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土就是填海，另一种差事是凿铁做箱子。我干的是后者，确切的说，整个矿上就我一个干这个，黄大帅亲自为我披衣服就已经证明了我的价值，这使岛上的人对非常有礼貌，看管们的傲慢，在我身上比较草率，倾向于匆匆浏览而过，不能久留，仿佛心里他们没底幻想有一个公正的平台，那状况下与我正面交锋大概要吃亏，但是这些都是他们的幻想，确切地说，是我的幻想而已。然而早年我并不迫切寻问真假，能感觉到的都那么真实，使年轻的心没法拒绝。
我认为，我们的劳碌使世界布满生机，充斥各种形状，环境越发舒适美好，为这个大伙都要努力，不是吗？于是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要加紧工作，时间一下子就拥挤了，但并不至于仓促到那种地步，我口袋里捏了几分钟，却固执地没掏出来秀秀。呵，那是怎么的几分钟？使我感觉自己总与幸福息息相关，掏出来就如火花散，自己又没觉得遗憾！码头下的浪花一高一低，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但最终都去了又没，仿佛是高跟鞋上方的土黄色丝袜，有规律的褶皱，使肌肤有起伏的波澜，前方的景色一瞬间，就有了黑白的称底，有一股熟肉香，比“那夜你好浓”还浓几分。
亲爱的，你知道我在想你吗？夏天来了，这一带的气候不大好，也许气候总是不好，夏天都一样的，气温一度地上升，我有一肚子火气。太阳黑子在头上的天空，唉，又黑又大，我的汗流淌着，黏液使地许多情绪与世界隔离，我才感觉自己一下子与一切对立，包围起来，裹了一个充实的内在。许多许多，在这样的包裹下，忘了本来没有什么是独立的整体。比如海岩，冰冷具体，里头是否也有崩裂的牵引渴望呢？它来自哪里又何妨，你从来没有去思考。那几分钟就静静躺在我口袋里，它们比太阳的温度更高出几个华氏，把我的胸口钻出一个空来，我感觉有风进来，却是好烫的呢！让我捂不住的难受。
看管们自然不太注意我的想法，他们会为一碗红烧肉开枪互打，却从不互相鄙视品位，一年到头不换衣服也不抱怨的。那次我领到黄大帅的大褂，他们也不说什么。到了傍晚时分，天空已经是红烧肉般的红，矮小的五哥再也忍不住了，他曾经在码头的酒馆里请我饮酒，后来我到了这矿上，又属于他们分队的管辖，在平日他对我有几分关照，但现在，他也很不满，对着水里鸣了三枪，表示他的威仪，然后说：“兄弟你腻了，就借我穿两天怎么样？”
我与他关系不错，他编号005，被我称呼为五哥，他不拒绝，我说：“为什么呢？”
五哥一个猴窜，上个土墩，说：“我穿上就比你有生气，这还用说嘛！”
我感觉他常受欺负，打算穿上新衣服去同伴面前炫耀，答应了。事实证明，他穿并没有不合适，而且的确很精神！
但第二天后我看见他灰着脸回来，一屁股坐在了土坡上了。
我说：“你这是为什么呢？”
他说：“什么狗屁大褂，连走路都绊脚，设计时怎么没考虑到我的身型！”
可是这衣服本来就不是为他设计的。我到很久的后来才明白，当天他穿着这件拖地的大褂，想去炫耀一下，结果被同伴踩住“尾巴”，摔了个大跟斗，还吃了几个拳头。但事情全出于她 想出风头，这么说起来，令他不开心的种种，都是有根据的。
对了，最近，我听从前拉车同事说，章鱼也有徇情的，是一个瞬间的自我拥抱，紧紧的窒息过去，焦灼如火花，沉入海底，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事。我的五脏六腑也是一些滚烫的紫色的碎片，零散在高速公路上，烈日们竞相忘情加温，使那些预备徇情的对立装载上丰满的张力，不止一个方向地，在应该炸开的地方漏气。于是我的青春沿着公路，粘稠一地，他们呢？我猜也一样的，我和他们挺熟。可你呢，又是怎么把我和你的世界对立起来了呢？
