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第二节,政治老师正在上他的作文课。他是个敏感的戴眼镜的君子,负责教我们班的语文。他的口号是“全心全意为人民币服务”。业余时可以看见他在百有市场卖塑料凉鞋的身影,价格优惠,质量也很顶,用他的话说,如果他的塑料鞋不能穿一整个冬天,就请来退货。我后来渴望做一名作家,与他也不无关系。一到夏天不到百有市场买双塑料凉鞋的同学,就难逃罚写作文的厄运,事后他还要编各种理由向家长告状。如今,他正在为我们讲解议论文的写法。
“你们知道,我猜题的本领是这一带公认的,所以各位走过路过,千万不能错过!”
教室里依旧很寂静,午后的阳光从钢化玻璃上放影射下来,使人进入幻境,我低头看试卷,上面写着:当你置身一条快沉没的船,必须舍弃一样东西,智慧,美貌,金钱,“啊友”牌塑料鞋,等等,你将如何选择?请以取舍为题写一篇文章,体裁不限。”
不知不觉,外面下起了大雨,我起身关窗户,却被政治老师逮了个正着,鉴于睡着的同学无法取舍,他坚持要我先谈谈对此题目的看法。
我身为八门功课的课代表,本来有义务在这个时候附和他,但是突然心血一来,下定决心要写出一篇大家从来没见的优秀作文,所以也没时间理他,径自埋头刻苦地嗖嗖地挥洒着。果然不出我所料,政治老师立刻随手抓起挂在讲台桌边的一把雨伞,朝我的脑袋抡过来,我灵活地闪过,伏身间突然有个灵感!等了这么久,我已经忍无可忍,何不利用这个机会打开王姑娘的话匣子!
“雨伞!”我冲着他叫道,主动报上了话题。
“混帐!”政治老师很不满,将手中的伞像军刀般竖在自己的鼻梁前方,“汪洋大海中,把伞给舍弃了,下起雨怎么办?”
他对我的答案很不满意,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没睡的人——王姑娘——身上。
只见这时,王姑娘突然从我身后“嗖”地一声从座位上腾空而起,说。“俺要出去!”
政治老师立刻慌了神,战抖着两手,诧异地说。“不爱听了吗?”
“爱听,但我的姐夫在淋雨!”
王姑娘左身体前倾,皱着眉头,大声叫道,似乎忍了很久的样子。由此可见,王姑娘很在乎她的姐夫。王姑娘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听说她的两个姐姐都很漂亮,而且我们读书那会儿,已嫁给了两个牧师。对此我并不惊讶,牧师在这个镇上是最崇高的职业,一户人家有成员做牧师是了不起的,何况两个;这里的女人疯了似的,感觉嫁不了牧师就不能体面做人。也许她也早准备像她来年两个姐姐一样,嫁一个牧师。
我停下手中的铅笔,大家都安静了,这温馨的亲情,把王姑娘与教室四周隔离开了很远,也把我抛开到三万里外,我总以为送伞这件事与我有关,却没有一点证据。窗外的雨在霹雳啪啦地下,我可以想象那个硕大的屁股,王姑娘正在用力地摇摆它。有一种莫名的愤怒涌上我的心头。我捏紧笔头按在窗户,隔着一片玻璃,外面雨声叮叮咚咚。我想,从外面看进来,我的脸一定已经被雨点割得模糊了罢,又或者再气得发青!我突然有了灵感,在纸上飞舞:
我的故事也许有另一个开头:它应该发生在一片雨的汪洋里,当时我满身战甲,却身轻如燕,立在队伍最前面的那只马上。雨点像理想国的珍珠琉璃弹,一颗一颗砸向年阿片洁白的雪地和敌人的脑袋,顿时红的白的,热的冰的,绘制成一幅凄惨而壮观的美景。
我的脑海中突然涌现许多朋友,他们最终都获得我的青睐,但最初也使我这样生气。前往特洛伊之前,英雄们聚集在奥利斯港湾,军队人数有十万人,船数一千一百八十六。杀人我在行,可没有哪次杀人前会像今天这么窝火,我把愤怒全然使在了挥舞的长鞭上,它正好套住了对方阵前巫师那粗壮的脖子,那家伙一身白衣,满脸麻子,装神弄鬼。我往下一拉,狠狠的将他拽下马。他连同长杖重重摔在地上,嘴里竭力地嘶吼着辱骂的话,鞭子勒得他的脖子,令他不能继续。
“英雄们,加入我们的战斗!别耍耍嘴皮子,做骗女人的心肝的牧师!” 我说。
“呼拉!” 大伙热情响应。
我在人群里发现少了一个人,正是英雄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在哪?”
