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补习了几次，依然一点进展也没有。那天，我告诉他，我与他的计算机二级都得了0分，他根本毫不在乎，躺在床上吞云吐雾。
“明天是体育达标测试，你去不去？”他问我。
“去就去吧。”
“那个娘娘腔，怎么没来找我？他不想我代考吗？”麦克一脸不屑地说，他曾经帮小郭代考了两次的期末体育测试，体育老师心里都清楚，只是小郭的准备工作做得比较充足，结果老师都睁一眼闭一眼让他混过去了，可是眼看大二结束，全校的体能测试达标，明文规定是不能混水摸鱼的，可麦克仍然想帮，我不了解他是出于好心，还是因为最近比较寂寞，很少有人来找他的缘故。
“他已经打了证明了，说是心脏问题。”我解释。
“可真能掰啊。”麦克不在乎地应着。
半夜，我正在埋头写小说，他竟然破天荒地爬起来，慢悠悠地从楼梯下来。我很惊讶。
“你怎么起来？”
“下午不小心把咖啡当汽水喝了，睡不着，肚子饿了，你有方便面没？”
“在柜子里，你自己拿。”
麦克把身体移到右侧：“饮水机里还有热水吗？”
“有的。”
“够我泡一包面？”
“不知道，你去看看！”
他走过去，用脚尖碰了碰，那机器就出现了“呱呱”响，证明有水往下漏，他弄好调料，搬来椅子坐我身旁，夜静得只剩饮水机里的水泡上冒的声音。
“你写哪了？”
他以前从来不问这些“无聊”的事，不过天还没亮，泡面未熟的情况下，也实在无聊了。
“男主角去日本了。”我边敲键盘边应着。
“去日本干吗？”
“去继承一笔家产，不过要放弃目前的一段恋情，是一个抉择。”
“没什么大不了。”
“要是你，你会怎么选？”
“恋情吧，家产比得上纯真的爱情吗？”他反问我，随后又装出思考的模样看着我，“对了，你在高中时喜欢的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我十分吃惊他会问这个。“王姑娘。”
他继续保持了采访的姿势：“有向她表白吗？”
“有的。”
“写情书？”
“有啊，写过几封。”
“她什么反应？”
“平淡。”
“也许她不喜欢这方式，你后来没想过要挽回吗？”
“从来就没开始，还挽回什么？”
“她到底长什么样？你就说吧，如果有五颗星，你给几颗？”
“这很重要吗？”
“重要极了，如果一般，我就懒得跟你讲！”他转头猛吸烟。
“四颗吧，在我心中而已，不过这么久过去，不知道她现在变什么样了。”
“老兄，那就是你不对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比太阳早起床，就是为了教导我恋爱的心得，可是我有一大堆的文字要打，根本就没心思听他讲，只好闭着眼睛对着电脑点头。
“你是不是为计算机考试的事很不爽？”我打断他。
“没有。”他摇头。
“你知道吗？我现在根本不想恋爱的事。”
“得了吧你，你写那么多东西，就是在粉饰自己，那是你脑袋中的，其实你就是一个幻想家，在虚幻世界里找安慰，心里还是很渴望的。”
“好的，当我很渴望吧，但我现在只想把书写好，光这件事就够我头痛的了！”
“我看你也快不行了！你完了！”他取笑我。
“被你发现了。”我闭上眼睛瞎敲键盘。“最近还有许多高复的同学发来短信。”
“为什么？”
我的失落使我意识到问题出于自己，却不能在他面前坦白，只好为自己的寂静找个开脱，就摊手笑笑：“安慰我啊，可能觉得我快撑不住了，怕我想不开。想想也是，那时我以为大学是热闹的，也许它的确是热闹的，只是你看，我目前为了写小说，把大学都给锁得寂静了，寂静容易使人疯狂。我呀，还真不准备活着离开这大学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你过很糟？”
“可能是有人看到我了，就说起我的狼狈咯！”
麦克举着杯子走到墙角，倒了一杯热水，静止在那不动了，过了很久，他问我：“高复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跟这里一样？”
“那可不是，那时很充实的。”
我想，那些日子曾经以为是枯燥，比起今天，说“充实”不为过，其实大学也可以充实，只是前方已经没有冀望，人不能再次振作。
麦克没有说话，径自出门去了，到顶楼的阳台抽烟去了。
我抓起笔，咬在嘴巴里，将脚翘到桌子上，外面漆黑一片，DVD里播放的音乐是《恰似你的温柔》，波浪一样的声音，在我耳边摩挲，原来大学城的夜也是如此萧索，深夜里醒着的人，心可以漏风似的无所依，空荡。我怀念我的高复，我怀念那些寂寞而充实的日子，怀念那些消失在人海的朋友。
