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就是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有时与张大帅挺近,有时又觉得很远,轻飘飘的,仿佛隔着一个时代似的。
我想,张大帅看我时,一定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在他眼里,大概只是个符号罢,阅兵时他常会有这样的冲动,就是很希望把每个人变成一个英文字母,以便他好记,如他对自己家中一群大小老婆的安排,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老婆是老婆,一个月里,他就算再忙,也是能在心中默数一遍的,当晚去哪个房里睡觉,他从来不打乱字母次序。兵士却只在他危险的时候他才会想起,大凡那时他又要顾着逃命,唤出来也记不住的,况且人太多,很难对号,所以就不了了之了。尽管如此,在他眼中,我们每个人大概都有等同符号的意义,他绝不怠慢,于是亲切地称呼兵士为“爷们”,渐渐地这种称谓便蔓延到了任何他见到的男人。
倘若不是这样,我是够不上“爷们”的,因为我不是一个兵。
张大帅大名张天芳,祖上福建人福鼎人,父亲张泉,以往返闽浙一带贩卖私盐发家,后来举家迁到浙江金乡,以买地租地为生,就是地主,那已是清末的事了。等到各地政府纷纷立竿换旗,张泉也在其中,称为张家军。后由于该名与革命大形式不吻,又改叫张家爱国革命自卫军。可那时张泉已经六十有余,枪炮堆了一些,是通过海路到上海从日本人手中购买的,花去许多黄金珠子,尽是不中用废铁,但从来没打仗,谁也不知道好坏。到了张天芳手里,情况就有些不同了。听说这人从小大脑袋,小眼睛,不爱读书,就爱调皮打架,能想出许多办法来消遣,纠集起一帮小孩就要讲兵法,战略滔滔;稍长大一些,又喜好拉班结派,斗天斗地,呼声很高,很少有对手,附近的人都要害怕。
最早发现这些废铁的卑劣,就是张天芳。他一早向张泉解释,这是上当的买卖,张泉不信,他就拉出了几门大炮,令人在路上逮住一个小女孩,硬是把她放置在一个箩筐里,然后调整射程,对着张泉说:“你看好,我发十炮,若有一炮打中,我就是他娘的龟孙子!”
张泉同意了,搬来椅子坐在观看。张天芳命人点火,前面九发都落空,他便得意了,挥手叫:“点了点了,叫他娘的服!”
张泉觉得自己一生没有做过败买卖,感到没面子,气得直发抖,猛抽两口烟正要起身离开,第十个炸弹就从他脑袋左前方掉下来,吓得他连滚带爬,最终保住一条老命,但也许吓愣了,很快就归天了。
张天芳接过自卫军,信心饱满,总结经验,改与英国人做生意,买下了一些精良的装备,又大肆招兵买马,日夜操练,并常常亲自授课,讲述战争技巧与救国理论,投靠者便纷纷前来,于是渐渐有了军阀的模样。但如果就这样而已,说到底在社会上是没有人承认他。然而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走了好运。要从张泉那说起,当时的张家爱国革命自卫军人数不多,靠张家财力还能应付,可如今一只庞大的军队,吃喝作乐,张天芳觉得有些吃力,他得另某财路,于是想到了停了许久的老本行,卖盐。反正这么多军队闲着也是闲着!
说这么干,就这么干了,他是军阀他老大。
走的还是当年那条海路,从福鼎到大渔,就是方向反了。可没想到的是,到这时,他老家福建已经全部被军阀李厚基控制,说实话,这个他并不介意,一来离家时间久远,福建在他心中只剩一个影子,二来,他出来时张家就不是十分洋气,现在看别人在这里称王,心里落差不大,管他谁是大帅,只要不影响他发财就行了。
各自发财,互不相干,张天芳是这样想的,可李厚基却不这么想。他有他的打算了,全国各地起义而起,南北军对峙形式危急,千钧一发,他是有先机的。孙中山号召北伐,各地一应而起,南方军政府已控制广东、广西、云南等南方数省,新派来的援闽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对福建一直虎视耽耽,大概就等有一声号令了。他清醒的很,在这样的时代里,军阀的命根就军队。一旦打进来,恐怕福建难保,在这个时候赶紧扩充自己的势力才是硬道理。他一早听说浙江张天芳原籍福建,一直有意拉拢,苦于没有机会。
机会就降临于有准备的头脑,张天芳这样送上门来了。四月,清明,那天,天像兔子一般可爱。
张天芳向来不随船队同来的,他认为海上不会再有比他更强的火力,他的手下可以为所欲为。但这一天,他却要亲自来,因为要上坟除草,李厚基料定这一点,就等一切停妥后,在簇拥下摇摇晃晃上了张天芳的船,两人以前虽不认识,但老乡见老乡,一见如故了嘛!东搞搞西搞搞以后,便要谈天说地了,天下大势,尽在杯中。李厚基比张天芳大出N岁,两人也以兄弟相称。最后李厚基热情奔放,要求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张天芳做姨太,后者受宠若惊,感激不尽,说一回到家中,就把正房给修了,让李小姐管家。
说这么干,就这么干!两方都是军阀,点头就行了,谁也不能说个不字。
张天芳的确说到做到,一回去就把正房删除了,李小姐入了张家,张天芳在心里默默算计着,编号大概是“W”罢!那就是“W”了!双方都很满意,于是,张李两家就是一家了。
李厚基是正宗军阀,大军人出身,势力比张天芳要大的多,于是岳父就收了女婿的兵马,编为第三师,张天芳为总司令。张天芳对此没有意见,因为他的人马一个不少,还得了李厚基不少好处,况且两人不在同一地,他回浙江,人们依旧叫他“张大帅”,多了一个大靠山。
张大帅跟我不是很熟,但他叫过我“爷们”,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只有一次,那次我到他府上去为我弟弟的事理论,他直摇头,说这是不行的,该杀的要杀。
“但是,爷们,你说,他是不是个爷们?”他激动地说,“爷们!死也不低头!”
很快我就被轰出来了。
那就这样吧,我想,没办法。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他说了算。虽然这事与他多少有些关系,但也不是他干的,所以我对他没什么特别感觉。
落日的余辉都已经淡尽了,讨海的走光,只有安静是脚印和新鲜牡蛎汁,渗在沙滩里,味道很诱人。我心想不必再起来看那船队了,它们就算有什么情况,大概也早出了我的视线之外,官山一定只剩一个模糊的,像平常黄昏一样。
但我也想不出好方法来消遣,只好抓着身边的沙子玩。
我对此并不介意,我的消遣一直都很贫乏,最奢侈是看看戏,那也很希奇,一般人看不起,作为下等人,也只有在大帅府里打工的才可以,我虽不是,却因金山行派出,往大帅府修点家伙,经常出入那里,有时也看一些。
那也要凑巧,得赶上做戏的时候。有一回,张大帅为他的一个小老婆做寿,就请了一个戏班子,我恰巧也在。那时赶上怪诞戏盛行,张大帅又一早听闻山东有个冯玉恒,给他老爹做寿,硬是让戏班子唱了一出“关公战秦琼”,硬是把两个不同时空瞎扯到一块儿,很是有个性!
为了气派,他也动了脑筋,不是要新鲜吗,就来得更有个性些,干脆给我唱个未来!唱谁的未来呢?管他娘的,爱唱谁的未来就唱谁的未来!唱好了有赏,唱的不高兴就枪毙!
我和若干草民人等躲在台下,虽然隔的远,但这样的戏总是值得期待的,所以情绪透明。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