亲爱的，你到过这条公路吗？公路是老长老长的一条，水泥在我鼻子下方蔓延着，在太阳下光白光白，那么长，亲爱的，你会怪它长吗，你不会吧，不是我，是修路的干的，可是它的长和短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过去常常在这上面奔跑，为了生活吧，如果一次拉的客人多，我就有些喘不过气，肩膀猛地下坠，骨头有脱臼的辛酸，令那些张力都没法承受的刻薄记忆，钻进骨髓间空白处，极力怂恿某一方对立，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再把我疼爱。
公路很快就能修好，修公路的决定是秘密做下的，谁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神秘之处。拉车的有这个天性，许多事情只顾听和记，却不需问理由。很多事情没有理由，包括我们被送到这个矿上来，听说它从不出产一个铁子，现在许多人却挥舞着锄头，仿佛一种势不可挡的信念。我知道的是，山上有一队人，数量不小，在日夜加工修路，军队把守使任何外人不能进入。到时这里便可以通车，速度比轮船要快，但改变不了炎热的事实。
炎热使我的判断更加昏昏微弱，我却怎么也信仰不起来，书生说打铁的怎么来考举人，那么打铁的回来继续打铁可好？我的感受多么真实，于是谁的理论都不能奏效。而它们可否有意义？我感觉只要用到自己身上，都不能规划出什么来，早先我对那女人的理解，已渐渐契合这段日子的孤单，却令我陷入一种相同的无助。太阳一早在山坡上升起，东边的天空染红了一块，暖哄哄的，我觉得小郭不会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出现，因为他的影子在记忆中是片潮湿，三月扬州的潮湿，我也没想好怎么与他在这样干燥的天气相逢，不情愿。我以为条件不成熟，比如看管们，他们在我身边穿梭，一身黄绿，面色土黄，比前线退下来的残兵模样还狼狈，上不了台面。
你知道，我是个自尊自爱的人。若是无能为力，为牺牲找一个伟大的理由是最贴切生活的事，金字塔的奴隶的心底就有解释殉葬的激扬与华丽，既然彼此都默认，最后便纷纷勇敢了，功效大大超过了鞭子。于是谁都也不能阻止谁勇敢，只是自己要自觉。
我猜测着大学也就这样了，首先研究不出怎么会在这儿，便该问为什么愿意在这儿。我便一下子高尚起来，大方地如大水缸的迸裂，说那是绚烂如花儿的绽放，只要你们不把我从人群里揪出来，再冷酷揭穿。于是酝酿好的东西，敢情你也要点破？它把我的锄头变得有劲，总是挥舞不停，刨金子的喜悦，刨啊刨，又刨不完。每个傍晚还沐浴夕阳，暖洋洋的影子拉过山坡，渐渐那里长上了树阴，虫鸟班驳，使我感觉有劳作就会有享受，自作自受。
亲爱的，我看见你了，你又为什么破坏这样的均衡？我们的口号是：自由，博爱，平等。这三者同一时间准予了我的平静和五哥嘲笑我的平静的权利，所以我决定不再和他要好，尽管每次相见，他依旧要朝水里鸣三枪，以代表我与他从属地位从未改变。唯一的变动是，他更爱主动开口了，这在看管中是不多见的，理由是，他在那个看管群体似乎越混越不开心。在我们眼里，他的工作是发号施令，却总排在巡逻队伍后面做跟班，抽鞭子也是最后一个轮到他，处于表现的一个阶层，最后一个出场的痛楚类似被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却总是没法为此安静的。
“别整那些没用的，我知道你在等死，你们都一样，只有死，要哭要喊爹妈就喊出来吧，别装做什么都无所谓似的。”但他始终不忘开导我。
“五哥说的对呢！”我说。
“金子要是挖完了，是不能有活口的，要不活埋，要不混着泥土填湖。”他眼露凶光，我十分恐惧。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矿能产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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