开，懵懂无知，胡天胡地地笑。
井田突然拍拍手，站起来伸个懒腰，“你饿吗？我想略尽地主之谊。”
马丽梅连忙推拒，“不，不麻烦，况且雨这么大……”
井田双手一摊，“到了我的地盘听我的，我不知道你的口味，你是喜欢麻辣鸡块，红烧排骨还是海鲜虾仁？”
马丽梅心想哪来这么多花样？
“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井田兴奋地大叫，拉开橱柜门，从里面取出三盒方便面。
马丽梅几乎要笑破肚子，“你也是郭德纲的粉丝啊？看不出你这海归还喜欢相声！”
“不许歧视海归，我们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可分割的一份子……”
捧着热腾腾的面，马丽梅吃得很开心，连汤都不剩，这种简单的满足感，很多年都不曾有过了。
大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井田看表，快十点了，又看看马丽梅，“你……需要不需要给家里打电话？”
马丽梅这才猛地警醒，自己是有家的女人，她摇摇头，“不用，家里就我一个人。”
又是沉默。
“你怎么不给家里打电话？”
“我家里，也是一个人。”
马丽梅大感意外，她分明看到井田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指环。
井田的声音里有叹息的味道，他坐在窗口，缓缓旋转婚戒，像在摩挲自己养的宠物，“我妻子在国外，快回来了。”
后半句话里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和期待，又有想极力掩饰的疲惫，马丽梅被问到丈夫的去向时，也下意识地用了同样的口吻，说：“他去乡下代职，只有一年。”
两个人相视而笑，彼此都看出了对方谎言的苍白，却都不忍心戳穿，心照不宣，再次用沉默掩饰过去。
这对因多情的大雨而同处一室的孤男寡女，婚姻带给他们无师自通的灵犀默契，不约而同地用心事重重去揣测对方的重重心事，谨慎地躲闪着雷区，好像两个被洋流冲到同一棵红珊瑚树下的牡蛎，只讨论邂逅的喜悦，而把白肉中的硬砂深深地包裹起来，疼，也不叫外人知晓。
这一夜大雨滂沱，马丽梅和井田像异乡偶遇的老友，聊得不亦可乎，其间笑语喧哗不绝，马丽梅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的笑声了。
雨停时，已经凌晨五点，井田执意送马丽梅回家，马丽梅没有再拒绝。
车里有一股干净的味道，像他的人一样。
马丽梅一坐到副驾驶上，井田就打开了车载音响，一个慵懒沙哑的女中音流水似的缓缓淌出，性感而忧郁，像英伦深秋的蓝色迷雾，情人耳边的呢喃。
她唱着——
Sunrise sunrise
Looks like morning in your eyes
But the clocks had nine fifteen for hours
Sunrise sunrise
Couldn't tempt us if it tried
Cause the afternoon's already come and gone
And I said
hooohooo hooohooo hooohooo
Do you
……
马丽梅闭上眼睛，自说自话，“诺拉琼斯的sunrise，她刚过三十岁生日。”
井田没有说话，心里合着音乐的节拍，歌曲中那些感性的词语，在唇间和心头滚来滚去。
35岁的井田，别样人生就从这个寒气逼人的凌晨展开。
后来他问马丽梅为什么喜欢诺拉琼斯，马丽梅说听到她的声音就好像看到一个神秘女人——她在薄暮中紧裹披肩，行色匆匆，左顾右盼；要么就是蜷缩在沙发一角，于午后的阳光中，用猫一样的眼眸想念从身边飘逝而去的男人。
井田说：“绚烂归于平淡，是极致的性感，你灵魂深处有这样一个漩涡，令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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