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电话亭，已经高复班生活快要结束的时候了。期间，许多班主任来了又走，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但总对我抱同样一种半信半疑的眼光，太多的不确定把我自己也弄得不确定了——我终是一个平庸的生命。发烧了半个多月，学校要求我回家休息，我却坚决拒绝了，连医生都不想找，依旧每日顶着寒风，起早贪黑，不肯浪费一分钟，不肯输给他人一分钟。可是我病了，病得没力气喘息。
之前只有天黑天光的景象，那些日子冷极了。柜子上的张晓风散文集，在风中啪啪翻着，在凌晨的天光里我还依稀看得几行寥落的陌生的字，那是我从前没有读过的，或许是平日随手翻阅时从未翻的几页。这种事情常发生，一整个暑假家中，譬如从前游转果园，每一次都觉得有上次被自己遗漏了地方。如今那些字就辉映阁楼上方微弱星光：
——寒假过后，你把那叠泰戈尔诗集还给我。你指着其中一行请我看：如果你不能爱我，就请原谅我的痛苦吧！
——我眷恋着旧日的生活，它们是那样的可爱。我将不再住在宿舍里，享受阳台上的落日，我将不再偎在母亲的身旁，听她长夜话家常。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么样的呢？
——我们终于毕业了，你在掌声中走到台上，代表全班领取毕业证书。我的掌声也夹在众人之中，但我知道你听到了。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着欣喜的泪，我感到那样骄傲，我第一次分沾你的成功，你的光荣。
我折起试卷，夹到课本某一页，闭上眼睛靠墙，也不知道想说什么了。墙壁是一刷的惨白，投影的是还未被晨曦抹去的熟悉灰影，等到水雾升腾到半空，它也就随之幻化了，结果是一室的青白。我想着我的“光荣”与一切能带给我“光荣”的事物，以及那给为我颁奖的辉宏的舞台，一遍又一遍。我要承认，我所认知的生命里也就是某几个值得欢呼的“光荣”时刻而已。又或许这样的观点是错的——正如他们一直批判的那样——哪怕这些时刻到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怎样都好，可是总需要证明一番罢！于是我在稀薄的空气中等待它，它却一直未来。
当然，冰冷的天气总使思维格外活跃，我也思索“看不见她家人”的事。也许，我并非真的看不见他们，而是不敢看吧！我长年蜷曲在阁楼，渴望早春的风，也渴望承载它幻化的两三里外的春光，听它的脚步，闻它的芬芳，却不敢探头出去迎对。你知道，在那个年纪，我与我的朋友一样，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掌握某些真理。可以说我们不能，也可以说是这颗羞涩的心灵不愿意掌握的。因为真理如一把别致的手枪，许多人第一次握枪不是杀人，却是用来自杀的，所以掌握真理有时也意味着走向死亡，以致于扼杀整片阳光灿烂的青春。至于那个困惑，也不必去讨个究竟，长大后自有说法。我想总有一天，我会飞过这片寂寞的蓝天，到达远方那个我们都未曾到过的世界——我追求的理想国。它也许是两块U形磁铁构成的马槽，也许又不是。但它却真正地能以一种实在的精神指引着我前行，我的言行、举止及思考，对此，我带着千百年来人类对高悬城中的圣明的旗令的敬畏。或者它又是一片供人静思的温柔之乡，专纳我这样受伤的人，在如此的弹丸之地里，人突然拥有了大地的胸怀，并平静地包容了四季在内的一切喜怒忧哀的瞬息变幻，且始终面带微笑。
我突然很想听听王姑娘的声音，告诉她我的虚弱与疲惫，甚至很想向补习班请个假，和她一起到家乡看海。她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着。据懂事的人说，男生应该是健康阳光那种，我这么告诉她，她一定还嫌我脆弱了，那是在取笑罢，要是以前我一定还要辩解的，可我竟没辩解了，因为我觉得那样真是烦死了。
至于看海，王姑娘的回答是“好啊”，所以它或者有希望，或者没希望。
阳光洒在我身上，感觉自己像个糖人，身体要在那里头起变化；稀薄的空气让我担忧，房屋，树木和围墙在旋转，还有黄老师远去发黑的背影，在那个清晨，跳跃地十分清脆可爱。
我本是个开朗快乐的人，基于什么骤然变忧郁？是恰逢了你，还是我恰逢的这个他们说的长大的年纪？我不知道。我有必要知道吗？在我的眼里，生活依然是美好的，充满阳光的，而我对那种悄然光顾的陌生情感还是抱着神圣的翘首企盼的态度的。兴许我不该违反中学生日常行为守则，在走廊上写情诗；又或者不该犯这样或那样的农民阶级性质的错误，使自己无端陷入被指责的地步，但我终归是圣洁的，尽管一直心怀被玷污的卑鄙欲望。那些欲望就像一封留给我情书，写在白纸上的牛奶字，老师和家长没法抓住证据，只有我自己用心烘烤才能读取。我面前就是一面高大而苍白的墙，横亘在这片幽暗的街道与流体般的岁月中央，使人无法思考更远。就算它是结实漂亮，我也不会去欣赏它，因为我要采摘它背后树上的果实。在包括今天的许多的日子里，我渴望恋爱，渴望像百灵鸟一样唱歌。也许就这样而忽视这段苦恼之路自身的美和价值。
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苹果园，规格不能统一，但真理总是一样的罢：苹果树上能结苹果，而且只能结苹果。
我到了电话亭时是下午四点多，太阳像月亮，月亮像地球，在我眼中它们没一个好东西。天空是纯纯的蓝，有许多色彩欠镶，苹果绿和玫瑰红，还有黑色和紫色的光，仿佛我看那云多变的形状，其间奥秘，不能一一道破，我的困惑想必也在其间。
我对着电话说Hello，王姑娘就发脾气了，因为前几天我寄了张圣诞贺卡给她，背面画了一幅画，画里我牵着她的手，踩在沙滩上。
她当时正在自修法律课程，对此极为不满，谴责我侵犯了民法第3章第2节第N条，具体第N条她记不起来了，那是个人肖像权，是很伤人格尊严的。但最后她表态，她并非十分认真，所以事情还有救，但解决途径又必须在法律允许的范畴内。我是聪明的，半个小时以后，终于有了办法，就是对她说声“不好意思”，就这样，这件事情宣告结束，我们和解了。
并没有什么能使我们真正发生巨大隔阂，我们生在同一个年代，常像那样开玩笑，打发电话里的时间。
我放下电话，感觉上唇湿湿的，像是碰到了日本暖流，脑瓜子突然一亮，很想说：“亲爱的，你喜欢张学友的歌吗？”
（上半部完.2006.6 温州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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