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天，教学楼顶上热气直逼，窗外不远是阿茶要跳又没跳的地方，我现在很能体会飞翔的凉爽，它令我非常渴望逃课。有人已经这么干，政史系跑来了一个男生旁听，代价是他在自己的教室里算逃课。我猜想他一定是喜爱英语的，因为很快他就放弃了两边徘徊的挣扎，他不干了，卷起书包走人。后来听说他在屡次考试中作弊被抓，被开除了。
但他当时的口号我还记得：“转系！转系！”
他的嘴唇干裂，从那里吐出来的字带满了热气，在课桌上一越就是几千里雾气，我感觉浑身燃烧般的沸腾，胜似窗外的骄阳，一种拉锯的稠密，光粒子短距离间高频率反弹，拥挤的窒息。我当时想，这个口号在外语系是句空话，因为外语系分数线最高，他要进来要经过许多考试。很明显，它意味着，如果有人要从这个系转出去，是件容易的事。
电风扇骨碌骨碌，声音比每一个想法都要大，单调接着单调，竟有了一种嘈杂的幻听，我感觉有人在叫我，前后左右都有，"Tom，Tom，come here......"
Amber（中文名陈百合）说要把她的妹妹Lucy介绍给麦克，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爱好，足球。她在讲台桌上出示完她妹妹的所有照片之后才察觉麦克不在教室。她生气了，在先前她画在黑板上的公牛两后腿间狠狠添上了一根长老二，然后捂着嘴巴和肚子哈哈大笑，一笑就是30分钟。她来自德克萨斯州，据说那里的奶牛地道的温顺。麦克正在外面踢球，进攻，防守，传球，巴格鸭鲁！他倒挂在场地上，有点愤怒，有点失望，很类似五哥，都有依据的，但那橘子皮在太阳下烤焦的味道又起时，他们都要卷土重来，一次也没放过。然而什么东西能使我们安静呢？
Amber布置了今年的期末考试，要我们每组排一个英语话剧。她指着窗外的麦克说：“他几乎从来没上课，我想让他不及格，除非你们中间有哪个组愿意收留他，让他加入到话剧表演中。”
经过Amber的允许，我邀请了小郭加入到了剧组中，至于那位没人要的麦克，此时竟然成了抢手货，每个人都出于同情。最后他加到了一个由2男8女生组成的方阵中，排演一个叫《灰姑娘》的英语话剧。出于一种保护心理，我放弃自己的节目，与小郭一同加入了他的话剧中。麦克演一个受宠的王子，我演一个带眼镜的大臣，只有一句台词：“oh，no！”，却负责编写剧组里所有人的台词。小郭反串王子的母亲——皇后，也有一句台词：“young lady, behave yourself!”
每天放学，他们一班人留在教室里忙碌，我与小郭站在墙角辛苦地背诵自己的台词。
“喂，汤姆帮你设计了那么多台词，你吃不吃得消啊？”女同学问他。
“这么小看我？试试啊！”他裂着嘴说。
一试就知道，他的英语的确烂到不行，排演多被他一人耽搁，他却对此闭口不谈，反指责别人表演不够深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讲来讲去，结束常到晚上6点差不多，都没能完成任务，这个时候，李娉总会出现在教室门口，她坐在旁边等着，发发短信或者听听MP3，却从来不对这出闹剧发表什么。因为这些情节都是我一手设计的，有时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可以一句话都不说。我走到她身后，拍她的肩膀，她拿下耳塞，冲着我叫：“什么事？”
“看来，你对艺术很不感冒。”我说。
“冒你个头，我是音乐表演系的，我天天都排练好不好，你这就是多几句英文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到了排练结束，她就站起来对麦克说：“走，镇上去。”
麦克拉出一脸流氓相：“却烦？困高？”（吃饭？睡觉？绍兴话，李娉是绍兴人。）
“想去真鲜奶吧，喝点东西。”
“喝你的奶行不行啊？”比起英文，麦克的国语流利很多。
他捡起地上的书包，挂在肩膀上，伸手抱住自己的后脑勺，怡然自得地转头对女同学告别：“先走了，记得回去要多对着镜子练习，OK？”
这些日子以来，我察觉他有些变化，他的脸皮比以前厚了，也比以前爱笑了。我明白他是一个极为被动的人，比如小郭为她介绍女友与女同学邀请他表演话剧，这些突如其来的忙碌，使他充实了不少，不再觉得生活太无聊。
“晚上陪我到市区看电影，好不好？”李娉挽着麦克的手。
“不行，晚上我要回寝室练习一下面部表情。”
“你还真当自己是王子啊？”
“那陪我到酒吧喝酒？”
“不行，喝酒会乱性。”
“乱性？”李娉遭受这样的拒绝，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一脸不屑地看着他，“哈哈，乱性呀？我乱性也不会找你，我要乱性早就去杭州了！你算什么呀？”
麦克突然略有所悟，他前一阵子听她说过，她以前男友如今正在杭州读书。他突然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点，但又不便改口，只好补充说：“我介绍你读一本书啊，叫做《绿野仙踪》，我以前也不爱看，可最近你不知道，人是该多读些书，猎书馆里就有卖，我下次买一本送你。”
