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黄昏很短暂,井田想起在国内读大学的那几年。那时节黄昏总是很漫长,很多年轻的恋人肩并肩规规矩矩地坐在校园的操场边,彼此默默无言,暗暗等待夕阳下山后的亲吻,等得心焦。
井田清楚地记得妻子从操场的另一边遥遥地走过来,背后洒满夕阳的柔光,像被包在热巧克力里面的榛子,又乖又甜。她来到他身边,掏出一小块手绢铺在地上,小心地坐上去,然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带,直到四周完全变黑,她才敢把头悄悄倚在小伙子的肩头,彼时,井田的心总是跳得很快。
十几年过去了,井田还是喜欢在傍晚默默怀念那种羞涩的感觉。他枕着自己的胳膊仰面躺在车里,双脚交叉着架在方向盘上,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抖动,还是那首《sunrise》。
黑色渐渐侵润了四野,远处亮起了灯,这个荒凉偏僻的路口通向机场。三年前,井田的妻子就是从这个路口消逝在漆黑的夜里,也许不久之后还会沿着它回到自己怀里,一切不得而知。
井田的妻子讨厌别人替自己拿主意,甚至意见也不允许,井田拿不准她何时会做出回国的决定,他也不敢问。他习惯了一切听从她的安排。
忽然很想她,井田掏出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西班牙的马德里此刻正是凌晨1点。
井田知道妻子有起床气,被人吵醒黑甜梦乡时尤其暴躁,会赤脚跳到床下,劈头盖脸地骂人,但此刻他如此想念她,顾不得这些,被她骂也是好的。
井田边听着电话那端的“嘟……嘟……嘟……”,边等着妻子惺忪和愤怒的声音,很久,没人应答。又试了一遍,还是没人听。
井田把电话甩在座位上,一口气吐不尽心中的愤懑。
手机又响了,是马丽梅发来的一条短信,她问明天是否有时间跟她见面,她想还钱。
井田盯着短信,看了很长时间,回复道:明晚8点你家旁边的小公园见。
发完短信,井田又把手机丢开,将车里的音响开大,闭上眼睛,任由内心深处的酸楚一点点上升,从心口酸到眼眶,他很想哭。
遥遥无期的等待,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井田很疲惫,终于在车里睡着,醒来时,晨曦微露,他脖颈酸麻难当。
这个夜晚,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有个女人同样在忍受无眠的煎熬。
马丽梅也格外想念卢少川。
今天在医院里为钱而窘迫万分的时候,她心里同时恨着两个男人——她的父亲马长海,她的丈夫卢少川。她可以依靠的最亲密的男人,他们那时候在哪儿?在做什么?
因为赵亚茹生病以后,身份就剩了一个,仅仅是马丽梅的母亲,而不再是马长海的妻子。在很多事情上,马长海能躲就躲,能避则避,马丽梅越来越发现父亲身为一个男人,他的自私懦弱和不肯担当,简直就是不可容忍不可宽恕的。
这对父女的矛盾日渐加深,简直是水火不相容,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吵到天翻地覆。
一次激烈的冲突后,赵亚茹叹息着说:“我觉得我的病是罪孽,你们俩都恨着我一个人。”
马丽梅顿觉父女冲突的最大受害人是母亲,从此对于父亲,马丽梅尽量克制,怨恨也越来越少,终于像路人那样冷漠。
马丽梅陪着赵亚茹在医院做食管扩张术的时候,马长海正帮着张国庆和祝美丽找儿子,从一个网吧到另一个网吧。
马丽梅后来知道了,紧咬着牙关,没有发作。
一个女人,无法选择父亲,同样,也无法选择丈夫。
卢少川的不在场也伤了马丽梅的心。
她有无数怨恨想对他抱怨,想骂他不负责任,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义务。可是他不在身边,拿起电话前,心里早乱成一团。
自从卢少川走后,夫妻间的通话就变得生疏客套,不知道怎样开始,也不知道怎样结束。
还好有赵亚茹,她的病是个好话题。
马丽梅真不能想象,等赵亚茹痊愈以后,夫妻间的对话何以为继,或者再也没有可能。
今晚照例以赵亚茹的病为开端,卢少川耐心地问了一个病人所有的情况:吃饭,睡眠,有没有按时吃药,第二次化疗何时开始,反应如何……
马丽梅一一做出回答,像某医院的电话咨询员。
忽然就没话了,彼此沉默着,在电话里,心跳都被放大了很多倍,马丽梅觉得卢少川的手心在出汗。
马丽梅打破沉默,说:“北二环大学城的桃花都开了,今年的花特别早。”
卢少川说:“我们这里有万亩桃园,是新嫁接的品种,也正在花期,花很大,颜色也更粉,有种野性的美,是城市里没有的……”
每年的这个季节,马丽梅和卢少川总会抽出半天的时间去看桃花,拍几张照片,马丽梅本以为卢少川会怀念这些,显然卢少川有了新的期待,他的回答和马丽梅的期望相差十万八千里。
马丽梅觉得很没意思,嘴上却说:“是吗?那我,能过去看看吗?”
卢少川说:“当然……欢迎。”
“哦,算了,我只是随口说说,说说而已。”
“很多事我都做错了……”马丽梅很想这么说,但始终没有说出口。
马丽梅放下电话,卢少川也没有再打过来。
房间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马丽梅把电视机打开,电脑的音响也打开,家里所有能闹出动静的电器都没闲着,欢快地唱着,喧闹着,直到邻居找上门来。
深夜上网时,“红尘掮客”说他下周会到马丽梅所在的城市出差,他问能否和自己的干闺女见上一面,马丽梅没有回答,马上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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