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沧桑,难以逆料。苏篾匠经了那一件事,大彻大悟,一生都坚持不再置业,连儿女要兴房造屋,他都极力反对,说:谁知道政策会怎么变?今天是你的,明天就一定还是你的吗?你不见你老汉当年——
苏篾匠虽然对置业相当后怕,但对土地却极有感情。跟我父亲一样,他也在田土里侍弄了一辈子,是个宁肯闻着泥土的芬芳而死,不肯离开田土而活的老农民。
苏篾匠带过不少徒弟,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些徒弟一个个也都到了知天命或者满甲子的岁数,牙齿差不多都松了。
苏篾匠的篾编技艺可以说是一项艺术而不仅是技术。如果把他编织的那些竹器拿到工艺品市场上出售,也未必就一定比那些工艺师们的东西差多少。看苏篾匠编竹器是一种享受。下料,剖竹,刮丝,起经,织纬,就像一个技艺娴熟的舞者,翩翩舞动着彩练,舞动出让人眼花缭乱的美丽……可是,苏篾匠这一门手艺显然白白地浪费了。他从来就没机会将那种具有艺术水准的竹器拿到市场上去卖过,不是他不想挣钱,而是附近根本就没有那种市场。工艺品市场,乡镇没有,县城也没有。苏篾匠有众多的门徒,可这项传统工艺,却大有绝传的可能。他年事已高,他的那些徒弟一个个也不年轻了。
苏篾匠也是一个长年哮喘的老病汉。他的病是三嫂一知事就有的,没听他说是怎么得的,但从他吞吞吐吐不敢说的样子,三嫂能敏感地明白,在那些政治挂帅的岁月,得什么病都是不奇怪的,谁叫他解放那会儿恰好不是贫下中农呢?
现在他终于是“贫下中农”了,贫得身边连个可以使唤的后人都没有。高龄七十八岁的老人,差不多已经活到人生的最后几个年头,大儿子五十多岁,小女儿也已经三十三四,他却得独自一人拖着病歪歪的身子,留守在乡下,凄苦地过活!前年十月,天还没开始冷,他却熬不住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在后人赶回家之前,他就一个人,不吃不喝地睁着眼睛在床上熬了三四天,险些一命呜呼……
每当想起这些,三嫂就难过得想哭,一千遍一万遍地咬牙发誓说,一定要回家好好奉养老人。可临到每年开春,看到乡亲们一拨拨地到家里来询问有没有活干时,她的心又横不下来了。是的,都外出了,老人可能死在床上,身边连个收尸的后人都没有;可要是都不出去,大家就可能都得饿死在床上。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农民,总是在这种矛盾中接受煎熬,又总是在这种矛盾中顽强生存。最关键的是,除了三嫂这个有点文化的人想得这么多,有些期期艾艾的,我的那些没读过多少书的穷乡亲,谁都不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都是在为国家的富强贡献力量,为什么农民必须得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他们从来不会去想,因为他们是农民;而那些不是农民的人,他们总是不愿意去想,为什么不愿意去想?因为他们不是农民!
三嫂带着玉竹和海燕到的时候,苏篾匠正趁雨后无法下地在堂屋里忙碌着编竹器,邻居苟家的傻姑蹲在旁边看。
苏家堂屋就像一个竹编工艺门市,墙上高高低低地挂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竹编器具,有厨房用的筲箕、篮子、筷笼、笊篱,有做工用的背篓、箩筐、秧篮,有捕鱼用的笼子、装鱼用的笆笼,还有各式各样的竹编玩具,模仿各种动物的样子,特别好看。蹲在堂屋看苏篾匠编竹器的傻姑,手里正拿着个竹编的鸟儿,竹鸟不过拳头大,却有嘴有眼,有翅有尾,栩栩如生,就跟活的一样,显见得就是苏篾匠所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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