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压得很低,田野里起了一阵风。三嫂走得飞快,亏她穿着那么高跟的皮鞋,又是在这么一条破路上,竟然走得如此稳当。风起时,沙尘乱起,落叶纷飞。路边撂荒的地里,荒草们犹如受到了惊吓,神情慌乱,惊疑不定;又如遭遇了不测,东倒西歪,凄凄惶惶。庄稼地里正拔节生长的玉米和已经成熟的小麦,犹自强作镇定,但也难掩内心的不安,齐将疑惑的身子倾向风去的方向,似乎想探询点什么。
三嫂的心情随着荒草、庄稼和落叶起伏,慌乱、疑惑而高悬。
她知道,她和三哥撂荒了养老和育小这两块关系重大的责任地,报应是早迟都要来的。不是饿肚子,而是精神的虐杀。这是一种交互式的虐杀,在外务工的担心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孩子的健康、学习和生活;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孩子却伤心他们没得到应有的照顾、关心和爱护。她更知道,只要他们还在外一天,这种虐杀就永远不会消失。这是眼下农村最残酷的现实,家家都经历着,家家都痛苦着,却找不到解决之道。十多年来,三嫂一直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解决这个问题,但直到今日却仍然没找到答案。
每当听乡亲说起家里老人或儿女出了事故,三嫂心中都不由难过自责,仿佛那些事故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似的。她觉得,是她把乡亲们带出来的,因此他们家里发生的任何不幸,她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除了同情他们,为他们感伤之外,她又实在无力帮他们点什么。非但帮不了他们,她甚至连自己家里发生不幸,也常因鞭长莫及而无力解决。然而她却不自量力,十多年来,一直梦想着要为乡亲们——当然也为自己——彻底解决这养老和育小的难题。其实她不知道,这是眼下全中国所有农民工共同的宿命,岂是她一个弱女子能解决得了的?要想解决这两个难题,无外乎两条路:其一,政府放宽户籍政策,让有能耐的乡亲把亲人接出去;其二,政府加大招商力度,创造足够多的就业机会,让乡亲们能够就近就业。然而这两条路,在我贫穷的家乡,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得通!
“狗日的娟,是你吗?”
三嫂正心神不定地走着,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她。三嫂名叫苏娟,老人们都叫她“娟”,显得亲切。而在“娟”字前多加三个字叫她的,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董婶。
董婶名叫董文翠,是我的一个堂婶,今年六十三岁,瘦高个子,高颧骨,深眼眶,褶子脸皮,两只眼睛和嗓门一样大。董婶的嘴巴在村里是名牌产品,一吆喝,卖的全是山货。
在董婶那一辈人看来,董婶是个绝顶的能干人。她不但会骂人,能骂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骂得村干部甘当缩头乌龟,而且很能做事,劳力比一般女人大,能顶个男人。农业社那会儿,一般女人出工,一个工作日只记八成,全村就她一人跟男人一样记十成。这一来因为她劳力大,能干男人干的活,二来也因为她会骂,骂得村干部不得不那样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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