李娉闷闷地说：“读什么书，我懒地读。”
麦克说：“提高一下自身修养嘛！”
李娉说：“要读你自己读，反正我今晚只想喝酒，你走吧，我一个在这里就行了，晚上不回去了。”
“不回去睡哪？”
“一个人开房间呗，你管我啊？”
“behave yourself!”麦克说。
“什么鸟语啊，听不懂，你滚吧！”
麦克觉得这回真的惹她生气了，决定放下面子，向她道歉：“这样吧，喝酒就喝酒，有什么大不了，一起喝个痛快！。”
李娉又不买他的账：“你还怕我找不到人喝啊？这是什么地方？大学城啊，我还找不到男生喝酒啊？”
麦克有点生气了，翘起食指说：“妈的，你说的？”
“我说的！”李娉抢过他手中包。
“你最好喝完酒在跟他开个房间！”麦克嘲笑。
“还用你教？还什么酒后乱性，把自己搞得很清高！”
李娉没回头，径自埋头进了对街的“BOBO”酒吧。麦克二话没说，调头就走。还没走出10步，他就停下来立在街心，望着夜空，用右手在额头与胸前反复比画着，像是在做基督徒画十字的模样，我不知道他在像上帝忏悔什么，或乞求什么，我家可不信这个，他分明是在故作伤悲，或者故作幽雅。
当我靠近他时，他大概刚好结束了祷告。
“啊门。”他说。
我惊讶地说：“怎么，你改信仰了？”
他比我更惊讶：“do I？young lady？”
我说：“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去BOBO酒吧，或者回学校排练，否则两边都会迟到了。”
他不紧不慢地指着我说：“Thank you！young lady and I love you too！”
我想我明白了，他的外国话打算告诉我，他其实很想回去讲英语。
我说：“那就走吧，其他同学都在等你呢。”
“OK！”他背起包，两手放在后脑勺。我们正准备趁着月色溜回去，却听见对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麦克！麦克！”
这人是谁呀？声音怎么这么熟悉？仔细一看，原来是当初那个找他代考的体育系学长，他与一班人高马大的男生在一起站在那酒吧门口，正朝我们招手。麦克一下就慌了神。
“快走！”他向我示意，“装没看见。”
“为什么？”
他懒得与我解释，一把将我拖进了人群。“肯定找我算帐了。上回代考的事拉。”
没料到那位学长是练田径的，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越过了许多新疆羊肉串摊，挡在了我们的眼前，他一把抓住了麦克：“跑那么快干吗？”
麦克干着急，又没办法，只好尴尬地笑：“是你啊，我眼睛不大好，刚刚总感觉有人在叫我。”
“就是我拉，上次的事，我还没跟你算清楚呢！”
我心想不对，莫非上次麦克失手，害他不能毕业，现在带人来找他算帐了？
“喂！”麦克拳头打开他的手，“你哪人啊？温州我跟你都不熟，你还想搞我啊？不要以为人多我就怕你！”
学长说：“哦，那些是我同学，晚上来茶山这边玩，刚好碰上你，上次的事，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麦克愣住了。“谢我？”
“对啊，你帮我这么大的忙，那天你那位朋友都说了，光请你吃顿饭怎么够啊，走，我请你喝酒去！”
“你过了？”麦克张大嘴巴。
学长拍着他的肩膀，嘿嘿笑。“对啊，要不是你，我怎么过？”
“那是，那是。”麦克说。
“走走，一起喝酒去！我请客！”
学长说嘴和把他往对街拉，麦克却说什么也不去。
“我不去那酒吧。”
“那好吧，不勉强你。”学长说，“不过你刚才说，我们俩温州都不熟，有点问题，我就是温州人，体育系虽然不在这个校区，但有事情就提我名字好了，对了，我的名字记得吗？”
“我拿着那个假冒的名字，在考场里煎熬那么久，化成灰都记得！”麦克淡淡笑着。
“那就好。”
我与麦克正要离开镇上回学校去，那个学长又叫住了我们。
“对了，刚刚我在对面酒吧里遇到了我的一个学妹，她叫你闭上眼睛，沿着街再往前走20步。”
麦克被弄地莫名其妙了。
“是李娉吧？”我说。
“什么名堂？”
照做吧，兄弟！麦克闭上眼，手抱脑袋自言自语，像个被收服的困惑逃兵。那酒吧响起了一阵音乐，是熟悉的旋律，再仔细分辨，就是李娉自己清唱的声音。我听麦克说过，那夜在酒吧，他们俩赢回那个鬼脸，就是合唱了的这首——《爱笑的眼睛》。我看见夜幕中，这个倔强的男孩嘴角微微扬起的笑。他数了20步，到了一个灯火明亮的玻璃窗前，打开眼睛，里面摆着一条兰色牛仔裤，上面还有一张留言：这爱的城市虽然拥挤，如果真的遇见你。—— 麦兜兜，生日快乐！
啊哈！连我自己都差点忘了，今天是我与他的生日！
麦克站在白色的玻璃窗前，喘气，认真，有模有样的，像个大学生。它是你的了！我在心里默默对我的兄弟说。
我独自离开了镇上，跟着那音乐的节奏，自由地穿过大学城空荡辽阔的街道，情不自禁扭起身体，对自己说：“汤姆姆，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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