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在哪，深秋都是静止的。山下的龙港二高又是一界毕业生，我私自从补习班跑回果园，每日所做的无非就是对着那所学校发呆。我手捏圆子笔，寂静地蹲在丛林里，心里明白这样行尸走肉的生活，只有通向腐败。但无论我犯下多少错，我的政治面貌总是清白的。
今天学校为这届的毕业生注册了最后一批团员。他们不说话，任凭学校领导在台上鼓动吹嘘。到了傍晚的“休息一刻”，广播里是游鸿明的《21个人》。在一千五百米海拔的高空，我突然从灌木丛中站了出来！心想这是什么歌呀，有这么多人吗？到哪找这么多人？或者，就算有这么些人，又怎么一下子把他们的事情全讲完呢！首先要把他们分类就很不容易，还要编成顺口溜，才能赶得上没有停顿的节奏。那节奏就是我所处的跳跃的生活，像我不停顿的思维，在这样忙碌的季节里，却不知道该把它停在哪比较恰当。
记得以前，我的政治老师不喜欢我，应该有他的理由，大概是我的文字过于印象派与审美直觉，反对对事物之间的联系进行逻辑或理性的加工，这与一个从事政治与哲理的文学爱好者的思想是格格不入的。我是这样理解：忽略但不是遗漏，这也算是一种境界（也许十几岁的我不该谈论“境界”）。其实跳跃是每一个作家共有的思维，暂且不说它能否讨好人，就算让我放手去做，也未必做得完整。因为在这果园与外面那个世界的路上穿梭跳跃了好久，也没有察觉一件一直被我“忽略”的事。—— 那事发生在高三的夏天。
那时临近毕业，学校决定包车前往县城做高考前的体检，我手中捏着粘湿的体检单，埋头钻进了面包车，窗外尘土与日光飞扬，直奔公园山的县城医院，在那里，我与王姑娘都要献出自己的300 CC，看看是否带有病菌，如果没有，便离毕业更近一步了。
王姑娘继续在懒洋洋里摇摆沉醉，很快，她的左眼视力是4.3，右眼则为5.2，便是她单手做眼保健操的结果。而我呢？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无能为力。一直我渴望为她做件事，既然不是我苦心经营的辩论与引导，那么如今，我也说不出它是什么了。我在焦躁中听见了毕业的脚步，眼睛盯着墙上的倒计时发呆，撕下一天，就是往我心头撤走一根神经，最后竟如城墙的崩塌了，无论坐到教室的哪个位置都感觉脸颊有点被扭曲的痛，要不是下巴塌了，要不是鼻孔拼了命在胀大，差不多可以包容自己的脑袋了。自然界有许多规律，我不能超越，它把任何两个人置于了两条平行生物链的顶端，既不能吞了对方，又不能被吞，这使我渴望逃离这个生态系统。
“跳兔子舞！第三次模拟考！去灵溪体检！”我掐着手指头，喃喃自语。
大家都以为我中毒了。我感觉内心有一种贪婪在作祟，我拼命地挥舞手中的扫把，渴望从这教室里带走某一样东西。有时气温高达40度，我特想把她俘走，放在手心撕成碎片。那天，她又来找我值日，我像发了疯一样踢开簸箕，冲她喊叫：“你觉得我好差遣？”
王姑娘被吓了一跳，思索片刻，断定我是病了，于是硬要给她姐姐的诊所拉生意，强烈建议我去那里就诊，我抱住耳朵拒绝。这是一种愚弄，因为谁都知道我不见她的姐姐，她所有的家人在我眼中仿佛空气透明，我不能健康交给一群透明人。
“你怕了吧？”王姑娘说。
我怕？我怕谁！来呀来呀！我撂起了衣袖，摆动肱二头肌及其它，奋发图强地指向她，还不等我开口，她用胳膊挡住我的手臂，丹凤眼泛着两片桃花红。“那你想怎么样哦？”
一切瞬间平静下来了，其他同学都做起了慢动作，举着拖把，埋头数着空气里的灰尘，静静地等着我的回答，我突然觉得我的青春一片混乱，她有时是这样拨动我心弦。
“跟我走！”我叫道。
王姑娘身体后仰，平静地说：“体育委员，你开玩笑罢？”
我挥着手臂：“谁跟你开玩笑？我带你去玩！”
“上哪玩去呀？”
“去看海，我家乡的大海！”
“看什么呀！我很累，你自己玩吧。”
她连手也不伸，用嘴巴叼起自己的书包，回寝室睡觉了。
我一个人木头一样立在教室中央，心骤然地冰凉，全身的静脉习惯地将我往困惑那边推。没有人会给我答案，给了答案，我的生活就会顿空，那就算了吧，我不要解答了，我也不要那个困惑，如果人们问起今天这事，我就说我本来就是个稀里糊涂的人，说这些话是本性使然。我背起书包，心想，我自己一个人能玩什么呢？有什么游戏可供单独的一个人玩的？恐怕没有。两个人的事她又不肯做，我玩的她都不喜欢，我很好奇，那她玩什么呢？她每一天都在做什么呢？她又是如何打发掉那些眼皮监视不到的时光呢？那些“逃脱在外”的时光，与我到底有没有干系？一直以来，我过于注重她的“懒洋洋”，而忽视了懒洋洋背后的本质与真正原因！
天呀，这正是我的困惑！它在云朵后，竟然就藏在我的课桌底下！我与她一道存在该星球，她尽情地向我展现了独立的自我，却为何不能展现她所依附的那个完整的世界？以前我看不见她家里的人与日常生活，不正是他们不想让我了解她的“逃脱在外的时光”吗？我曾跟着那伞到她家中，却只有飞舞的影子碟子，与依然静止叹气的王姑娘，这一切不是他们故意安排好的吗？合着来欺骗！使我不能断定，这个在我面前从未呈现完整的小王，在那些眼皮底下逃跑的时光里，是否也同样懒洋洋地呈现于他人生命里？我纯洁灵魂怎么放任欺骗？我为何不再亲眼去看一看真相？这正是苏格拉底对我的质问啊！
如今我坐在果园中，细细回忆品味，事隔多久，才终于顿悟！
于是，我要取道理想国，前往小王家，看看她用那些不肯交出的时光，在编制什么乐趣？吉斯要照看果园，就让半人马喀戎与我同行。他说要到达理想国，必须经历三道关，第一关是名利场，只叫人放弃；第二关是门城，只叫人取纳；第三关是巨石山，聪明人普罗米修斯已经在那等候千年。
驶向小王的家，我思考了千年，做下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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