白天，我看见一个男生，从我进大学的第一天就看见他了，他长得黑糊糊，个子不高，中分头，颈椎却有点毛病，像是少了一块，走起路来都耷着脑袋，不敢使自己的目光与人对视，并且常年就穿一件衣服，和一双绿色夹拖鞋，不分季节，啪嗒啪嗒。最近到了夜晚，我开始无缘故地疯狂想念他，想念那双拖鞋，一个瞬间我竟然承受不了，就偷偷得从床上溜了下来，直奔我在宿舍楼的顶楼阳台，爬上又爬下，还为他设计了台词。
“你怎么又穿拖鞋？”我瞪大眼睛，像个怨妇一样埋怨他，感觉亲密到只有唠叨，那是放学去食堂的路上，在人群里只有情人才有资格的唠叨，很不愿众乐的骄傲。
“嘿嘿，穿鞋太麻烦了。”他说。
“下次不许这样了，知道没有。”我非常暧昧。
“小样，你丫管这么多？”
“小声点，不要叫人听见呀。”我说。
又有一次，大概是上面那件事的续集吧，是这样的：我在楼顶站着站着就烦起来了，就唤他上来，他却不直接上来，而是先回到自己的A幢寝室，同样爬上屋顶，与我隔窗相望，当时天已经快黑了，我看见他模糊的身影，在月色下特渺小。他依旧拖沓他的绿拖鞋，却换成了运动裤，可能是喜爱这样的方式，他就顺着楼顶的屋檐，一步一步地朝我爬过来，那些插在墙顶的玻璃碎尖在他的肌肤上划过，流出了鲜红的血印，可爱无比。他埋头攀登的认真情绪很迷人，我感觉汗水湿透了全身，目光全然为他倾注，很多细胞在收缩，越来越紧，像是四面八方的热风浪，把我如一根滚热的***一般使劲往身体中心夹起。当他走近，我的呼吸就剩下一个小空，那里的空间只能容我倾诉身体的寂寞。我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暗暗为他加油。加油！加油！
我把这些全部写下来，一共23万字，用了一年零四个月的光阴，在电脑上打出来，寄到了萌芽出版社，当时是一个姓蔡的先生在那里担任主编，姑且叫他蔡先生。我的退稿是在一个月后送来的，还附带一封蔡先生的回信，上面的字数不多，是一个特殊疑问句：怎么没有情节？
他在信的末尾，还要求我修改后再寄过去。但我那时并没有心情了，因为期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那让我的眼睛一接触密密麻麻的字就很头痛，更无心思再修改，便没寄稿子去，只写了一封回信给他，道：我弟弟死了。
一个月后我又收到了蔡先生的回信，上面写的与上次差不多，只是这回少了一个字：怎么有情节？
至此我明白了一件事：文学需要折中的迂回。
比如阿茶，他登高后又心存折返，在边缘里徘徊，路过一些两难的风景，便采撷了生命的感悟，写出了朦胧绝句，是心灵鸡汤。而像陈麦克这样一个脑门要死的人，脑筋不能急转弯，灵感就不多，最终没有留下半个字。那是他不愿留给我的，可能觉得我读不懂文字，干脆不写。我又不能反驳，正如他一直嘲笑，我写了一吨，都是大便，他要的是生活。这话我没法理解，大概是要自己过的舒坦的意思，或者其他类似的什么，而不是在朦胧诗里找寄托。但他的生活却的确不怎么如意，在校队日子很难过，学校又要他退学，并且他一直没能忘怀进大学之前的憧憬，这很糟糕，因为它使两难中的一难变得坚不可破，他便义无返顾地退向了另一边，径自体验他的生活去了。
我想，没有生活并不要紧，我可以捏造出一些较容易取舍的两难，我在生活以外体验这些，况且面对两难，不同人有不同的气质。比如五哥，他曾选择一个健康的方向，他曾一度不退缩，渴望投奔令他塌实舒坦的喜悦，如果坚持，事情也许有转机。大学有什么大不了？熬一熬，就开始忙着把过往琐碎升华，忙着怀念了。但如今的问题是，我怀疑起自己的捏造能力了，怀疑自己是否具有成名的气质？因为我总是把握不好故事的情节，我甚至一拿起笔就觉得心理酸酸的，像是有许多苦涩，我在怀疑，如果一味追求情节而抛弃文才，能不能写出一封家书，准确告之我弟弟的死，瞎扯是我的弊病，但我没尝试过放弃风格。
那天我看见麦克从阿茶爬过的地方，“溜”的一声，自上而下落下，像一只忧伤的小鸟，重重地摔到海拔相对较低的一楼水泥地上。那天下午闷坏了，最后还是飘了小雨，学院组织专业四级的模拟考，要求是要带收音机的，因为要考听力。麦克没有带，我感觉他完全要放弃了，广播里放出来的，他是一个也听不懂的，所以干脆不听了，可是放到了一半，他又似乎想听了，向我借收音机。我与他共用，他就把身子凑过来，最终还是没听懂，又摇头说不听了。考到了一半，我看见他额头上满是大汗，突然起身把试卷搓成一个团，丢向监考老师，又把课桌踢了个翻，跑走了。他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像一个不经意被芦棒绊倒的机器人，很零碎，之前他已经挂了13门，大伙嘲笑说：60分以下都属于你。
大家怎么这样？他拥有的不止这些，现在看去，水泥地以下都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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