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泉的参谋官的确没说错,我最终还是决定再试一次。大渔镇一共就两个秀才,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他和我一样,年轻时就考中秀才,他的大半生都是在为中举努力,结果也没能如愿。他被枪毙之后,我成了这里唯一有能资历考举的人,我并不是顽固的人,头三次是和我父亲一同赶考的,过后就彻底绝望了,中间空了几年,理由是母亲听信山中和尚的言语,道是一个家哪能出两个举人,是父子相克了,必须停掉一个。
“两个秀才没水喝!”他愤愤地说。
于是我放弃了,然而随后几年我父亲仍旧没中,谎言不攻自破,母亲又燃起了希望。那次,她对我说,还是年轻人希望更大些。其实,没有她不这么说也没办法,因为之前,我父亲已经叫巡捕房的人给毙了。鉴于我弟弟已着手创业,立志兴办船行,虽然起步艰难,但目前微薄收入还能应付家中日常开支,我母亲也能仗他照顾,于是少了牵挂,那年我又背上了包袱,进杭州城赶考了。但她怎么也没料到,这次我竟连杭州城都没赶到。
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梦里江南是醉不醒的酒。
一路春风戏飞絮,少年郎儿步如飞,青山绿水,走走停停,我的心情很好。和以往一样,刚到扬州城落脚,就进入雨季,天空飘起了淡淡的愁绪,六百楼台成一色,近山不如远山浓,屋瓦青青勾碧台,纸伞如帆满城风。我侧卧客栈寒塌,细听雨打窗台,沙沙,沙沙。
我想,读书人也许不爱说话,但心里常常是骄傲的,总以为,有些闲愁,除了自己,世上就很少有人能体会。我望着屋顶的雕花楼阁,昏昏然陶醉,古书读过许多,例子也不匮乏,书生到水乡总会有一番艳遇,这样的期待每一次赶考都会有,结果都是一样的。但我觉得,若我还要考十次,还要幻想期盼十次的,自欺能常鲜,海市蜃楼的更迭也无不是莫大的幸福,人就这样美丽起来了,不顾一切地。好像这早春感伤,坚韧无比,断断续续,却不愿承认还有谁能共享。但我还是不能非常正确,这闲愁仿佛每个人都有,徐宝山就是其中一个。
最起初,客栈并非没有上等房,只是听闻来之前被有一个贵宾全包去了,这便是徐宝山了。徐司令是大名远播的,人称他“徐老虎”,可能是因为之前他盘踞过江浙一带的某个山头,姿势很相似罢了。传闻二次革命前,他本是洪帮一个山头的山主,作些贩运私盐的不法之事,后来叛变杀了自己的兄弟,被清廷招安,清亡后,他便扩充自己势力,和袁世凯打得火热,算不上扬州一怪,也可以作为有作为青年罢。
我常以为,一个坏人并非全然坏,如徐司令,他并不是总是凶恶的,后期就做了许多善事,比方说这次会试,他就在扬州办了个“倡学会”,为进城赶考的学子提供了种种类类的资助,是可倾佩的。
酒意正浓,我听见窗外有声音,有人在吟唱。
夜鹤晓猿时复闻,
寥寥长似耿离群。
月中未要恨丹桂,
岭上且来看白云。
棋子不妨临水着,
诗题兼好共僧分。
新忧他日荣名后,
难得幽栖事静君。
声音优美婉转,客栈内住的都是进城赶靠的读书人,多半和我一样,许多年没有兴奋了,听到如此解怀的佳句,尽有共鸣的冲动,纷纷开窗探出头去。我推开窗户,看见雨中一把白色洋纸伞,伞下一个白面少年,俊秀可爱,一身黄衣,中间轻薄白卦潇洒,飞扬起半掩翘翘的屁股,性感异常,一条长鞭子可以拖地,差点扫过油街青石,只是交结一半,到臀部却已散落成丝,飞飞扬扬,很配扬州城的风景。
“好诗!妙也!”
这时有一个声音,他将折扇从空中一抹,轻击窗台,忘情高声应和。
读书人一阵惊动,纷纷将窗边的脑袋扭转,回头望去,此人正是徐宝山司令,读书人中也有不认识他的,以为是哪个不知天高的毛小子,他抢先了,于是要愤怒的沉寂。少年轻转纸伞,眉目向他投去,徐宝山司令还想不出好句相对,就听“轰”的一声,像是小行星撞地球,整个扬州震了一下。
少年啪嗒一声,跌落在街上,把身上衣服都弄赃了。
读书人是不熟悉这类异常的,在当时都一脸迷茫,我从空气中硝酸味得出判断,是一种类似鱼炮的东西爆炸了,如果没说错,它叫炸弹。
大家慌作一团,赶忙关窗,死读书和读死书去了。我见少年倒在路中,撑伞出去,才发觉早春的扬州,有撩人心扉的风情,迎风奔跑,许多情绪大概要漫头滋生,大的小的,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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