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五哥感情也就这样培养起来了。他的情绪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的谈话总是由我的死法开始,又以他的沉默结束,中间穿插冷热,飞扬五千里,久而久之,越跑越远,便远离了红烧肉的成色,谈到了女人,谈到战争。我以为造金字塔的奴隶们私下交心时总不大爱讨论石头,他的笑容却很自然,像读一本小人书,图文并茂起来了,于是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仿佛热烈渴望加入这样的团体,要勇敢的团体,并且要自由自在的那种。
“奶奶的,族里练拳,请的是金乡最有名的拳师,与咱同姓,说老子天生是做拳师的,一个能挑三!当兵也当大帅!”
“那你怎么不去前线?”我说。
“你角得我是那个料?”他斜着眼睛反问。
我觉得五哥说的有道理,从头到脚都看不出他有当大帅的意愿,书上说,大帅总要"八百里分麾下炙",不常有与人抢红烧肉的举动。若是他的潜质隐匿较深,时代也大不相同了,从前村落要格斗,加血加油放超能量,能吸着墙壁爬高楼的神功也不碍事,拳头是可以决定结果的,如今全国人民不爱红妆爱武装,五百步开外都是按数率平等接受生死,他的"一挑三"也未能使他自负起来,更难以"了却君王天下事"。相反,我在隐约里看见了一些平日里看不到的表情,五哥的图文并茂过后,脸上总带着一丝恐惧,一种不同于岛上所有人的恐惧,仿佛要被活埋的人是他,这是我感觉他热切渴望加入我们的团体的依据。
我只能表达我的无助,因为他要的东西并没有具体方向,谁也说不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投靠。但那以后,五哥再也没有鸣枪了,渐渐连枪也不带身旁,就是独自坐在树下喝水,看我们劳作。有次我在捣桶,旁边的人挑泥上山坡铺路,他就乐了,把嘴里的连茶带水外有一“扑”,下巴一仰,后脑瓜就着了树,粗短的脖子冒出了一个大喉结,骨碌了一个上下,像枪口上了膛,往上一个猛烈,又铿锵落回原处,刚毅有声。
“鸡勒巴子!挑这么点就哈了腰?要是换成老子,四担提着走!”他冲他们冷冷的笑。
“是吗。”我说。
我觉得五哥身材矮小,却很精悍,物理学上说四肢短的人力臂小,做功效能高,一次抓起的东西也是别人两倍,所以他没撒谎,只是从前他从不把自己举例,是因为他不愿给人以想象他干苦力那场景的时间和空间,毫无余地。不管怎样,五哥与我们越来越融洽,有时他还能给我们唱上两段,并坦言,这是他十五六岁在大渔做童工时,供地主开心的小把戏,大伙都很欣赏,这使气氛暖洋洋。
但这样的安静没能持久多久,看管队的其他人对他的懒惰很不满,一次开矿时,同伴令他上前检查引线,未等来离开炮区便点燃火苗,差不多可以少一个来分摊红烧肉。五哥少了一条腿,生活就恢复了正常,他再没有去树下,依旧跟大队巡逻,见我时照样要鸣三枪。
“你们给我老实点,你们一个也逃不掉!”看管的头说。
“对!休想跑掉!活埋哩!”五哥在后面附和着恐吓。
现在他又使我们害怕了,仿佛正是他在拉近死亡与我们的距离,他的脸青得像岩石,像钩魂魄的小鬼,令人哆嗦。然而我觉得他的表情总有些奇怪,仿佛恐惧也遍布在他的全身,这一点,他做的不如他的同事好。
后来有一天,矿上要烧林开山,我正赶上前,他当时正坐在河边擦枪,便在半路把我拦住,起身单脚驻地,艰难地从肩上卸下那把日本产来复枪,我识趣地停了下来,安静的看着他,我们已经有了这样的默契,理由有两个:第一,唯一得了黄大帅大衣的人,他是连这样的人也能欺负的;第二,我并不说话,面部也常无表情,他有足够的空间去思维我恐惧的量。他对着水面也不瞄准,啪嗒开了第一枪,河面前的河面顿时冒起大火,一个瞬间的工夫,蔓延成一条巨大的火龙,大概烧去他脸上所有毛发,他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场景,单脚难以支撑惊讶,丢了拐杖,落入河中。
我看见他像一个燃烧的火球,在河里翻腾,四周都是火,很是威仪,最后以高温落幕。原来前方油塔里的一个油桶漏了油,一路淌进了河里,据说桶底破了一个洞。
很快,我对五哥仅剩的记忆也如他的结局烟灰散化,只是感觉,那些看我们劳作的日子,他离我们那么近,感觉不像黄大帅他们,与我隔了一个时代。
然而我对漏油的事始终耿耿于心,它令我惊讶远胜过那女人在床上时要我唤她小名,自我在金山行入行敲第一个桶至今,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包括那时我处心积虑要沉没那队船,企图诬陷金山行的董掌柜。后来我前往山脚检查油塔,那里静静躺着七个油桶,我对其中一个桶有清楚的记忆,当时从外头运进来六个不够,时间紧迫,大帅又让我现敲了一个,就地取材,用的正是岛上产的铜,漏油的也就是这个。我检查了旁边的树枝,本是茂盛的夏季,它们却都枯萎,与周围区别开来,白了一圈。不费许多力气,我找到草丛下一个小洞,半个手掌大小,朝外喷着气体,有硫酸的味道,正对着桶底,时间一久,那桶底被熔出了个大窟窿。
我用舌头绕洞口做个圆周运动,不过不是很圆。那里舔起来香喷喷,多么熟悉的迷人的味道!那是一入澡池,秀才们都惊愕的。洞里面黑忽忽,像麦田,一眼也望不到边,我朝洞里面大叫了一声“喂”,再把耳朵贴上去听,声音在里面荡来荡去,澎湃只有一个出口,像导高压的地线,尽往一处灌来,刺脑筋的专注,很是有意思的好玩。
油桶破了一个洞,这件事,我要不要跟我的上级报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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