“哦,等等!”有人说。“看在他老婆孩子的份上!”
“什么?他有老婆孩子了?”我惊讶地说。
“是呀,与可怜的珀涅罗珀,他们的儿子忒勒玛科斯,多幸福的一家子。”这人说。
奥德修斯不愿参战,大概由于刚结婚生子,隐世在田间,本来不想让人知道,从此逍遥快活。此人本来要护着他,如今不打自招,被我一问,立刻面红耳赤,只好从实招来,这么不老实,我要治他死罪。
我拉紧马首,居高质问他:“结了婚就可以不打仗?看看我身后这些人,难道个个是光棍?就拿我身后的这位大英雄阿喀琉斯来说罢,他幼年时不也曾被母亲乔装成女孩儿,混在少女堆里以躲避战争吗?现在不也成了万人景仰的战士?——尽管他公然亵渎太阳神,也不影响他的光辉形象!看来是时代造英雄,人总是被逼出来的嘛!”
那人却卖乖:“没有用的,他已经疯了,听人们说,他把牛套套在梨上,把盐巴洒在田里,你说这样的人还能战斗吗?”
“装的吧!”我鄙视地说。
“老天爷呀,你要是把他找出来,那不是害了另一个人吗?”
“你是说卡吕普索?”
“是的,她曾经那么爱他,如今早已事过境迁,你就不要再把那男人找出来,勾起她的伤心了。你知道,她是个多么和谐的女人,不喜欢冲突,就连爱情,都是安静接受命运安排的!”
“我总会问清这个事的。”我说。
两军在广阔的平原上交会,烧红的珍珠琉璃弹在空中飞舞着,像理想河上跳动的音符,远处的炮台凯歌高唱,鼓乐震天,我听了所有战士瞬间雷鼓般地呼喊起我的名字。我顿时在怒火中燃烧,拔剑冲上,不等人说话,斩下了几颗人头。雪地立刻染了一片红色,一朵鲜艳的花,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奔腾开去,整片山川都安静了,阵地里拉古拉汗妇女编队起舞歌唱,庆祝胜利。男人们收起兵器,脱下盔甲,银制的一切在雪地里碰撞着,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像……
王姑娘说她的姐夫在淋雨,那么很有可能是她的两个姐夫都在淋雨,一个地方的牧师只要级别相同,他们做什么都会在一起,也许他们此刻正在龙港的某个穷人家里布道。
我的笔在纸上停住了,窗外只剩淅淅落落的雨声。政治老师愣在空中片刻,头顶的香烟一下子凝固,像个棒槌重重地敲打在他的脑袋上,整个人似乎要克制打嗝般的拘谨,往天空一顿,又舒展开来,泄了下去。
“真不错。”好久他长长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说,“代我向他们问好,哦,对了,请告诉他们,我店里的东西对他们一律9折!”
王姑娘没回答,低头抽出课桌底下的雨伞,径自冲出去了。
整个教室陷入了一片寂静的失落。他们今天着实让我愤怒了一回,我简直不敢再看窗上自己那破碎的脸了。该死的凉鞋佬,这有什么好"不错"的?这伞就是她的阴谋啊!这样轻松地放她走,让她去见那些牧师,你就等着灾难的到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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